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氏不能置信, 但她知道春娘子絕不會在此事上欺瞞於她。她在桌子上敲了半天的響, 才壓下那份意料之外的驚訝, 在預感與現實中找了個平衡點, 她道:“你繼續看著, 不論是過去還是以後, 我都不希望家裏出了什麽我不知道的事。”


    春娘子應聲退下, 孫氏獨坐了一會, 才慢慢站起來,走到窗簷前, 去看晚霞。


    天是醉了, 才會紅成這個樣子。花也是喝上了頭了, 才會開得這般絢麗。秋意醉人, 酒意也醉人。值綠苑裏遍地紅黃,長輩們玩在一塊,少年少女們也玩在一塊。這是三年來,頭一遭;也是戰勝後,第一次。憋了三年的壓抑與一朝勝利的狂歡, 像掀了蓋子的酒香,飄了三千裏地, 從邊關吹到了京城。而偌大一個京城,也隻有榮寵如壽春大長公主,才能在皇帝未歸的時候就先行慶祝起來。


    林淡穠也是興致上來了, 湊著熱鬧比著酒量多飲了兩杯, 到第三杯的時候, 便有些意興闌珊。她看林冉華,終究是少女心性,一下子的情緒過去了,很快便拋下了煩憂融入了氣氛之中。


    林淡穠提著個酒壺,拿著自己的杯子就躲到一邊去了。西風颯颯響,滿院菊花開,它的花瓣那麽細,簇擁在一起卻有碗那麽大,將枝壓得幾乎直不起腰來;她開得這樣的豔麗絢爛,像包裹著春夏的暖陽,決想不到這是在肅殺的秋日裏。


    林淡穠是在飲下第三杯酒後,熱了熱身,才開始動起腦子來的。她在思考前世究竟發生了什麽?


    今日看到林冉華的失態,她忽然驚覺一切命運都在行進著。一些事情改變了,但一些事情卻好像沒有改變。倘若一步踏出這旋渦,她便發現一切的糾葛——撇去那位自己摻和進來的皇帝陛下——都與魏琅相關。仿佛命運的作弄,她與魏琅、林冉華與魏琅、趙清與魏琅,竟然全部都牽涉在了一起。


    她想,如果今生沒有遇到陳衍,她也許就也喜歡上了……魏琅。而姐妹相爭,不論最終結果如何,那些破裂的東西都是再難補全如初的。


    花叢裏有腳步聲飛快地靠近,但她卻先聽到了魏琅的聲音:“林二姑娘。”


    林淡穠抬頭看上去,眼見那個人正在麵前,酒意上了頭,卻還是花著眼認了出來:“魏、魏公子。”


    “林二姑娘……哎,”魏琅看著林淡穠欲言又止,但最終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將話都吞了下去,隻是伸出手:“郡主在找你。”


    林淡穠拍了拍腦袋,下意識地把手遞過去,接著魏琅的力從地上站了起來,兩人並著肩就離開了。隻在最後的時候,她慢了一步回頭看了一眼,花叢裏,披星戴月趕回來的皇帝就站在那裏,眼睜睜看著魏琅與她離開的背影,黯然神傷。


    黃昏裏,他背光站著,林淡穠看不到他的神色,卻感受到他的悲傷。她自嘲一笑,收回目光,跟著魏琅離開。她上輩子過得淒慘,這輩子過得也不容易,總是差一點,差一點就能握住什麽。


    魏琅與林淡穠分別回去,文萱郡主那邊早就已經醉的不成樣子,支著一隻手撐在案上,雙目似闔非闔。


    見林淡穠到了,有人抓住林淡穠的手就拉到桌子前:“來,林二娘子,讓我瞧瞧你畫的花!”


    “哈哈,是啊是啊,快讓我來瞧一瞧,冉華也說你畫得好。”


    ……


    林冉華臉紅成了一坨,隻喃喃重複:“淡穠是畫得很好,很好,很好的……”然後她就睡著了,所有人又笑成一團。文萱郡主擺擺手,看了看林淡穠,一時也完全忘記了自己原先的打算,微醺著說:“林二娘子,你就畫一下吧,省的她們再來煩我了。”


    林淡穠也是酒意、狠意上了頭,見這一桌上赤紅丹緗昏沈色通通鋪開。夕陽照落下來,花開的安靜而熱烈,在夜幕來臨前的最後一刻,用盡全力、掙紮著釋放自己的美麗。


    林淡穠看了一會兒,從筆架上挑了一支就直接上了手。人群慢慢圍過來,卻沒有人注意到,值綠苑外有一群人悄無聲息地來了,又悄無聲息地去了。


    陳衍回宮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天下,沒過幾日,當年和親突厥的公主也回了宮。皇帝賜她和離,並將其封為長公主,將富饒的昌陽縣作為其封邑,又命人在京城為其打造一座公主府。更在公主府未造好之前,讓昌陽長公主暫居皇宮之中,以示無上榮寵。


    全京城的人眼看著這位公主被皇帝親迎入宮,都感歎她熬過來了。接下來就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隻要不是摻和進謀反的大事,天下無人再敢動她。


    而陳衍看著座下領旨謝恩的昌陽長公主,卻沒有見她臉上看到任何狂喜,隻有一臉的平靜。她隻比自己大十歲,看著卻仿佛要比自己的姑母壽陽大長公主還要蒼老一些。陳衍看著,便對自己這位隻有一麵之緣的姐姐有了一些愧疚,他沉默片刻,問出了一句平常絕不會問的話:


    “公主可有怨恨和後悔?”


    昌陽長公主一愣,抬頭看皇帝,半晌才悵惘地說道:“方出嫁的時候,覺得自己擔負社稷重任,數萬黎民挑在肩頭。雖有茫然與哀傷,但隻要想到這些,心中仿佛有著無限的勇氣,什麽都能撐過去。但最痛苦的時候,這些勇氣卻根本什麽用也沒有……”


    “怨恨與後悔,都有過。但所有的情緒都不長久,隻有活下去的意誌一直植根在腦子裏。好在我熬到回來了,現在我想,我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這一切,畢竟已經許多年沒見了。”


    昌陽長公主抿了一下唇,是極溫柔的模樣,道:“還有我的幾個孩子,陛下沒有殺他們,我心裏很是感激。”


    “突厥成不了大器了,”陳衍道:“無必要殺而已。”


    昌陽長公主看著皇帝故作冷漠的模樣,不禁舒展了眉眼,那份戰戰兢兢歸故國人事皆非的陌生與畏懼才褪去,她道:“昌陽很高興陛下的‘無必要’。”


    陳衍半垂著眼眸,問這位公主:“公主,倘若能回到過去,你想要什麽?”


    沉默了很久,昌陽長公主才開了口:“我想,應該希望能順著自己的心意,嫁給自己喜歡的人把。還做那個平凡的宗室女,什麽苦難挫折都不必經曆。”


    而不是像現在,即便帶著無限的尊榮與富貴,但終究無法抵消這些年所受的苦,化去眉眼上的風霜。倘若真的可以,最大的願望當然希望自己什麽苦難都不經曆,永遠可以順心如意。


    陳衍聞言扶著額頭,閉上了眼睛。倘若可以,他也希望林淡穠可以什麽挫折苦難都不必經曆,能永遠快樂。


    “……退下吧。”


    是夜,壽春大長公主領著文萱郡主來找太後,壽春大長公主張口就道:“王姐姐,我給琅哥兒看好了一門親事。”


    太後正與昌陽長公主說話,聞得此言:“咦?哪家的女兒?”


    壽春大長公主眉眼開懷:“文泊趙家的嫡次女,趙清。”


    太後與昌陽長公主對視一眼,太後發言:“趙清?怎麽,明達同意了?”


    昌陽長公主久不歸京,對這幾人都不甚熟悉便也不搭話,默默去吃零嘴。


    壽春大長公主坐到另外一邊,解釋說:“趙清曾女扮男裝在趙東山門下求學,與我們琅哥兒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情投意合。琅哥兒前段時間告訴我他喜歡上一個姑娘,要領過來給我看,我這一看就知道是這趙清了。”


    文萱郡主在旁邊小聲嘀咕:“也未必是這趙清了……”那邊壽春大長公主與太後說的激烈,卻是聽不見她的話了,昌陽長公主將零嘴分給這位被母親丟下的郡主。文萱郡主嘴裏有了東西,也就不去抱怨什麽了,但她心裏卻門兒清:


    自己的琅侄子與母親說心有所愛的時候,還不知道這趙清是個姑娘家。但若說對趙清無情,卻也不至於,畢竟他再知道趙清是個姑娘家以後,就沒再提自己“心有所愛”的事情了。畢竟這樣一個晴天霹靂下來,所有感情都得重新捋一捋。


    但魏琅想捋,壽春大長公主卻不想等他捋了,火急火燎地就來找太後賜婚了。她將事情說清楚了,太後竟也覺得不錯,正要答應。卻聽宮人一聲喊,皇帝來了。


    壽春大長公主、昌陽長公主、文萱郡主都行禮問安,皇帝應了一聲便直接入了座,他先是依往常慣例問好了太後,隨即就不說話了。


    太後心知這皇帝今次是為了安撫昌陽長公主才來的,但心裏仍舊十分歡喜。她上上下下關心了一下皇帝一番,又聽自己兒子如往常一般語拙而木訥的嗯嗯嗯,笑得愈發開懷。


    等調戲完自己兒子以後,她主動對壽春大長公主道:“你說的事我都知道了,明達的婚事我已有數,既然郎才女貌……”


    陳衍截斷道:“魏明達?”


    全場一愣,不懂皇上有什麽事。太後回神得快,卻也不明白自己兒子怎麽了。她答道:“是的,衍兒,怎麽了?”


    陳衍問:“他與誰成親?”


    壽春大長公主回過神來,便將事情又簡單給皇帝講了一遍,然皇帝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他反複咀嚼了一下那個陌生的名字:“趙,清?”


    壽春大長公主點頭,心跳的飛快,不知這裏麵出了什麽問題。


    “他不是和淡……”陳衍止住了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名字,用了個克製疏離些的稱呼:“他不是和林家的姑娘走得很近嗎?”他們兩情相悅,不是嗎?


    壽春大長公主已經完全呆住了,她不知道皇帝為何會知道這種事情,但她卻是知道林家的姑娘的,她看一眼文萱郡主。文萱郡主放下手裏的零嘴,規規矩矩地坐正動也不敢動一下。


    壽春大長公主:“林大娘子與文萱一同結的詩社,琅哥兒與她……”


    “不是她,”陳衍沉著一張臉,心裏又痛又怒又憐。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早就如今的境況,魏琅與林淡穠相戀,然其祖母卻為他與另外一人作配。喜歡的人娶了別的女人,林淡穠情何以堪。或許這才是前世她決絕入宮的原因,隻要想到這裏,陳衍便心如刀割。


    他咬牙道:“我說的是林、二、娘、子。”


    說出這個名字,他心中忽然一瞬明了:倘若林淡穠能順心如意,那他一人之悲竟然也是可以接受的。既然他的靠近給她帶來的多為痛苦,那麽遠遠地、見證著、守護著她的快樂,竟也不是那麽難以接受。


    ——起碼昨夜看她和魏琅並肩離開的痛苦,遠不及記憶裏看她撒手人寰的痛苦。陳衍如此對比著,心裏忽然平靜了下來。


    整間屋子都安靜了。太後與昌陽長公主一個久居深宮,一個遠嫁方歸。隻當自己孤陋寡聞,不知這已經傳到了皇帝耳朵裏的事情,太後甚至對壽春大長公主有了些氣,不懂她何故要哄自己做這種壞人姻緣的事情。


    然壽春大長公主已經驚呆了,她是認識林大娘子的,但這個林二娘子卻根本不記得了。她不敢去問皇帝從哪裏得來的消息,隻能將目光落到文萱郡主身上。


    文萱郡主斟酌著說道:“林二娘子叫林淡穠。乃是林大娘子,林冉華的庶妹。她畫技極佳,亦跟著林冉華來過我詩社,額,幾次。琅,魏琅與她……”


    她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魏琅親自請她,絕不是不熟的樣子。但若真的相戀,卻又絕不至於,更不可能會讓傳到皇帝耳朵裏。


    陳衍冷靜地說道:“是她,林二娘子、林淡穠。她與魏琅……乃天作之合。”


    所以即便連我,也甘心敗退。陳衍這樣說服著自己,隻有說服自己他才能繼續說下去。


    “……大長公主若要做媒,便做他們的媒吧。”


    她可以嫁給自己喜歡的人,而他也可以看著自己愛的人幸福一生,毫無波折。


    有他在,無人能讓她再受半分委屈;


    她不會再有任何傷心,落任何一滴淚;


    她若喜歡魏琅,他便讓魏琅一生也不能變心。


    這樣很好,但還是可惜。


    可惜她不喜歡我,可惜我讓她難過,否則、否則……


    何至於要去學著放手,成全她和別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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