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發突然, 小姑和容瑞當場愣住, 隔了一兩秒,容瑞先反應過來, 驚叫著大步趕到陸星寒身邊。


    林知微眼前一片花白, 耳朵裏嗡嗡響, 被緊壓在陸星寒胸前, 隻知道用力掐著他繃如鋼板的手腕,麵無血色, 顫聲說:“開水……是開水……”


    水浸濕布料, 滴滴答答落在他腳邊。


    熱度全給了他, 流在地上時,早變成溫的。


    林知微掙斷的神經終於拚上,她一把拽過陸星寒,扯下他的衣服,裏麵薄薄的短袖衫也濕了不少, 白皙後頸和耳側被濺到些許, 微微開始發紅。


    要不是為了偽裝身份多穿一件外套,這杯水會把他燙成什麽樣子, 可想而知。


    “誰!你——你是誰!”


    老人再也不掩飾了, 歇斯底裏揮舞著水淋淋的空杯子, 五官扭曲猙獰, 嗓子裏破風箱一樣嗬嗬作響。


    她舌頭僵硬, 吐字不清, 但怨毒語氣足以讓人懂得她在喊什麽, “誰敢擋著!誰敢護著她!”


    陸星寒豁然轉身,一步逼到床前,厲聲低吼:“你看清楚,是我!小時候是我,長大還是我!隻要我活著,你就別想再動她一下!”


    她幹瘦脖子勉強撐著皮包骨的腦袋,亮得怕人的眼睛釘子一樣紮在陸星寒臉上,眯起來仔細辨認。


    在她麵前的,是脫胎換骨身材高大的成年男人,但線條棱角依稀還有小時候的影子,越看越熟悉,越看越焦心,她喉嚨沙沙作響,比剛才情緒更加劇烈,踉蹌著爬起來,把空杯子狠狠朝陸星寒丟,“你……你……我早就說,妖裏妖氣……跟你那個媽一樣,狐狸精,全是狐狸精!”


    “我兒子……我兒子是被你們害的!”


    “一個個,全是狐狸精!我才不死,我憑什麽死,”她青黑幹枯的手掌拍打床邊的鐵欄杆,胡亂抓起各種藥瓶,一股腦砸向後麵的林知微,“我叫你回來,叫你回來是讓你去死!我要燙死你,砸死你——”


    她又回光返照般,身手敏捷地扯過鐵皮做的台燈,往陸星寒身上扔,“我是要享福的!你們都應該替我死!”


    別的說不清,來回重複的“死”卻是明明白白。


    “夠了!”


    林知微全身戰栗,唇上牙印深得要滲血,她大步衝上前,把陸星寒護在身後,再也控製不住坍塌的情緒,聲嘶力竭,“沒有人對不起你!我爸的死跟誰都沒有關係!硬要追究,那也是你造成的,如果沒有你一直逼他,家裏根本不會到今天!”


    她深深吸氣,忍住不哭,“過去你怎麽對我無所謂,我想活下去,我要養弟弟,能熬!但是現在,別再做夢了,沒人會替你死,你自己去吧,去見見我爸,看他會怎麽說!”


    林知微死死攥著陸星寒的手,慢慢倒退,通紅雙眸對視那雙垂死汙濁,卻癲狂可怖的眼,一字字說:“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順便告訴你,你口中妖裏妖氣的孩子,現在不隻是我弟弟,還是我男朋友,我這輩子都跟他在一起,我們讓你失望了,過得一點也不苦,特別幸福。”


    “你不是怨恨我們嗎?”她挽住陸星寒的手臂,唇角冷冷翹起,“那從現在起,加倍怨恨吧。”


    門“砰”一聲甩上。


    變調的叫罵聲不絕於耳。


    林知微強憋住的眼淚一下子淌下來,拉著陸星寒往廚房走,被他伸臂攬住,緊箍在懷裏,石雕似的一動也不動。


    她手腳都軟了,鹹澀水滴灑在他衣袖上。


    小姑臉色灰白地跌撞追出來,一眼看到相擁的身影,不知怎麽鼻子酸得不行,背過身抹淚,哽咽說:“我,我去找找有沒有燙傷藥。”


    “不用了,”林知微睜開眼,啞聲問,“有白糖嗎?”


    “有有有!”


    她張開手指,跟陸星寒十指緊扣,小心掙開他的鉗製,牽著往前走,“燙傷藥的主配方,星寒用了過敏,從小他粗心燙到,我都學偏方給他塗白糖,有用。”


    小姑趕忙把裝白糖的玻璃罐找出來。


    林知微先用白糖敷住他被濺紅的幾塊,又卷起他的上衣,看到左側肩背上也有些紅,伴隨露出來的,還有那道剪刀留下的傷疤。


    她動作忽然停了,呆呆看著陸星寒為她傷痕累累的身體。


    這幅身體,原本應該漂亮無暇,穿最考究的衣服,在鏡頭前隨隨便便就能讓人為之瘋狂尖叫,現在卻站在土磚鋪就的地麵上,替她擋開水。


    憑什麽。


    憑什麽他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受傷害。


    林知微用力揉揉眼睛,給陸星寒肩背也敷上白糖,脫力地跌坐在他旁邊,不管小姑還是容瑞在不在場,抱住他的腰,臉埋在他身上。


    陸星寒反手把她圈到懷裏,親親她頭發,低聲哄:“乖啊不哭,沒事了,咱們再也不回來了,再也不跟她見麵。”


    一門之隔,屋裏的人咒罵累了,終於消停下來。


    小姑坐在對麵看著互相安慰的兩個孩子,心酸得直掉眼淚,扭開頭吸吸鼻子,輕聲說:“微微,對不起啊,小姑不知道……”


    她穩不下來,帶了哭腔,“真不知道她是存了這樣的心思,否則,否則我絕對不可能讓你回來。”


    林知微乖乖待在陸星寒懷裏,垂著眼,小聲應著,“小姑,不怪你。”


    “你說她怎麽就這樣呢,”小姑長歎,“一輩子到頭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惡毒。”


    老太太在鄉下嫁人早,結婚第一年就生了大胖兒子,寶貝兒似的哄著捧著養大,隔幾年又生個女兒,算是兒女雙全,心滿意足。


    但丈夫天生就是個體弱的,農活繁重,沒多久生了大病,家裏攢的錢用盡,也沒能把命救回來。


    公婆父母等她照看,兩個孩子等她養活,但精力有限,錢糧更有限,她自己做了選擇,其他全都隨便糊弄度日,單單把兒子當作唯一希望,拚盡一切辛苦好吃好穿供著。


    兒子出外上學時,家裏老人相繼過世,女兒也能當勞動力用,她覺得出了頭見了亮,等著以後跟兒子去城裏享福。


    村裏大夥兒笑她別指望,兒子進了城,遲早要變的,見到花花世界,誰還會管村裏的老娘,她每每聽了,都要瘋了似的破口大罵。


    大家更笑,“就算把你接走,早晚也要娶個城裏媳婦兒的,你住在小兩口家裏,還不是討人嫌?”


    她大叫:“什麽媳婦兒!什麽小兩口!誰能比我這個當媽的重要,我辛辛苦苦把他養大——”


    又是那套多辛苦求回報的陳詞濫調,大家早聽得耳朵生繭,都搖頭。


    沒想到兒子還真是個爭氣又有良心的,腦子聰明,上學時候就懂得做小買賣賺錢,還說服她把妹妹也接城裏去讀書,她不滿,“你記著接妹妹,也不記著接我過去?”


    兒子哭笑不得,“媽,我還沒立業,妹妹念書又不用我操心,但您過去,我照顧不來,再等等。”


    一等好幾年,兒子學習雖然一般,沒考上什麽好大學,但有生意頭腦,趕著好時候開工廠,錢賺得比同學們都多,如約接老太太來城裏,但同時,也有了如癡如狂的迷戀對象。


    他花錢讚助畫展的時候,迷上了一個漂亮畫家,神魂顛倒追求,但畫家寄情藝術為人清高,喜歡的是高山流水,看不上他這樣滿身銅臭學曆不高的商人。


    老太太知道以後氣得要死,在家裏鬧了無數次,死活不答應兒子追這種女人,過了半年,看著兒子無果,竊喜地以為解除危機,哪想到畫家失戀傷心,一氣之下答應跟他交往,而且架不住火熱攻勢,當晚就衝動有了身體關係,兩個月之後,發現懷孕了。


    這一孕,他攻勢更緊,軟磨硬泡求婚。


    畫家沒抗住,加上害怕流產受苦,半推半就答應了婚事。


    但等他回家一說,老太太當時就炸了,家裏能摔的東西全摔了一遍,坐在地上頓足捶胸嚎啕大哭。


    最心愛的兒子,她後半生唯一的依靠,要是娶了這樣的女人,天天低聲下氣圍著打轉,那這家裏哪還有她的位置?!


    “你敢娶她?!你要是不聽勸,我就從樓上跳下去!”老太太喊啞了嗓子,“讓人家都看看你怎麽對待親娘的!”


    看他不為所動,她不惜拿頭去撞牆。


    他實在被逼得無奈,想到老人都愛小孩兒,沒細想那麽多,拿孩子當借口,脫口而出:“她這不是懷孕了嘛!為了這個孩子,我必須得娶她!媽,你要是不愛跟我們一起過,我就把你送回鄉下,再給你蓋間新房子。”


    尚未出生的林知微,就因為隨口這一句話,成了老太太一輩子都剜不掉的眼中釘肉中刺。


    不管怎麽作怎麽鬧,婚到底是結了,孩子也順利生了。


    可矛盾剛剛開始激化。


    畫家百般嫌棄他農村出身,學曆不高,沒情調不浪漫,他就想盡辦法討好挽回求真心,做小伏低輕聲軟語,老太太在旁邊看著,天天都要氣炸了肺。


    她辛苦大半輩子,可在兒子心裏再也沒了地位,孤獨怨恨不甘甚至嫉妒,一天到晚尋著機會刁難兒媳,明的暗的輪番上陣,都被兒子擋了回來,暴怒之下,隻能把滿心陰鶩全發泄到小孫女身上。


    反正當媽的忙著追求藝術,不願意管,當爸的忙著討媳婦歡心,沒時間管,老太太在家跟小孫女待的時間最多,生氣了就在她白白軟軟的小身子上狠狠擰一把。


    “都是因為你,”她惡狠狠咬牙切齒,“沒有你,我兒子不可能娶那個女人!沒有你,我兒子還是把我擺在第一位!”


    林知微長大一點,會走會跑的時候。


    她有時故意招手,“微微,你過來。”


    小丫頭搖搖晃晃朝她跑,跑到跟前,她表情一變,上去又掐又擰,“弄死你!”


    聽到瑟縮的哭聲,她開心了,勝利似的得意洋洋。


    這樣的環境裏,林知微很早就懂得察言觀色,知道哭最沒有用,沒人會心疼,沒人會在乎,想好好地活,就要讓自己有用處,有價值。


    她生活自理能力特別強,不大點的時候知道用小水盆給全家洗襪子,刷馬桶,趴著一塊塊擦地板,隻要她能夠得著的家務,全都一手包辦,再長高一點,開始搬小板凳站在水池邊,主動學著洗菜做飯,從來不讓人有任何不滿意。


    那個時候,夫妻關係也逐漸跌至冰點,老太太稍微順了氣,加上林知微又活成了一個任勞任怨的透明人,也就收斂了不少,不再隔三岔五對她動手,她平常上學補課,吃穿用度,隻要她肯幹活兒,也就睜隻眼閉隻眼,樂得當個小保姆隨便使喚。


    越使喚,越解氣。


    就像使喚了兒媳一樣。


    偶爾父母想起林知微來,看她懂事聽話,從來不鬧,給她手裏塞點零花錢,給買兩件衣服,問幾句學習,就當做盡到責任了。


    林知微不知道“被人疼愛”是個什麽滋味兒,直到在門口意外撿回了鄰居家快要餓死的陸星寒。


    她把自己從沒體會過的東西,毫無保留,全都給了這個注定跟她剝離不開的可憐小崽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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