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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必要的話,他還可以確切地報出對方斷氣的時間地點。


    “是嗎?”可惜的是,季榆對此似乎並沒有什麽興趣,隻是不鹹不淡地問了這樣一句,就沒有了下文, 就連看著那輛救護車開走,都沒有多大的反應。


    他本來就沒有多在意這些事情——或者應該說,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麽他在意的東西, 哪怕是他自己也不例外。


    那種名為“感情”的東西, 早在多年之前,就從他的身上抽離了,隻剩下名為邏輯的理性。


    看著救護車疾馳著消失在自己的視線當中,季榆轉過頭,看向站在自己身邊的男人:“有事?”


    他的雙唇彎起,一對有如浸潤在溪水中的黑曜石一般的眸子裏,盈滿了能夠將人溺斃的溫柔——一如既往的、完美無瑕的偽裝。


    “就是這個表情!”然而,季榆沒想到的是, 男人在看到他的笑容之後, 頓時眼睛一亮,露出了仿佛挖到了寶一樣的表情, “拿去勾人肯定一勾一個準!”


    並未因為男人的話而露出什麽異樣的神色, 季榆隻是笑著看著對方, 臉上的表情就像是早已凝固的麵具, 無端地讓人更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


    “這種時候,你難道不應該配合地吐兩句槽嗎?”稍感無趣地撇了撇嘴,男人托著腮,將麵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平時你不都是這麽幹的嗎?”


    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沒有什麽特殊之處的、再尋常不過的“普通人”。


    季榆當然知道對方在說什麽。


    ——邏輯自閉症。


    因為某些刺激而產生的、患者無法再感受到任何情緒波動的病症。


    他的身體沒有任何的異常,唯有傳遞感情的通道,仿佛被憑空截斷了一樣,讓他再無法感受到絲毫的喜怒哀樂,隻剩下被稱為為邏輯與理性的東西,在操控那具已經失去了靈魂的傀儡,使得旁人無法看出不對來。


    該哭的時候哭,該笑的時候笑,季榆一直沒有出現過任何差錯——除了剛才自己被飛馳的轎車撞上,對上車中的人那雙蘊滿了淚水與扭曲的愛意的雙眼的時候。


    他知道自己應該露出痛苦和震驚的表情,但嘴角卻控製不住地上揚。那久違的、切實的、以為永遠都不會再感受到的輕鬆與愉悅,就像是要將先前欠缺的分量全都補上一樣,不斷地從心底湧出,令他的指尖都不由自主地顫栗起來。


    周圍的人看著他,就像是在看一個令人恐懼的怪物。


    “所以呢?”麵上的笑容不改,季榆的語調沒有任何的起伏。


    他並不認為這個男人將他從還未死亡的身體裏拖拽出來,就是為了說幾句這樣毫無意義的話語,但那情感強烈爆發過後的倦怠,讓他連應付對方的心思,都有些憊懶。


    “嗯……”沒有立即回答季榆的問題,男人沉吟了一會兒,忽地朝他咧嘴一笑,“勇敢的少年啊,有興趣去毀滅世界嗎?”


    “沒有。”對方的話音剛落,季榆就很不給麵子地給出了否定的回答。


    “……”被季榆這幹脆利落的拒絕給噎了一下,男人的眼皮抽了抽,好半天才憋出來一句,“你就不能稍微配合我一下,說一句以你的年紀早就不能算是少年了嗎?”


    這一回,季榆沒有說話,直接抬起腳,朝著救護車離開的方向走去。


    他對這個世界上的所有東西都不感興趣,但剛才那一瞬間湧出的情感,卻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忽視的東西。


    “……喂!”見季榆真的完全沒有理會自己的意思,男人終於忍不住跟了上來,“都說了你撐不到醫院的,就算跟上去也沒用!”


    但是季榆卻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麽一樣,依舊保持著那樣不緊不慢的步子,往前走去。


    “我說,你要是對毀滅世界不感興趣的話,拯救世界怎麽樣?”屁顛顛地跟在季榆的身後,男人不停地絮絮叨叨著,“雖然其實說到底還是一回事兒,但挺起來了就不一樣了是不?鋼鐵俠,蜘蛛俠,蝙蝠俠什麽的,聽起來多威風對不?哎,你倒是說句話啊!”


    男人的話音剛落,季榆腳下的步子猛地一頓,男人心下立時一喜,以為對方終於受不了自己的聒噪,準備應聲了,卻沒想到,季榆隻是皺著眉頭看著前麵,連眼神都沒給他一個。失去了笑容的麵龐像是凝固的塑像,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息。


    眉梢略微一挑,男人順著季榆的目光看過去,頓時,被一輛超重的卡車撞得變形的救護車就出現在他的視線當中,就是瞎子都能看出來情況有多嚴重。


    盯著地上被甩出來的季榆的身體看了好一會兒,男人才用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幸災樂禍的語氣說道:“你還真倒黴。”


    被人開車撞了也就算了,連死都不安生。這樣子,看著可真是淒慘。


    沒有理會男人的風涼話,季榆仔細地端詳著自己那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變得更加不成樣子的身體,以及跌坐在邊上,之前開車撞了他的罪魁禍首——天知道這家夥為什麽也會在這兒,還哭得那樣絕望。


    “這有什麽好看的?”見季榆看得入神,男人忍不住上前,擋住了他的視線。


    他實在是不覺得,讓一個人這麽認真地去觀察自己血肉模糊的身體,是什麽好事。


    季榆沒有堅持——他知道,就算再看下去,也沒有什麽意義。麵對眼前的這個場景,他的情緒依舊沒有任何的波動,就好像之前的那份輕鬆與愉悅,都是從未存在過的幻覺一樣。


    眉間的褶皺鬆了開來,季榆將注意力放到麵前的這個男人身上來:“我們來談一談拯救世界的事情吧。”


    “……啥?”幸福來得太突然,男人一下子都沒能反應過來。


    “你能給我什麽好處?”季榆問。


    這一回,男人福至心靈,飛快地回答:“複活是絕對不可能的!”


    “至少現在不能。”故意停頓了一下,才把剩下的話說完,男人笑眯眯地朝季榆看過去。然而,可惜的是,這個人的臉上,依舊沒有一丁點的表情,就像是個泥塑的人偶似的。


    “我需要做什麽?”像是沒有看到男人的眼神似的,季榆再次問道。


    他的語氣,就像是在談論一件商品,而非自己的生命。


    大概是擔心季榆再改變主意,男人一聽到這話,連忙一股腦兒地就把事情都給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人的信念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他說,“它虛無縹緲,卻又能量巨大。”


    這個世界上本來是沒有神的,但因為人們覺得有,就有了。


    而被人們以這種方式“創造”出來的,並不僅僅是神明。


    那些原本隻存在於文學作品當中的世界,在人們的憧憬與渴望下,化為真實,而那些虛構的人物,也成了有血有肉的活人,在其中上演著屬於他們的故事。


    這些世界,有如跗骨之蛆一樣,依附於創生了它們的主世界,消耗著本該屬於主世界的力量。


    而季榆所需要做的,就是前往這些世界,攪亂它們原本該有的發展,從而促使它們毀滅。


    “就像一棵樹,隻有剪除無用的枝葉,才能更好地活下去。”這就是為什麽前麵他會說,“拯救世界”和“毀滅世界”其實是一回事的原因了。


    “所以,”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個不大的笑容,季榆托著腮,臉上浮現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你就是那個負責剪除枯枝的園丁?”


    “不是‘我’,”看著像是突然注入了生氣一樣,瞬間就變得鮮活起來的季榆,男人認真地說道,“是‘我們’,這活最後不還得你來幹,對吧?”


    “好吧,‘我們’,”聳了聳肩,季榆一副無所謂的表情,“然後,為什麽是我?”


    這天底下的人千千萬,怎麽就偏偏挑中了他?


    聽到季榆的問題,男人像是等了很久一樣,豎起一根食指放在唇前,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因為你是天生的演員。”


    患有邏輯自閉症的人,每時每刻,都在飾演著自己定下的劇本。


    “那麽,”將一串不起眼的手鏈放到季榆的手中,男人抬手按上了季榆的胸膛,“準備好了嗎?”


    撩動季棠的感情,比季榆預想當中的更加容易,想來這個人在此之前,著實壓抑得太久了,以至於一旦那用以封存的容易被開了一個口子,其中早已盈滿的東西,就不受控製地奔湧出來——將他整個人都一點點地吞噬殆盡。


    指尖緩緩地撫過麵前的人蒼白的麵容,季榆的眼中滿是掩飾不住的痛苦與歉疚。


    自他從那個突兀中斷的夢境當中醒來開始,季棠就沒有做出過任何試圖從他的口中打探消息的舉動來——非但如此,對方似乎還有意避著他,總是將他單獨留在這個洞府當中,一點兒都不擔心他會趁著這個機會離開。


    隻是,想來即便季家的人不擔心季棠會做出什麽不利於季家的事情來,那循著他留下的線索找尋而來的謝瑾瑜二人,也該到了附近才是。


    可分明季榆不止一次地見到了季棠身上與人交手留下的痕跡,對方卻絲毫沒有表露出要帶他離開的意思,這實在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果然,哪怕比之本人都還要更了解他的一切,想要徹底弄清一個人的想法,也依舊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情。


    “……對不起……”極力壓低的聲音帶著些微的哭腔,季榆伸出手,想要去觸碰一下季棠胸前的傷口,卻又像是擔心驚擾到什麽一樣,在半途收了回來,“我不能……再讓你為了我……受傷了……”


    那比殺了他,還要更加讓他難以忍受。


    像是要將眼前這個人的模樣給深深地刻入眼底一樣,季榆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描摹著季棠的五官。忽地,他輕笑一聲,垂下頭去,緩緩地靠近了季棠的麵頰。


    那句連在睡夢中都無法吐露的心意,就這樣消散於兩人相貼的唇瓣間。


    天際忽然飄起了雨絲,淅淅瀝瀝的,仿佛在彈奏一曲舒緩的樂章。


    季棠望著那不斷飄落的雨絲,好半晌才回過神來一般,抬起手輕輕地撫上了自己的唇瓣。那裏似乎還殘留著屬於另一個人的溫度。


    他有些說不上來自己此刻是什麽樣的感受——詫異,歡欣,甜蜜,苦澀,或者其他——諸般情緒相互交雜,有如混雜在一起的墨水,讓他無法將其分辨清楚。


    ——他的那個弟弟,就連離開,都非要將他的心神攪得亂七八糟不可。


    季棠突然有點想笑,但許久未曾上揚的唇角,卻讓他的笑容看起來顯得古怪而僵硬。


    “我到底……在做什麽?”帶著些許恍惚與迷茫的聲音在雨中飄散開去,也不知是在問那早已離去的人,還是在問季棠自己。


    隻不過這個問題,此時注定是無法得到答案了。


    細小的雨絲落在深綠色的草葉上凝聚成晶瑩的水珠,趁著它彎腰的時候滾落下去。


    季榆止住了腳下的步子,他看著麵前被煙雨籠罩的景象,眼中流露出一絲迷茫的神色來。


    他忽然就有些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究竟該往哪兒去,又該做些什麽了。


    去找二長老他們討回公道嗎?要是真的能夠做到這一點,他當初就不必四處逃竄了。


    去揭露二長老的目的,尋求幫助?


    季榆所熟識的人,都是與季家往來密切之人,此時此刻,他委實是無法確定,這次的事情,那些人是否同樣攪和其中。畢竟,這次追殺他的,正是以往在他的眼中,最為公正無私的二長老,不是嗎?


    細細數來,除了季棠之外,他竟找不到一個能夠全心信任,能在此時給予他幫助的人。


    眼前倏地浮現出季棠渾身是血的模樣來,季榆驀地閉上眼睛,不願再回想那個畫麵。


    被雨水沾濕的衣衫緊緊地貼在身上,帶著本不該屬於這個季節的寒意,沁膚透骨。


    單為了兩個甚至都沒有說上過幾句話的人,就將自己折騰到如今這個地步,甚至有可能因此喪命,真的……


    “——值得嗎?”


    突然響起的聲音讓季榆一驚,下意識地就要祭起季棠給他的防禦法器,卻在看清對方的樣貌時,猛地止住了動作。


    那人一身淺藍色長衫,與季榆同樣,沒有任何遮蔽地站在雨裏,雨水順著他的發絲低落,看著有些狼狽。但那雙黑沉的雙眼,卻仿佛能夠一直看到人的心裏。


    “安辰逸?”收了手中的法器,季榆回過身去,看著那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後的男人,麵上的神色帶著驚訝與探究,顯然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對方。


    “這麽做,”然而,安辰逸卻並沒有回應季榆的話,隻是將自己剛才的問題再次問了一遍,“值得嗎?”


    看著因為自己的問題而有些發怔的人,安辰逸的心情有種說不上來的複雜。


    他並不認為這個世上沒有那種願意舍己為人的高潔之人,他隻是想不明白,為什麽眼前這個從頭至尾隻與自己說過一句話的人,要為了他們,與家中人反目?


    ——大概是因為這個人大腦的構造,和正常人不太一樣吧。


    回想了一下原主在被發現之後的一些列行為,季榆在心裏給出了一個合情合理的答案。但這樣的回答,顯然對拉近他和安辰逸之間的關係,沒有任何作用。


    “這個世上的事情,本就無謂值得與否,”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季榆彎起唇角,朝著安辰逸露出了一個不大的笑容,“有的,隻是想與不想。”


    “而我,想幫你們。”季榆看著安辰逸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道。


    安辰逸剛才所問的那個問題,他也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但每一次,他得出的答案,都從來沒有絲毫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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