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時候又下了一波短促的雨, 淋濕了整個院子, 也驚醒了夢中的人。林淡穠床上躺了一會兒,就迷迷瞪瞪地爬了起來, 披了件外衫,打開了窗戶。夏天能逢一場涼雨, 是一件很驚喜的, 也是不可錯過的。


    甫一開窗, 風就迫不及待地順著沿吹了進來,潮濕而涼爽。林淡穠被這風拂了一下腦袋,吹去了些困意,才算睜開了眼睛, 緊接著她就看到院子裏站著一個人。隻打了一個照麵, 林淡穠就徹底醒了。陳衍走近過來, 隔著窗戶道:“你還好嗎?”


    林淡穠揉了揉眼睛, 確定自己沒看花了眼。她盯著陳衍半晌, 竟忽然露出個笑來:“尚好。”


    晨光下, 林淡穠未施粉黛的臉就像花草上凝著的露珠, 還帶著青春鮮活的氣息,清透純澈。她的唇色豐麗飽滿,又是難得不帶著惡意譏諷憤怒的笑容, 是陳衍自初見以來少有的好臉色、好氣色。


    陳衍一怔, 他知道林淡穠最近在做的事情, 更知道她與魏琅走的近, 猜想這該是魏琅帶給她的改變。心中難說是什麽感受, 這是前世的他錯過的,也是今生的他錯過的。


    他在看林淡穠的時候,林淡穠亦在看他,觀這位陛下聖人皇帝也覺其氣質樣貌大有變化。他確實是忙了很久的樣子,估計都沒睡過一個好覺。槁項黃馘,下巴上的胡渣也像是新刮的,估計是刮得急了,還有一道新鮮的血痕,眼中的血絲更是斑駁錯雜。


    戰爭是最磨礪人的東西,邊關戰事起,陳衍幾乎忙得根本停不下來。先要為籌備邊關的物資以及調兵遣將,後又要等待隨時可能到來的軍情,甚至百忙之中還要看各地的奏章報表……他一力籌備此事耗盡心血、殫精竭慮,早已物我兩忘,哪裏還顧得上錦衣玉食、。


    但即便如此,他整個人卻顯出一種沉穩與平靜。像一罐被攪亂的泥水平置久了,那些重的、有分量的東西終於穩穩沉了下去……


    “陛下氣貫長虹,想來最近萬事如意。”林淡穠道。


    陳衍點了點頭:“有一件我準備了很久的事情終於開始了。”


    林淡穠聞弦知雅意,她由衷道:“願陛下得償所願。”話一說出口,她卻覺得有些奇怪,但不待細想,陳衍已擲地有聲道:“我們會贏的,一定會贏的。”


    他眼中的光一下子驚到了林淡穠,她收回目光,低聲道:“是,會贏的。”


    陳衍怔怔看了林淡穠一會,才想起來意,他將目光落到林淡穠的手,猶豫著道:“為什麽要做這些事情?”


    林淡穠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睡了一夜仍舊是痛的、紅的。她已知道陳衍緣何而來,但這段時間不止陳衍,她也沉澱了下來。知道陳衍始終監視著自己心中竟然沒有了上一次的憤懣,隻是有些無奈,她解釋道:“陛下,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我也如此。”


    陳衍垂眸道:“我已知道是林家的人……”


    “陛下,與林家沒有關係,這本來就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也是我自己做的選擇。”她抬起自己的手,道:“您隻是憐惜您前世的情人今生的手上有了傷痕,卻不知這傷痕是我自己討要來的。”


    “我並不覺得委屈,”林淡穠一頓,怕自己說得不清楚惹了事端,又道:“也不需要聖人為我出頭。”


    她看向陳衍,陳衍心頭一顫,知她心意,有聽她歎息一聲,話語不停:“陛下您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我前幾次多有冒犯,您卻都沒有怪罪於我。”


    陳衍問:“你冒犯我了嗎?”


    林淡穠搖搖頭笑著一一列出自己的罪狀:“出言不遜,行為不端,甚至還衝您發過脾氣。”她略一停頓,陳衍心下猛跳,他不知道對方又想到了什麽,但總差不離那些。


    果然,下一刻林淡穠又一把刀插上來:“陛下對我如此,是因為將我當做前世您的戀人,而我竟也厚顏無恥地接受了這份寬容與厚待。”


    陳衍、陳衍一時不知道說什麽,他將手放在窗沿上,說起一些別的事情:“那些,你都看了嗎?”


    林淡穠的眼神微不可見的動了一下。畢竟倘若這世上當真有人真誠地將自己所有的事情——不論好的壞的——通通都告訴你,即便是個木頭人,也不禁會為這心意動搖一下。林淡穠不是個木頭人,但她是個要硬著心腸的女人。


    於是,她隻說了兩個字“看了”,就閉上了嘴。


    陳衍卻淺淺笑了,他臉上有熬了幾月的疲倦,也有一瞬純粹的歡喜。


    林淡穠刻意不去注視這些,陳衍將手放在窗沿上,低語道:


    “我已知道你心中的糾結,這些日子,沒有見你,一是因為朝中事情繁多,二也是不敢來見你,不知道和你說什麽。你說的事情,我本不覺得是什麽大事,我知道我們會相愛、會白頭,這已經足夠了,不是嗎?”


    林淡穠的呼吸清緩而安靜。


    是的,倘若命運提前揭曉,我知道我最後愛的人、最深愛的人,知道那個和我和如琴瑟的人,那麽已經足夠了,至少足夠一次奮不顧身的嚐試了。但是……


    “但是我沒有想到,居然還會有這麽麻煩的事情。”他笑一下:“我本以為,當我說出來的那一刻,我們就可以開始白頭,卻沒有想到卻是波折重重。有時在想我要是瞞著你、騙你,那樣會不會輕鬆許多。”


    笑意忍不住在臉上蕩漾開來,林淡穠忍不住笑了。


    陳衍看著她笑,心裏竟然也很開心,他的心一下子很軟很軟。


    他慢慢道:“這段時間,我回想了許多過去的事情,也想了很多現在的事情。這當真是一筆翻不完、講不清的亂賬。我想你說的對,前世你之一顰一笑都牢牢刻在了我的腦海,那段感情亦銘刻在我記憶中,永生永世忘不掉。”


    林淡穠動容,一時不知是喜是悲該哭該笑。這天底下再也沒有比這更加可笑、又更加無奈的事了,麵對著一個人向她表白又不在向她表白。而那個人卻無法氣憤難過,而是感到了真實的動容與悲哀……


    前世,


    這已經是許久以後,京城裏所有的人都已不記得那個寵冠後宮的林貴妃,即便是當年那些熱切討論過的人,提起來也隻是說:“皇帝以前有一個寵妃,可惜死得太早。啊,不過她被追封了皇後,還被葬入了帝陵。”旁的就再也沒有了,人死如燈滅,燈滅即黑暗。他們更樂意去談一些現在的事情,譬如太子臨朝、魏琅寫了新詩等等等等,甚至最近,皇城裏的一件熱鬧事,是“傅蟬成親了”。


    當年受詔為皇帝寵妃看病之後,雖然貴妃最終還是撒手人寰,但皇帝依諾沒有斬殺太醫。傅蟬不僅全身而退,更是經此一舉成名天下知,自此以後平步青雲,不僅成太醫署醫監,還著了專攻女子病症的《婦人方》一書傳世。


    他是大器晚成的典型人物,經曆故事又傳奇,在京城頗有名氣。今日成親辦流水席招呼親鄰,一群人湊在一起便又提起當年他顯露頭角的故事。


    等說完,一人道:“你們可知這新娘子是誰?”


    有許多人不知,連問:“是誰?是誰?”


    那人哈哈大笑,解開了謎底:“她便是當年舉薦傅太醫入宮,為皇妃治病的那位黃姓女醫。”


    “慧眼識英雄,也算修成正果,當浮一大白!”這人說完,舉杯一飲而盡。


    那人跟著喝了一杯,酒性上來、談性也上來,感慨道:“傅蟬亡妻九年,不肯續娶,黃娘子竟也癡心等她,如今也算守得雲開見月明。”


    有人好奇道:“傅大人妻子是怎麽死得呀?”


    “難產而死,那位夫人微末時便嫁與了傅蟬,隻可惜福薄命薄,未享到什麽福就死了,隻留下一個兒子。”那人解釋道。


    “哎,可惜!”所有人又為那亡妻幹了一杯。


    “其實也不算是沒享到福,當年林貴妃感傅蟬盡心,不也下了一些賞賜給他懷孕的妻子嗎?”有知情人道:“隻可惜終究是沒熬過去。”


    這個名字稱呼終於再被提起——


    “林貴妃,哎,林貴妃,”有人歎息:“林貴妃也是天妒紅顏。”


    當年寵冠後宮,如今卻已化作一抷黃土;隻可惜傅蟬過去了再娶了,陳衍卻拒絕了所有人……


    皇城裏,清寧宮。


    上官皇後依舊雍容華美地坐在高位,掌鳳印攝六宮事。她坐在最高的地方,也坐在最冷最安靜的地方。


    宮人回報宮裏的一堆瑣碎的事情,直到最後,她欲言又止地說:“娘娘,甘露殿裏抬出來的灰燼太多了,我們不知道怎麽處理?”皇帝寫了無數的祭文,卻沒有一篇走出甘露殿,通通化作了青煙送上天闕。然燒成的灰燼卻使內河水濁,三月不清,宮人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請示皇後。


    上官皇後回過神來,冷淡地說道:“去填太液池,等填滿了再來和我說。”


    太液池乃前朝末帝征了數萬民夫鑿了不知十三年的宮中內池,國亡始止;今朝又將之加以修繕成池苑,水平而無波,廣袤不見邊際,即便燃盡宮中藏書也未必能將其填平。


    宮人應下,然後離開。


    清寧宮裏很冷,皇城裏也很冷,卻不及人心冷,上官皇後兀自低語:“我原本以為,寵妃是皇帝一個人的幸,所有人的不幸。但現在,卻發現居然所有人、所有人都是不幸的。他也不能例外,他竟也不能例外……”她的聲音越來越輕,直至銷聲匿跡。


    但片刻之後卻又不可自持地笑起來,這笑聲敞亮而清晰,透徹了整座空曠的宮殿。“哈——哈哈,”她笑著笑著便滲出淚來,喃喃道:“他竟也不能例外哈哈哈哈。”


    ……


    貴妃死後,皇帝悲痛欲絕,但所有人都以為隨著貴妃的死亡一切已經落下了帷幕,後宮將會有新的開始,畢竟——一個皇帝可以隻有一個女人,卻不能沒有女人。妃嬪這樣想,皇後這樣想,太後這樣想,跟著皇帝、見證了一切的李文韻、王儉府之流也是這樣想的。


    甚至陳衍有時候也會生出這樣的念頭,但不是不想忘記,不是不知道這樣不好,隻是做不到。看花想她、看雲想她、看所有都是她。倘若那痛苦的回憶裏有她,竟也願意永遠沉淪進去,不再出來。軀殼還活著,但人卻仿佛已經隨著林淡穠的棺槨一道先入了帝陵,隻留下行屍走肉。


    唯一能有精神做的事情似乎隻剩下處理朝政,於是陳衍更加勤勉,但仍有躲不掉的空閑時候,隻能坐在甘露殿裏熬到天明。


    直到太後請天竺取經歸來的白馬寺高僧入宮,為皇帝講經。


    僧人本意是想開啟皇帝的無邊智慧,從而放下刹那的心動。但皇帝卻隻問了一句:“我聞《普賢行願品》,普賢菩薩說‘我能深入未來,盡一切劫為一念;三世所有一切劫,為一念際我皆入 ’,不知真假?”


    僧人道:“佛菩薩在一真法界,觀過去現在未來,無有障礙……”


    隻可惜,他接下來的話,皇帝已無心再聽。


    等僧人離開,太後見皇帝神情平靜地出來,以為皇帝想通了,卻沒想到他隻是更瘋了。陳衍徹夜未眠,第二日派出三百親衛內侍出京,往各地尋訪能轉世托身、時光回溯的高人。


    上官皇後想到這些,愈加忍不住發笑,直到氣力用盡,她問左右親近:“……李文韻這次又帶進來了什麽人來?”


    一人答:“那人是自己走到宮門口,毛遂自薦的。皇上本是讓李總管去問話,但對方卻說隻和皇帝說話,所以才領進了宮。”


    “……他當真是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嗬,但願我們的陛下這次能得償所願。”上官皇後沉默了一會,仿若自語地道:“倘若一切都能重來也好,我必不再入這地方,見這裏的人,做這樣的我。”


    無人再敢接話。


    ……


    那一邊,李文韻引著一人進殿麵聖,陳衍筆耕不輟,分神抬一眼看過去,見那人帶鬥笠穿蓑衣,不似高人倒似個老農釣翁,他疑惑道:“你是什麽人?”


    那人道:“啊,算是道教的人吧。”


    陳衍放下筆,問:“那你是哪裏來的?”


    “一路走著,哪裏記得自己從哪裏來,”蓑翁哈哈大笑:“算是從天地間來的吧。”


    李文韻正要出聲說放肆,皇帝不以為意,語他道:“你能做什麽?”


    蓑翁道:“皇帝想做什麽?”


    皇帝斬釘截鐵道:“我想要她死、而、複、生。”


    “她隻此一生,早已魂飛魄散,哪裏能無中生有;”蓑翁擺擺手道:“況且屍骨成灰、肉身消磨,泥胎重塑這事我可做不來。換一個,換一個。”


    “那我要來生,”陳衍一頓,反悔道:“不,我要過去,我要回到過去,我要她不死,我要我們白頭到老。”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芻狗之情何足惜哉?”蓑翁歎道。


    “倘若有情,萬物皆可憐。”陳衍咬牙切齒,道:“我隻問你可不可以,能不能?”


    “我旁日月,挾宇宙。宇宙在我腳下,天地變化在我一掌中,不過一個翻覆,有何不能之說。”那蓑翁說著,從蓑衣中伸出一隻手,那手白皙柔嫩宛若無骨,憑空而置,懸於宇間、橫於宙中。


    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陳衍怔怔看著那隻手,站起來,一步一步踏下皇座。看那蓑翁演示,隻見他雙手憑空一撚,天地便被撚成一條兩頭無端的線,隻以他右手為界一半是實的光明且鋥亮,一半是虛無的落在無邊黑暗之中,那蓑翁道:“一切都在這條命軌之上,而你要過去的——”


    “就在這裏。”他看著左手掐著的那一個點,右手漸漸鬆開,它們之間經過的這一段漸漸失去光亮與顏色,眼看著就要漸漸被同化進黑暗中——


    天地就此凝結,日月明暗變化不定,一切蠢蠢欲動。距離近的受的影響最深,李文韻抬起腳後跟背著身子往門外走去,早晨被打落的那個蛛網正在重新結回去,直到最後窗外的雲也開始往回走。


    那蓑翁笑著道:“既然過去、要改變,那麽這裏的所有都將會消失,並且永遠不會再到這一個點來。”他重新掐住右手的現實,一切恢複平靜,但陳衍卻知道有什麽真切地發生過了。


    “一切必須湮滅消亡,才能重來。”那蓑翁將神通收起,重新伸出手,問:“你求的,要嗎?”


    陳衍:“……那,她呢?”


    蓑翁明了,回答道:“她已經死了,回不過去,隻能留在這裏。而命軌一旦偏離,就再也不會到這裏來。這也意味著——”


    “我們不再這樣相遇,不再這樣相愛。”陳衍接道。


    蓑翁道:“不錯,你必須抹滅你的愛,否定其開始,才能真正重新來過。”


    “好,”陳衍點頭,將左手交給對方,冷靜地說道:“你將我們相愛的記憶帶回去吧,我隻想與她一同留在這裏。”


    蓑翁不驚不怒,道:“你想我帶一個契機過去?”


    “不錯。”陳衍道:“我不忍她一人失落於此,永不見天日,願陪她一起。但我想知道,倘若一切都好,我們能白頭到老。”


    蓑翁與他手心相合,聽他說完啞然失笑:“即便有了這些相愛的記憶,你又怎能確定當年的你不會將之視為一笑,或者根本不為所動。”


    “……我不知道,”陳衍道:“但你也不知道。”


    蓑翁笑:“唔……那我就來看一看。”他握住陳衍的左手,然後輕輕翻覆了一下手掌。


    於是江河皆倒流,桑田還滄海。


    ——走過的光陰都湮滅,所有陳舊都變回嶄新,蒼老都返到青春,光倒退著往回走,雲飄去來的地方,一切過去都成為現在,一切現在都是未來……


    浩瀚蒼茫的宇宙間,一切回到發生處,隻有那位蓑翁仍舊屹立在原地,握著手裏的東西,巍然不動。


    直到一切變化停止,他重新站在那甘露殿裏,重新麵對著陳衍,他握住的手才漸漸鬆開。年輕的皇帝穿著寢衣、站立著從夢中驚醒,聽麵前不知從何而來的蓑翁說:“我帶來了一個東西,交還給你了。”他慢慢鬆開手,人一下子不見了蹤影。陳衍茫然地站在原地,漸漸鬆開自己的左手……


    於是三日之後,皇帝來到焦堂山,想看看自己未來會愛上的人——


    她比記憶裏年輕、也比記憶裏跳脫,一切陌生又熟悉,他隔著雨幕觀摩她,將她與記憶裏一一對比,直到某一刻……


    陽光穿過厚厚的雲層,撒到院子裏,陳衍站在林淡穠窗外,對她道:“但我知道,一切的發生,是在焦堂山上,隔著紗幕,看到你笑我的樣子。”


    那一瞬間,一切記憶都生動起來,一切感情都有了依據。站在不同的時空維度,卻有了同樣的心跳。記憶變得真實仿佛親曆,感受到與她兩情相悅的甜蜜欣悅,也嚐盡分離訣別的痛苦與孤獨。


    知道是她,就是她,然後迫不及待地想和她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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