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當夜便抵達晉州,一入晉州, 容常曦便被轉移到一個小一些的轎子中, 容景思並沒有禁錮她, 將她安排進晉州的一個小宅子裏,那宅子四四方方, 十分幹淨,裏頭有幾個仆人,看著顯然都會一些功夫。


    他不敢讓這宅子太顯眼, 所以周圍沒有太多護衛,隻讓幾個護衛裝扮成附近的普通百姓, 時常在宅子周圍走動。


    想也知道, 大皇兄在晉州, 容景思來了, 自是要直接去晉王府上的, 且之後都得住在晉王府上,否則會顯得十分可疑。


    容常曦在這小宅子裏安頓下來,時值半夜, 容常曦確然疲憊,便將逃跑什麽的都暫時放在腦後,決定先小憩一下,可才躺下不就,便聽見極輕的腳步聲。


    她如今總是睡得很淺, 聽到這動靜, 便不由得坐起來:“誰?”


    她以為是容景思居然半夜溜回來, 且直奔自己房間,那人卻一言不發,往前又走了兩步。


    借著點點月光,容常曦看見一張已近一年未見的臉。


    容景謙。


    這一年不斷的征戰,讓他已如同上一世最後回來時相差無異了。


    他又長高了一些,如今容常曦是徹徹底底隻能仰頭看他,他的膚色也比從前黑了一些,麵容冷峻,鼻梁高挺,看著比從前還要英俊幾分,若是他如今想要選妃,隻怕遞上來的畫卷,會壓塌禦書房那堅固的金絲楠木龍紋桌。


    他望著容常曦,雙眸冷清,如同兩塊毫無情緒的黑曜石,卻又讓人心中憑空生出無限的畏懼,而他潛入這裏,並沒有穿黑衣,而是一身墨藍色的長袍,仿若閑庭信步,輕鬆就可以走入容常曦的房間。


    月光照亮了他一半的臉,另一半卻隱匿在黑暗之中,他似披星戴月而來的修羅,手執容常曦不堪一擊的性命。


    容常曦靜靜地看著他,發現自己居然沒有驚訝他怎麽突然出現在這裏,好像她內心其實早就已經接受容景謙便是會隨時出現隨時消失,無所不能之人。


    她想到自己最後一次同容景謙見麵,是一起殺了容景祺,他借著自己的手,鏟除了討人厭的二皇子,還有容景昊,而如今他會用自己做什麽呢?三皇子劫持了她,用一個女人蒙騙皇帝與胡達,這簡直是不可饒恕的事情,容景謙隻要將她帶回去,便可以將最後一個也是最大的奪嫡對手容景思,給徹底地鏟除。


    當然,容景謙做事向來小心,他不會允許和容景思向來關係很好的容常曦有機會為她、為容景思辯解,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殺了容常曦,再將她的屍體帶回皇帝麵前,其後如何編故事,正是容景謙所擅長的。


    容常曦一動不動,她早就認命了,上輩子她因容景謙而死,這輩子仍舊死在容景謙手下也算情理之中。


    容景謙一時間並未再動,容常曦想著,這或許是給她一些時間選擇自己的死法——容景謙在這種事情上,總是很仁慈的。


    於是她道:“容景謙,給我留個全屍。”


    容景謙看著她,仍是沒什麽反應,容常曦道:“我以前總說,你是天煞孤星,是瘟神……結果我才是。從出生開始,我就帶著厄運,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我的生母珍妃、很可能是我父親的莊飛良、你的母親靜貴人、元後、趙嬤嬤、張公公、景興、景昊、景祺、尤笑、萃珍、薈瀾……”


    這一個又一個的名字,囊括了她極短暫的一生中的種種悲歡離合,她說完,輕輕呼了口氣:“這十八年,已經是偷來的時光,你把我殺了,我也不會變成厲鬼糾纏你的。但你要答應我,要讓福泉和皇姐好好地生活,如果你當了皇帝,也饒三皇兄一命,他從未做過什麽大奸大惡之事,幼年時待你也算溫和有禮。”


    像一塊石頭一樣的容景謙總算動了一下,他朝著容常曦走近了一步,語調很平靜:“還有呢?”


    容常曦有些不安地攥緊身下的被子,道:“還有?你若允許的話,我自然還有許多事情想交代。比如,我想你把那半塊玉佩還給我,還有……華君遠,我如今好像已不再傾心他了,但畢竟曾經癡心妄想,想必也讓他頗為煩惱,待你登基,一定要好好給他物色一名女子,我看張夢晴便不錯,雖然她臉上有胎記,但找人來看看,肯定能好許多,她是很不錯的女子……還有景興,他的陵墓你要讓人好生看著,不能因為私仇就故意讓它有了損害……”


    她絮絮叨叨地交代著亂七八糟的事情,心中並不覺得難受,死到臨頭,她的許多情緒也都隨之消失了,隻是也不知道為什麽,雖然不難受,眼淚還是很不爭氣地一直往下掉,她有些局促地低下頭,不想被容景謙看到自己這副不爭氣的樣子,嘴裏還在繼續說:“還有,待你將我的屍體拿去交差後,可否不要將我入葬?我葬在皇陵是不行的,葬在珍妃身邊,又很奇怪,她指不定很討厭我……我沒有地方可以待著,你把我給燒了,再丟進、丟進運河裏吧,讓我跟著商船去杭州,湖州,揚州……其實我活了不止十八年呢,但是我沒有離開過京城,這次離開了,也都一直在趕路,我一次也沒去過南方……”


    也許死了以後,化作一縷青煙,倒是哪裏都可以去了。


    容常曦不知不覺已滿臉是淚,她哽咽著,再不知道能說什麽,便道:“好了,你動手吧,不過,能不能不用刀,”


    她又突然想到什麽,抬頭道:“算了,反正都要燒的,全不全屍也無所謂,你手快一些,我怕疼……”


    話音未落,容景謙已走到她麵前,伸出手來——


    容常曦一抖,緊緊地閉上眼,想象中的痛苦卻遲遲沒有落下,突然她麵上一涼,那是一雙冰冷的手,輕輕擦掉她一臉的眼淚。


    容常曦被冰的她渾身一個哆嗦,下意識睜眼,容景謙與她離的極近,看著仍是一派淡然,一邊嘴角卻輕輕地往上揚著——


    “皇姐果真是全天下最蠢的人。”


    容常曦呆呆地看著麵前的容景謙,被嚇得眼淚都流不出來了,見容景謙始終沒有要再做什麽的意思,才不可置信地道:“你……你不殺我嗎?”


    容景謙頗為不思議地盯著她看了片刻,最後說:“殺的。”


    “嗚……”容常曦打了哭嗝,往後縮了縮,“那還不趕緊動手!”


    容景謙道:“這裏不方便,皇姐隨我走吧。”


    容常曦不敢相信地看著他——這簡直就是屠夫要殺豬了,卻要豬乖乖走到屠宰地去……不對,她不可以將自己比作豬……


    容景謙道:“此屋形如棺材,身死其中,恐永生縛於此,再難脫離。”


    容常曦這才道:“那,那換個地方……嗚……”


    容景謙頷首,轉身走了兩步,發現容常曦還在床上一動不動,他回眸看著容常曦,容常曦臉漲的通紅,道:“我腳軟,站不起來了……”


    哎,要乖乖走去屠宰之所被殺也就罷了,居然還渾身乏力,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實在是……


    怎麽都到了人生最後一刻了,還要在容景謙麵前丟這樣大的臉呢?


    容景謙頓了一會兒,低下頭去,黑暗中容常曦無法看清他的表情,但也大概能猜到他是在嘲笑自己,當下更是窘迫不已,頗有些自暴自棄地說:“算了,你還是就在這裏殺了我吧……”


    容景謙走過來,卻是直接將她打橫抱起,大步往外走去,容常曦嚇了一跳,下意識伸手攀住他的肩,道:“你,你也不用這麽想殺我吧?!”


    容景謙不說話,抱著她走出了屋子,外頭靜悄悄的,之前負責看著容常曦的那幾個人都不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容景謙派人解決了,容常曦莫名有些傷心,道:“容景謙,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名義上還算是堂姐弟呢……”


    “我們不是姐弟。”容景謙淡淡地道。


    容常曦頗有點喪氣:“一定要撇的這麽清楚嗎?我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啊……”


    他們走出小院,外頭是一輛馬車,旁邊還站了幾個容景謙的人,容常曦害怕當中有人是看到過她的,便將腦袋低下去,幾乎是埋在了容景謙懷中,容景謙微微一頓,倒也沒說什麽,將人抱上了馬車。


    容常曦在馬車中坐下,容景謙在她左手邊坐下,容常曦往後縮了縮,道:“要在這裏動手嗎?”


    容景謙搖頭,容常曦稍微放下心來,她哭的太累太累了,腦袋靠在馬車的靠背上,竟在搖搖晃晃中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她夢到小時候——她明明應該是沒有那時候的記憶的——但夢中的畫麵卻十分清晰,她小小一隻,追著元後,想要母後能陪一陪自己,周圍沒有下人,於是元後很不耐煩地回頭看了她一眼,竟是伸腳那麽輕輕一踢,小小的容常曦便倒在了地上。


    外頭皇帝也來了,看見容常曦倒在地上,隻冷漠地瞥了一眼,便轉而微笑地看著元後,與她一道離開……


    小小的容常曦趴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嚎啕大哭著,卻無人理會,直到身後傳來一聲溫柔的,她從未聽過的聲音:“常曦乖,別哭啦。”


    容常曦莫名就是知道那是珍妃,她抽噎著回頭,想從珍妃身上得到哪怕一丁點的慰藉,可才回過頭,便見微笑著的珍妃此時正是七竅流血的狀態,容常曦尖叫一聲,珍妃渾然未覺,一點點靠近,輕聲道:“常曦你怎麽了?常曦,常曦……”


    “容常曦。”


    容常曦猛然從夢中驚醒,發現馬車不知何時已停下了,容景謙正微微蹙眉看著她,手還放在容常曦肩膀上,方才她應該是被他搖醒的。


    容常曦茫然地伸手,輕輕擦了擦自己的臉,果不其然,她又在夢中哭的滿臉是淚,容景謙道:“夢到什麽了?”


    他有此一問,倒讓容常曦頗為驚訝,她搖頭:“沒什麽……還不就是那些事。”


    容景謙看了她一會兒,沒有多說什麽,將人帶下馬車。


    馬車外,之前的人都不見了,隻有一個車夫還在車轅上等著。


    此時外頭天色極暗,他們到的地方,是個看起來頗為奢華的客棧,容常曦有些疑惑,客棧人來人往的,怎麽看也不是個殺自己的好地方啊……


    容景謙沒有解釋,把人大張旗鼓地帶了進去,那店小二坐在前堂,正昏昏欲睡,聽到門被敲響,連忙跑來開門,他手裏舉著個燈盞,看見容景謙身材高大,神色肅殺,便是心中一驚,又見後頭跟著個粉雕玉琢,雙眼泛紅的女子,連忙道:“二位是打尖還是住店?”


    容景謙道:“住店。”


    容常曦更加困惑,小二將兩人迎入,容景謙直接要了一間天字房,那小二連連點頭,將兩人帶去了一間天字房,他恭敬地道:“這位爺,您可要一些吃食?如今這個點,熱食是沒有了,涼菜還是有的。”


    容景謙看向容常曦。


    容常曦完全沒有心情點什麽吃食,這斷頭飯吃不吃都沒意義,故而完全沒注意到容景謙的視線,那店小二心心念念要從看起來十分闊綽的二人手中再賺些錢,便又道:“這位夫人可有什麽想吃的?我們嶽喜客棧的廚子手藝那是出了名的好,尤其是那白切牛肉,實是一絕……”


    容常曦搖搖頭:“不必了……你喊我什麽?”


    店小二一呆,道:“這位夫人……”


    “那你又喊他什麽?”容常曦道。


    店小二更莫名其妙了,說:“這位爺……”


    容常曦道:“你以為我們是什麽關係?”


    店小二心道這也真是奇了怪了,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來住一個房間,不是趕路的夫妻還能是什麽,又見容常曦生的貌美卻是雙眼通紅,許是剛哭過,心中隱隱猜測這極為美貌的女子,乃是這男子的妾侍,因受了委屈才這般,便立刻拍馬屁道:“二位郎才女貌,好似天上眷侶,地下鴛鴦。”


    容常曦簡直想揍人,容景謙卻一言不發,隨手丟了點錢給店小二:“晚些打盆熱水來,放在門口便是。”


    那店小二接了錢,又見容常曦一副目眥欲裂的樣子,趕緊跑了,容常曦則被容景謙拎著衣領給扯進了房間,店小二心道這女子真真古怪,低頭一看手中的錢,卻是一呆——


    一盆熱水,給兩個銅板也就夠了,他方才那麽一握,以為是碎銀,低頭一看,才發現竟是碎金子,且成色極其不錯,能值十幾兩銀子了,簡直比他一年的工錢還多,店小二頭暈目眩,幸福地奔向廚房燒熱水。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皇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則慕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則慕並收藏皇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