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擔心老師會午睡, 所以剛一吃過飯就給他打了個電話。好多年沒聯係了,但兩個人說起話來的時候, 倒沒有多生疏。


    老師不是專業的書法老師,反而是市裏有名的書畫名家。年紀輕輕就闖出名堂,作品在市場上很受歡迎,每次流入拍賣行, 都是一次令人咋舌的好價格。


    米成跟他的認識過程也挺有意思,米成對書法一直都很感興趣,但從來都沒有係統學習過, 找到老師後,對方因為他書寫習慣太差天賦又不好為理由拒絕了。


    米成已經很多年沒被拒絕過了, 陡然被拒,興趣更濃。老師不收, 他卻一定要做他學生,最後三顧茅廬, 費了不少功夫才成功。


    這一段經曆,米嘉當然不記得了, 甚至老師這個人,也隻有那麽零星一點的記憶。


    老師與父親的種種經曆, 都是後來老師來看她時, 因為看她沉浸在喪父的痛苦中,才一點點地倒出來的。


    老師勸她凡事向前看, 不要拘泥過去的那些小事, 現在的種種總是最好的結果。


    米嘉出國之後, 每逢佳節,都會記得跟老師互通信息。他是個大忙人,不一定立刻回複,但每次回複都十分可親。


    記得最牢的是,老師喊她“米成小女”,四個字總是說得十分俏皮,哪怕後來變成屏幕上黑色的字體,也總是自帶他特有的腔調。


    他跟爸爸的關係是真的很好,或許真是應了那句不打不相識,兩個人的關係往往要有所波折,才能更加牢固。


    一次中秋佳節,老師居然先給她發來了信息,還是那個親切的稱呼,“米成小女”,米嘉連忙回了一句中秋快樂,他又半天沒有動靜。


    等到米嘉收拾了一會東西,老師那邊居然打來了電話,他聲音不同於以往的四平八穩,聲調異常的高,說起話來也斷斷續續的。


    藝術家總有各種癖好,老師不僅好書法,也愛喝酒。米嘉估摸著他今天不知是和哪個朋友聚會,喝得大了,所以才這麽突然地給她打過來電話。


    米嘉笑著說:“老師,中秋佳節哎,有沒有人送你回家啊。”


    老師忽然在那邊歎了口氣,米嘉立馬一怔,問這是怎麽了,老師問:“你爸爸心真狠,說走就走了是不是?”


    米嘉壓根沒想到他會說這個,一時之間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回複。


    老師又問:“你有想過他嗎?肯定有吧,你爸爸那麽好……那你說,他會想到我們嗎,不僅僅是你,我是說……”


    老師聲音更加模糊,漸漸幾乎根本聽不到。米嘉接連喊了幾聲,沒人回答,但也不敢掛斷,就怕那邊會出什麽事。


    直到一個男聲響起來,說:“你掛吧,老師已經睡著了。”


    米嘉這才送了一口氣,又緊張問道:“請問你是?老師是在家裏吧,要是醉在外麵的話,還要麻煩你帶他回去啊。”


    那人脾氣不太好,說:“這都已經幾點了,當然是在自己家裏了。”


    第二天,老師親自致電道歉,說自己昨天晚上喝多了酒,要是說了什麽,讓她千萬不要在意。他本來也沒說什麽,米嘉後來都差不多忘了。


    下午,米嘉帶著哪吒小憩片刻,不敢睡得太多,早早就把他拉了起來,挑了一套嚴肅又不失活潑,莊重又不失活力的小套裝。


    她也精心打扮一般,白色的緊身裙,搭配一個閃閃的信封包。雖然現在懷孕了,該穿的高跟鞋還是要穿,走起路來噠噠響,會覺得自信心都強一點。


    米嘉拿了幾瓶季舜堯收藏的好酒,車子開到半路,又在一家精品水果店停下,米嘉下去挑了點包裝精致的時令水果。


    她比約定時間早了五分鍾,站在門外給老師打電話。隨後門內響起拖鞋的聲音,老師還拿著手機,笑著將門打開來。


    幾年不見,他還是老樣子,快六十的人了,保養得一點皺紋都沒有,整張臉幹幹淨淨,五官仍舊清俊精致,年輕時是小帥哥,年紀大了點是老帥哥。


    米嘉跟他開玩笑:“老師你都是用的什麽保養品,怎麽可以一點都不老。現在被你迷住的小姑娘,估計還是能多得整個樓道都排不下吧。”


    老師一笑,溫潤的氣質便流淌開來,他將視線從米嘉身上挪到哪吒小不點身上,很驚訝地說:“這就是你的孩子?真可愛啊,跟你倒是不太像。”


    哪吒現在對米嘉越來越依賴,之前還能酷酷地說一句“這個媽媽不要了”,現在一有風吹草動就生怕米嘉會飛了。


    聽到旁人說他不像媽媽,簡直著急壞了,這時候又是踮腳又是撓耳朵,說:“我很像媽媽的,我跟媽媽一模一樣!”


    米嘉揉了揉他腦袋,向著老師點點頭說:“叫哪吒,平時很乖的,就是偶爾……有一點活潑,孩子活潑一點,很可愛。”


    老師便向著哪吒笑,說:“你好啊,哪吒,歡迎你來我家裏做客。我叫你哪吒,你呢,以後就跟媽媽一樣,喊我老師就好。”


    哪吒仰頭看了他一會兒,又看了看米嘉。


    米嘉向他使眼色,用口型告訴他要喊人。


    哪吒趕緊把頭抬起來,想著對麵道:“老師好!”


    老師給米嘉倒了一杯水,至於哪吒,家裏沒有汽水果汁這類孩子愛喝的東西,他又要表現善意,最後往水裏投了顆橘子味的泡騰片。


    哪吒不大愛喝,就隻喝了一口便放了下來。


    他知道今天過來是考驗自己的,中午被米嘉培養的熱情此刻迫不及待要爆發出來,此刻向著米嘉擠眉弄眼,想要筆墨紙硯。


    米嘉向著老師婉轉地提出了這個要求,老師剛要起身去準備,客廳裏恰好走過一個年輕男人,老師喊他“雲生”。


    “去幫米家的這位小朋友準備一下筆墨紙硯。”


    叫雲生的原本已經答應了,忽然眉頭一皺又拒絕了,他看著米嘉,很不善的樣子:“姓米啊,自己去吧,反正這兒你熟。”


    老師幾分不高興地又喊了他一聲:“你懂點事。”


    大師就是大師,老師隻是簡單指點了一下哪吒,小家夥筆下的幾個字就像一下活了,完全不再是剛一開始死氣沉沉的樣子。


    米嘉心想這次是過來對了,這麽好的老師,就算是厚著臉皮,求也要求他教一教哪吒。


    老師看起來倒是很輕鬆的樣子,給哪吒演示過一陣後,兩手交錯著插在腰際。他剛要說話,一邊雲生喊他過去。


    老師起初沒理會,說:“我在這兒有事呢,等會兒啊。”


    雲生聲音更硬了些:“你給我過來,我也有事!”


    老師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米嘉,米嘉笑:“您忙。”


    米嘉來前從來沒聽過“雲生”這個名字,也不知道這是何方神聖,跟老師是什麽關係。


    如果說是朋友吧,這兩人的相處模式實在有些奇怪,說不是朋友吧……那豈不是更奇怪了,哪有不是朋友還往家裏請的。


    米嘉一疏忽,哪吒小朋友就不小心把蘸滿墨汁的毛筆弄到了身上,衣服髒了也就算了,小孩子最費衣服,但他兩隻小手都是黑乎乎,這可怎麽行。


    米嘉帶他去洗手,途中恰好路過剛剛老師跟雲生進去的房間。


    兩個人像是在吵架。


    雲生說:“誰都行,姓米的就不行。”


    老師無奈:“你講點理吧,姓米的怎麽就不行了?”


    雲生說:“你自己心裏清楚,人去了,你心也跟著去了吧!”


    老師捂著他嘴:“你小點聲啊,他們在外麵呢!”


    米嘉在外忽的攥緊了手,一瞬間,一切仿佛迎刃而解。


    哪吒吃痛:“媽媽,你幹嘛?”


    她這才回神過來,拉著哪吒往外走。


    米嘉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這裏,坐到車上的時候,電話鈴聲響起。她看了一眼是老師,怎麽都不敢接。


    等車子開出老遠,她在冷氣裏安靜下來,這才給他回了條短信,說自己有事先走,下次再來拜訪。


    短短一行字打完,米嘉背脊完全濕透,渾身發涼,手指尖都凝著霜,整個人忍不住瑟瑟發抖。


    成`人世界的規則就在說與不說之間。


    米嘉盡管什麽都沒提,另一頭的人卻什麽都猜到了。


    老師過了會回來短信:“有什麽要幫忙的話,隨時來找我。”


    米嘉看著這行字,覺得眼睛裏脹痛難忍,她用手反複揉了揉,還好那裏頭幹幹的,根本什麽都流不出來。


    哪吒在一邊問:“媽媽,我們怎麽突然就走了,不練書法了嗎?”


    米嘉摸摸他頭,勉強地笑了一笑,說:“練的,但媽媽覺得剛剛的老師不是很適合,媽媽再給你找一個好嗎?”


    哪吒什麽都聽媽媽的,乖巧道:“好啊。”


    哪吒問:“媽媽,那我們現在回家嗎?”


    米嘉看著他:“不然我們一起去接爸爸吧。”


    哪吒十分興奮:“好啊,給爸爸一個驚喜。”


    年中對於任何一家企業都是十分緊要的時候,它意味著總結上半年的得失,又要承前啟後開啟下半年的挑戰 。


    季舜堯正跟公司股東開會,米嘉帶著哪吒在他辦公室裏等了會。哪吒很興奮地用爸爸巨大的電腦玩棋,米嘉則端著杯熱水,一直站在窗邊看風景。


    她的腦子裏一直在思考著事情,最終還是沒能壓抑住心底的衝動,她去找出手機給謝慈溪打了個電話。


    謝慈溪仍舊在海外旅行的路上,據說這一次不同一般,她已經接受了李重茂的求婚,兩個人正式開啟蜜月之旅。


    這事謝慈溪沒直接告訴她,而是借了季舜堯的嘴。米嘉那時候對她還是有諸多不滿,隻撇嘴說了句“隨她”。


    大約兩地時差隔得不遠,謝慈溪很快就將手機接起來,她還是老調子,說起話來總有點挑釁的意味:“喲,米小姐。”


    電話接通,米嘉卻不知道說什麽了,特別是在聽到謝慈溪的這一聲“問候”。


    她慌裏慌張地回了一句“沒事”,已經準備掛電話了,那頭忽然傳來李重茂的聲音,問:“是誰啊?”


    謝慈溪捂了下手機,聲音沒那麽銳利了:“是嘉嘉啦。”


    “嘉嘉來電話幹嘛的?”


    “誰知道,恐怕還是想罵她老媽。”


    “別這麽想孩子,嘉嘉很懂事的。”


    “剛剛拿過來的魚子醬,要不要嚐一口?”


    “好啊,好啊,擠到我虎口這邊來 。”


    “你先打電話吧,等你來吃,我再去拿瓶酒。”


    ……


    ……


    謝慈溪再回來的時候,米嘉忽然冷不丁地問:“媽媽,他對你好嗎?”


    謝慈溪怔了怔,沒想到她要問這個,防備著說:“當然好了,怎麽了?”


    米嘉聲音短促道:“那就好……我掛了。”


    米嘉連忙按了掛斷,窗戶的倒影上,她已經是滿麵淚水。


    謝慈溪隨後來了條信息,隻打了個問號。


    米嘉什麽都沒回,直接刪了。


    季舜堯開完會過來,米嘉正站在哪吒身後看他下棋。偶爾鼠標聲點過,米嘉發出“哎呀”的聲響,預備要指點的時候,立刻便招來哪吒的嫌棄。


    哪吒批評:“媽媽,你棋真的好臭的!”


    米嘉一旦表示出不同意,兩個人便立刻有板有眼的爭論起來。


    季舜堯想到不過一年之前,自己獨自照顧哪吒,哪怕想要見她,也隻是遠遠地遠遠地看著,就覺得今天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米嘉這時向他轉過頭,招手道:“你傻站著幹嘛呢?”


    他這才回神,大步流星地走過去,分別給老婆孩子一個大大的擁抱。米嘉還好,沉浸棋局的哪吒可煩透了:“你們讓我安靜會兒。”


    米嘉與季舜堯麵麵相覷,麵對麵站著聳了聳肩,最後從善如流地走去辦公室另一邊。季舜堯問:“下午的事情還順利?”


    米嘉心情已經平複很多,說:“還不錯啊。”


    季舜堯開了一扇窗,讓外麵的風一點點的吹進來。高處不勝寒,城市的高處卻隻有炙熱和躁鬱的風。


    米嘉攏了攏頭發,不同於來時的短發,現在的她已經可以又和過去一樣,衝著季舜堯撩撥長發了:“你是對的。”


    她忽然冒出一句,光禿禿的,沒有前後語境,讓人一點都摸不到頭腦。季舜堯看向她:“什麽是對的?”


    米嘉眼中的幽深卻一下斂起,她移開眼睛看向窗外,說:“我是說,好像不管我變成什麽樣,有記憶還是沒有,最終都是一樣會愛上你。”


    季舜堯笑起來,修長的手點在窗戶上,發出很小很鈍的聲響。


    米嘉繼續道:“可是沒辦法知道,你要是失憶之後,還會不會再愛我。”


    季舜堯摸了摸她臉,莞爾:“那還真是說不準了,畢竟像我這樣一表人才的,後麵跟著想要巴結的有很多,而男人又總是習慣見色……”


    “那我就帶著哪吒去鬧你們!”米嘉打斷他,順帶挺了挺還沒顯的肚子:“再帶上這個小的,我看你該怎麽辦。”


    季舜堯立刻露出為難的樣子:“高啊,你都帶著孩子去鬧了,那我看來還是隻能回到你身邊了。”


    米嘉一把抱住他,臉深深埋在他的脖頸中,深呼吸了一口:“謝謝你,季舜堯,真的,謝謝你。”


    季舜堯拍拍她背:“謝什麽啊?”


    米嘉吸了吸鼻子:“很多,很多。”


    “既然你這麽感謝,那晚上不如……”


    他湊到她耳邊,輕輕說了句什麽。


    米嘉立馬變了臉,將他一推,慍怒道:“滾!”


    一邊,剛剛對弈結束的哪吒全程目睹了兩個人由遠到近,再由近到遠,最後瞬間鬧矛盾的場景。


    他不禁搖了搖頭,大人的世界,太複雜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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