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常凝看見她與尤笑, 似是有話想說,張了張嘴, 又是一串淚落下,容常曦索性拉著她回了自己的房間,門一關上,容常凝往軟塌上一坐,便又倚著手扶低聲哭了起來。


    她的這位皇姐委實也太多眼淚了, 容常曦本想耐心等她哭完,但眼見著不阻止她, 她指不定能哭到天亮, 便柔聲道:“皇姐, 別哭了,有什麽事, 同我說說唄?”


    容常凝搖了搖頭, 仍是隻哭不說話,容常曦心一狠, 道:“今日吳丹雪的事,你有沒有參與?”


    容常凝一愣, 猛地抬起頭來, 滿臉錯愕地看著容常曦:“什麽?”


    看她這樣,容常曦便曉得自己完全猜錯了,她有些尷尬地道:“沒什麽, 我隻是……隨便問問。”


    容常凝臉上還掛著一串淚痕, 卻是漸漸停止了哭泣, 她追問道:“常曦,你為何會這樣問,今日吳丹雪的事情,你知道是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所以才亂猜的。”容常曦道,“下午的時候,我瞧見你和福泉了。”


    容常凝瞳孔一震:“你,你聽到我和他說的話了?”


    “沒有。”容常曦也有些疑惑,“既然不是容景謙差使福泉,讓他逼迫你在吳丹雪這件事中幫忙,那你有什麽話,可以同福泉說那樣久啊?”


    “景謙差使福泉逼迫我給吳丹雪下毒?”容常凝臉色都變了,“當然沒有,常曦,你,你怎會這樣想……景謙和福泉是清白的!尤其是福泉,他、他隻是被我拉去問話,什麽事也不知道。”


    奇怪……


    容常曦隱約察覺出了什麽不對,隨即又立刻否決了——福泉可是個實打實的太監,她這想法也太驚世駭俗了一些。


    容常凝卻像是怕容常曦懷疑福泉一般,急急道:“是……是我對他有意,才會拉著他……”


    容常曦:“……”


    容常曦嘴角抽搐了片刻,什麽也沒能說出口。


    容常凝看著容常曦的臉色,小心地道:“你還是懷疑福泉嗎?”


    “我不懷疑了,我半點不懷疑了。”容常曦深吸一口氣,“但皇姐你方才說的是真的?!你,你怎麽會對福泉……”


    容常凝咬著下嘴唇不敢說話,容常曦連震驚的份兒都免了,隻覺得好笑又荒唐。


    過了半響,容常凝小心地點了點頭,容常曦氣極反笑:“皇姐,他連個男人都不能算。”


    誰料容常凝忽然抬頭看著她,很認真地道:“不是的,他……他不是太監。”


    容常曦道:“什麽意思?”


    容常凝道:“我,我也是無意中發現的。”


    “無意?”容常曦哭笑不得,“再怎麽無意,也不至於發現這種事吧?”


    容常凝猶豫道:“你可記得,去年我同華家大公子吐露心聲,他卻同我說自己始終沒有忘記亡妻,心中難安,不願再娶妻?”


    “那時候……我想起來了。”


    容常曦回憶起,那時候容常凝哭著跑了出來,因為擔心她的安慰,容景謙確實隨口讓福泉去護著容常凝,福泉跟著容常凝跑了,而自己和容景謙則去了那個小屋。


    容常凝道:“我心裏難受,他又一直跟在我身後,怎麽趕也趕不走,我隻好讓他跟著我。後來我險些從高台摔落,是他一把將我抱住……”


    “如此這般,你就喜歡上他了?!”


    “當然不是。”容常凝趕緊搖頭,“那時我心中憂愁,哪會這樣快喜歡上旁人,隻是覺得他十分可靠,後來你中劍昏迷不醒,冬至時,我隨母妃去善法寺上香,想為你祈福,路上怕危險,便找景謙借來了福泉一用。”


    “你同慧嬪宮中難道沒有一個可靠的侍衛?!為什麽非要福泉啊!”容常曦道,“皇姐,你分明那時候就別有心思了!”


    “沒、沒有!”容常凝臉一下便紅了,“我那時當真隻是覺得,有他在會安心一些。後宮侍衛,你也曉得的,半點比不上禦林軍……”


    “好吧,你繼續說,他為何又不是個太監了呢?”容常曦擺了擺手。


    容常凝道:“善法寺路上出了點小事,遇上了劫道之人,那群人曉得我們是宮中來的後便驚慌失措地要逃,確實不足為懼,但福泉始終護著我——”


    “——他護著你,是因為他是奴才,你是公主,是他主子容景謙的皇姐,僅此而已。”容常曦隻覺不可理喻,“你卻因此對他有意?!這,這簡直是一葉障目了!就像華景策一般,他在秋獵中救下你,你心存感激,便將這份感激當做情愛,如今福泉,不正是和當初一模一樣嗎?”


    容常凝正色道:“常曦,不是這樣的。此前華公子那事,確然是我錯將感激當做感情,可你不明白,彼時我雖哭著離開,心中卻有些莫名的喜悅。”


    “喜悅?為何?”容常曦困惑地道。


    容常凝道:“自華公子救下我以來,我與他見麵的次數屈指可數,他究竟是怎樣的人,我更加不明白,隻憑著那幾麵之緣,對他抱以無限的幻想……我想著,他定風度翩翩,定重情重義……而當他說出他難以忘懷亡妻時,我竟覺得,他如我所想一般,是個重情重義的男子,這真是太好了,我一點也不覺得憤恨,可是,我應該恨的。”


    容常曦愣愣地看著容常凝,沒有說話。


    容常凝以為她不明白,便耐心解釋道:“後來傾心福泉,我很清楚她是什麽樣的人,也鼓起勇氣同他說了我的想法,而他自是如我所料,三番四次地拒絕我,因為他是個正直不阿的人,且拒絕我,也是為我好,畢竟我可是一個公主,而他隻是外人眼中的太監……但這回我一點也沒辦法喜悅了。”


    容常凝慢慢坐直身子,輕輕歎了口氣:“華公子拒絕我的時候,我想的是,無論如何,這個人不枉我傾心一場,他是個值得我傾心的男子,而他忘不掉亡妻,這很好,那便罷了,我何必強求……但福泉拒絕我時,我才曉得真正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樣的滋味,我甚至寧願他沒有那麽好。”


    “寧願他沒有那麽好……”容常曦喃喃道,“那是什麽意思?”


    “我寧願他不要為我好,不要是那麽正直的人,寧願他自私一些,想著若是同我有了些什麽,總好過現在隻能給景謙當個奴才。”這番言論或許太過大膽,容常凝臉色漸紅,“我心裏頭恨的要命,恨他不解風情,恨他墨守成規,我隻想著要如何改變他的想法,而不是如之前對華公子一般,想著這樣也好。”


    容常凝握住容常曦的手,一字一句道:“以前,我從未喜歡過什麽人,從未同任何男子相處過,便對華公子寄予了無限奇怪的幻想和期盼,他不必喜歡我,甚至可以拒絕我,隻要這份幻想不曾破碎,我便也能心滿意足。可福泉不一樣,他不是水中月鏡中花,我對他更不曾寄予任何幻想,我所希望的,僅僅是同他在一起。”


    容常凝見容常曦沒有半點反應,隻有又鬆開手,總結道:“愛應當是自私的,毫無理智的,而不是權衡斟酌,自我滿足……抱歉,同你說這樣多,這樣的心思,其他人或許是很難明白的。”


    容常曦雙唇緊閉,一語不發。


    她不明白嗎?


    她再明白不過了。


    那時她誤會,以為華君遠同柳素有染,她的傷心,更多是因為華君遠竟會看上一個上了年紀的青樓女子,仿佛她心中那個蓮仙就這樣落入了泥潭之中。


    從前世到今生,她始終在追尋一個答案,她想知道,為何華君遠不肯娶她。


    而當她知道原因是華君遠胸中有抱負時,她雖傷心,卻也同容常凝一般,生出了“這個人不枉費我傾心一場”的喜悅。她想的是,若華君遠用其他的理由拒絕她,或許她因為失望,還不會那麽無措,而華君遠用這樣坦然的理由拒絕了她,那麽這個鏡中花就不曾衰敗,這抹水中月影就不曾破碎,而她也會如同此前千百次一般,無窮無盡地追逐著這個似乎永不會消亡的幻影。


    人最怕的就是不甘心。


    而華君遠的完美,就是她的不甘心。


    這是她與容常凝微妙的不同之處,容常凝可以覺得這樣很好,那便算了,而容常曦卻從未吃過癟,失過手,所以華君遠一日不徹底落入泥土之中,她便一日無法徹底放手。


    可方才,容常凝說,這不是愛,這是可笑的幻覺,是寄情於某人的愚昧。


    怎麽可能?


    容常曦回過神,道:“皇姐。”


    容常凝側頭看著她:“嗯?”


    “我覺得你說的不對。”容常曦深吸一口氣,“幻想又如何不能是愛,若一個人有你中意的所有特質,那為何這不是愛?我想,這就是愛。”


    容常凝怎麽也沒想到容常曦深思半天就是為了爭這個,她“呃”了一聲,倒也沒有爭辯,而是道:“或許吧,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想法。”


    容常曦掩飾地撥了撥頭發,扯開話題:“你還沒說呢,為何福泉不是太監?”


    容常凝臉色微紅,道:“因為最初我中意他,他便說自己不能人道,就算沒有身份差別,也是絕不能娶我的,可我那時不太懂,究竟太監與普通男子之間,有何差別……”


    容常曦其實也不太知道,從沒有人在她麵前膽敢討論這些下作之事,她迷茫地道:“不是,少了一個什麽東西嗎?”


    容常凝紅著臉點了點頭:“我問他,他也不肯說,隻道自己不能人道,我實在不懂,卻也不敢問人,後來有一回,我去澤泰殿尋四皇兄……”


    “你問四皇兄了?!”容常曦意外不已。


    “那怎可能!”容常凝趕緊擺手,“那段時候正是四皇兄腿腳開始恢複的時候,我很關心此事,所以常去。那日也是如常去了,澤泰殿的宮人太常見我,也沒有通報……我到了澤泰殿院子裏,便見平良縣主也在。”


    “怎麽又和葉瀟曼扯上關係了?”


    容常凝回憶著那天的場景,也覺得十分匪夷所思:“當時平良縣主拿來了秘方,常來澤泰殿,倒也不稀奇。她推著四皇兄走了一會兒,接著大約是要鍛煉四皇兄的腿腳,便扶著四皇兄起來,四皇兄看樣子想要讓下人過來,她卻不讓。我便走近了一點,想著平良縣主與四皇兄畢竟不好太過親昵,可以由我去扶著四皇兄便是,誰料,誰料……我走了兩步,正好聽見平良縣主說,她這輩子隻願嫁給四皇兄,其餘男子她是看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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