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


    一轉出奇芳閣的朱門,瑈璿便笑道:“沒想到,展兄身手這麽好。”


    展基笑得漫不經心:“是他們不中用。”心中懊悔,這急著離開、可沒吃飽,那素鴨味道真不錯。。。


    瑈璿仰頭望望,笑道:“真有招牌,剛才倒沒在意。”果然在“奇芳閣”的金字招牌旁,另有一個玄底嵌烏金的木牌,上有“金陵頭牌名曲


    白煙玉”,還有幾塊小些的銀字牌“奇芳一品


    紫雲”“奇芳一品


    秋香”“奇芳一品


    夢珠”等等。


    瑈璿有些好奇地一個個看過去,念叨著:“白煙玉,月漉漉波煙玉,倒雅得緊。人物果然也非凡品,我們吳江縣城裏有個教坊,比起來可差得多了。”


    展基詫異:“你去過教坊?”


    教坊興於五代,最初是指管理宮廷典儀中音樂舞蹈戲劇的官署,漸漸演變為女樂演出場所。元時雜劇繁盛,沿襲至明初,所以有的教坊也有演劇。


    靖難之役之後,永樂帝將“罪臣”齊泰黃子澄鐵鉉等家的女眷送入教坊司充軍妓,使得當時的部分教坊有了妓院的性質,但絕大部分還是以音樂戲劇為生。直到明朝後期、教坊衰落,才漸漸與妓院合流。


    瑈璿紅了臉:“去年府學中了,同年拜恩師,大家一起去的。”


    展基搖搖頭:“這風月聲色,竟然蔓延到小小縣城!讀書人也熱衷於此,可見奢靡風之盛!我大明建國不足五十年,尚需勤奮節儉,如何可以如此淫逸享樂?”


    瑈璿臉更紅了,輕聲道:“展兄所言極是。隻是風月自京城而來,聽聞禮部教坊司下的官妓僅秦淮河畔就有十六樓之多,各位公卿大人府上歌舞奢華,民間自然跟風。”


    展基不由得輕歎:“不錯,首先錯在朝中。”沉吟了一下不願再想,微微俯身笑道:“再去吃點東西如何?剛才這一鬧,我可沒吃飽。”


    瑈璿好笑,這展基食量可夠大的。側頭看見路邊小麵館,一笑進館。板桌竹凳,倒還幹淨。要了兩碗陽春麵,澆上爆鱔絲,又四屜小籠包,都歸了展基。展基風卷殘雲,吃得津津有味。瑈璿筷上夾著個包子一直沒動,笑吟吟地看著展基。


    展基將鱔絲麵小籠包掃蕩一空,笑道:“總算吃飽了。”見瑈璿還在翻著那一個包子,順手夾過塞進嘴裏:“別浪費!”


    瑈璿見他嘴角一縷湯汁,連忙袖中取出羅帕遞過,展基接過,嘴上按了幾按:“你這帕子香得狠呐!不是我說你,你太象個姑娘了。”


    瑈璿怔了怔,岔開話題問道:“昨兒桃葉帥回去怎麽樣?”


    展基果然隻想著蛐蛐了:“當真厲害!昨晚到家我就試了,我家裏的都不是對手!桃葉帥連贏三場,可趾高氣揚!”笑看著瑈璿:“咱們幾時再去抓幾隻?”


    瑈璿笑:“桃葉帥這樣的,可遇不可求,哪能一下子‘幾隻’啊?桃葉渡那裏出了桃葉帥,不會再有更厲害的,咱們得換個地兒。”


    二人出了麵館邊走邊說,河畔楊柳彎彎、微風拂麵、遊人如幟,兩個少年的眼中心中卻隻有桃葉帥。展基真是個會玩的,眉飛色舞說著家中的寶貝,蛐蛐據說有近百隻,還有鬥雞,鵪鶉,猿猴,當然還有駿馬。瑈璿天生通鳥獸語,對飛禽走獸有特殊的感情,兩人聊得無比投機。


    忽然身後匆匆腳步聲響,有人叫:“二位公子等等!”


    展基瑈璿回頭望去,卻是剛才奇芳閣的小廝,跑得氣喘籲籲地:“可找著二位了!”


    展基皺了皺眉:“何事?”


    小廝笑道:“小的是奇芳閣的七童。白姑娘感念二位公子挺身相助,派小的送這一緘。”說著遞過一封信。


    展基不接,望著瑈璿。


    瑈璿接過信,拆開來,倒是桐葉箋紙,一筆蠅頭小楷極為工整:“妾幼失怙恃,薄命誤陷風塵,於茲含汙忍垢十載矣。蓮性雖芳,無奈身如柳絮汛汛隨風,如今之玷辱、甚矣。幸賢昆仲仙馭惠臨,仗義相救,使章台之柳足保長條,不甚感激切切。願幾時得睹耿光,妾煮茗焚香請聞新曲,聊示微忱。”


    展基聽瑈璿念完,皺皺眉:“你想去嗎?”瑈璿有幾分好奇:“去看看無妨?”展基便對七童道:“那我們不回信了,和你家姑娘說過幾日去拜會。”


    七童恭恭敬敬地道:“姑娘說今兒七夕,若二位不嫌棄,可否今日便移駕惠臨?”展基又皺眉:“白姑娘不是生病?”七童笑道:“姑娘有些咳嗽,唱曲是不成,奏琴卻是不妨。”


    展基望望瑈璿臉上的期待,知道他想去,笑道:“那好,我們一會兒過去。”


    七童大喜:“那麽恭候二位大駕。”說著躬身一禮,跑回去報信了。


    展基瑈璿便又回身,沿河向奇芳閣走去。瑈璿望著粼粼碧波,好奇問道:“這河為何叫秦淮河?”


    展基笑道:“相傳秦始皇東巡時,望金陵上空紫氣升騰,認為是王氣,於是鑿方山,斷長瀧為瀆,入於江。後人認為此河是秦時所開,便稱為秦淮。”


    瑈璿讚歎道:“金陵古都,確實是帝王之地。太祖定都金陵,我大明好生興旺太平。”


    展基微微頷首:“不錯。可惜北疆不穩,蒙古人常生事端。”


    瑈璿好奇:“聽聞如今是皇帝陛下親駐北京征蒙古?”


    永樂元年,永樂大帝朱棣改“北平”為“北京”,稱“行在”即皇帝在外時的行都。自此相對於“北京”,金陵帝都也被稱為“南京”。


    展基輕歎:“不錯,天子守國門。皇上原來是燕王時、就數次北征蒙古經略北疆,如今也還是常在北京,蒙古人才不敢亂動。”


    瑈璿有些擔心:“國不可一日無君,那朝中事務怎麽辦?”


    展基笑道:“太子監國,都是皇太子在處理。”搖搖頭,不想再談這個話題,重又念叨起家裏的寶貝。瑈璿果然立刻注意力轉移,二人計劃著何時再去抓蛐蛐。


    走了一會兒,又回到了奇芳閣。傍晚開始上客,奇芳閣生意極好,一撥一撥的客人絡繹不絕。七童正等在門口翹首張望,見了二人喜笑顏開,連忙迎上來:“二位公子這邊請。”


    說著領兩人沿左側一條僻靜的小道走進園中,曲曲折折過了幾段回廊,漸漸異香芬鬱、沁入襟懷。遠遠望見花叢後一個幽靜的小院,月洞門上是“踏香館”三個字,兩扇門虛掩,一株大大的芭蕉遮在一角。


    七童放重了腳步,就聽得裏頭靈霚笑問:“可是二位公子到了?”笑吟吟地疾步迎了出來。展基瑈璿便又隨著靈霚進了踏香館。


    一進門,好一個雅致的庭院。滿園芬芳花草,雪白粉璧的牆角下一叢翠竹掩著口石井,青石井沿鐙亮,沿牆稀稀落落散種著桃樹梨樹,一株圓頂金桂傲踞庭中,桂樹後三間青磚瓦房,闊朗明亮。


    白煙玉正在房門口,還是一身白衣,隻隱隱有藕色花紋,領口鑲邊也是藕色,見了二人快步下了台階,含笑道:“二位來了!”聲音雖然略帶沙啞卻是柔媚動人。瑈璿聽了,不由眉花眼笑。


    幾人進了廳內,窗明幾淨。中間是一幅美人圖,側壁掛著一管玉簫一隻紫笛一架琵琶,另一側置一畫屏,屏前一架錦瑟。幾上放著一盆蘭花草,銅鼎內焚著沉香,案上滿滿的文房器具、珍美異常。


    瑈璿首先讚道:“好!雅得很!” 展基顯然不感興趣,見瑈璿高興、含笑不語。


    白煙玉待二人坐下,斂容整衣,深施一禮:“煙玉蒲柳陋姿,謝二位公子今日仗義相助。”


    展基擺了擺手:“不算什麽,是那幾個福建佬太不像話。”


    瑈璿猶豫了下,還是忍不住:“什麽‘福建佬’,福建人不是都這樣的。幾個斯文敗類罷了。”


    展基笑:“哦?你幹嘛護著福建人?”有些好奇。


    瑈璿有些遲疑,半晌道:“先考是福建長樂人。”聲音有些低。


    白煙玉卻愣了愣:“福建長樂?那裏可出過幾位名人。兩年前壬辰科的狀元馬鐸就是長樂人,還有洪武三十年丁醜科的南榜狀元。”見瑈璿低了頭,白煙玉心中犯疑,緩緩問道:“公子識得南榜狀元陳夔陳安仲?”


    瑈璿仍舊垂首,半晌輕聲說道:“正是先考。”竟有些哽咽。


    白煙玉一下變了臉色:“你是,你是陳狀元的公子?”


    瑈璿抬起頭,淚水在眼眶中轉來轉去:“不錯。我是陳狀元的遺腹子。白姑娘與吾家有何淵源?”看看白煙玉的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不應該和父親認識,也許是兩家舊識 ?


    白煙玉長籲一口氣,站立不穩,坐回椅上,沉默不語。瑈璿呆呆地看著,良久白煙玉一字一句地說道:“先父白信蹈。”


    瑈璿大吃一驚:“丁醜科的考官白信蹈?那,那白姑娘如何會在這裏?”


    白煙玉淒然一笑:“先父與令先尊丁醜年五月同被處死,先父身為主試官罪加一等,全家抄沒。我隻有三歲,被更籍入教坊司,十歲被發到這奇芳閣。”


    教坊司隸屬於禮部,最初是隻提供宮廷內或慶典時的樂舞戲曲,即官妓機構。後分為宮妓、營妓、家妓幾類,以有別於民營的民妓。規模逐年壯大後,不少也就對民間開放,想不到這奇芳閣竟是教坊司的。


    瑈璿輕聲問:“那令堂大人呢?你還有兄弟姐妹麽?”


    白煙玉笑得淒涼:“都死啦!誰也找不到啦!”


    瑈璿黯然,不知如何勸解,不禁握起她的手安慰道:“姐姐別難過。”


    白煙玉怔了怔,瑈璿才想起自己是個“公子”,如何這樣隨便就握女子的手?掩飾著鬆了手,不安地看了眼展基。


    展基一直不語,默默望著二人。


    洪武三十年丁醜年,大明科舉考試中發生了著名的南北糊塗榜案。怎麽回事呢?


    三月會試發榜,所取五十二名貢士全為南方人,是為南榜也稱春榜。北方舉子以鳳陽府學子為首鬧事,舉報主考官劉三吾和白信蹈“三吾等南人,私其鄉”。明太祖親自查問,命張信等翰林官員複審。


    偏生這幾人不了解皇帝用心,複審結果維持原榜。張信向朱元璋稟告南北考生確實相差懸殊,認為以文章定優劣是科舉慣例,不應有地域照顧。


    朱元璋卻接到密告,說是劉三吾和白信蹈張信故意以北方陋卷進呈。龍顏大怒之下,安排刑部調查。刑部嚴訓逼供,搞出了一個六百多人徇私舞弊行賄受賄的名單及證詞。


    明太祖怒極,處死白信蹈張信等試官,僅劉三吾因年老發配充軍;南榜狀元陳夔被問斬,受牽連者達千餘人。朱元璋並於同年五月重新錄取六十一名北方貢士,親擢韓克忠為狀元,史稱北榜或夏榜。


    這一樁南北榜案,一直被認為是樁冤案。為何春榜五十二位入榜者全是南方人?主考官劉三吾解釋元朝自北方而來,統治北方時間遠遠長於南方,摧殘了北方文化造成南優北劣。一般的看法則是科舉以讀書取士,南方文氣盛自然南多北少,春榜極端地北方一個沒中,不過是碰巧罷了。


    這就好比,全國高考統一試卷統一錄取分數,清華北大取的全是江蘇浙江等南方人,碰巧招生辦的也是南方人,那就一定是錄取的行賄、招生辦的作弊?


    展基沒想到,瑈璿竟然是南榜狀元陳夔的後人,而白煙玉大家閨秀出身竟被沒入教坊、更是人間慘事。


    半晌,白煙玉拭了拭眼淚,笑道:“瞧我,今日得見陳公子,真是高興事。怎麽倒傷感起來?”


    瑈璿望著她:“姐姐叫我小字瑈璿好了。”


    白煙玉溫柔一笑:“好,瑈璿。”起身坐到琴邊,含笑道:“二位寬坐,恕以薄技汙尊耳。”


    慢拈絲弦,白煙玉緩緩唱道:“夢回故園,燕子重來了。搖床空留痕,木馬久無人。羅衣生寒,曉風清峭,思親已魂銷。恨落花,偏似舊時友。”


    白煙玉自幼便入教坊,得多位名師教導,詞句清、音律正,這番思親深情更使得其音杳渺淒婉,最後一個友字極低極緩,似有若無,餘音嫋嫋卻又繞梁遏雲綿綿不絕。瑈璿聽著聽著,想起父親含冤被斬,但母親含辛茹苦撫養自己長大,比起白煙玉幸運不知幾何


    ?


    然而將這南北榜案伸冤昭雪、談何容易?自己其實不過是一女兒身,又如何能瞞天過海,將這番冤屈上達天庭?


    想到心酸艱難處,瑈璿不由目中蘊淚,長長歎了口氣。白煙玉右手一劃,一曲終了。二人望著銅鼎內嫋嫋升起的青煙,相顧無言。


    瑈璿定了定神,凝視著白煙玉說道:“姐姐放心。瑈璿此次十七年後再入貢院,就是要為先父、為當年枉死的千餘南方人討回公道。瑈璿此生,誓洗此冤,不死不休!”


    白煙玉忍了許久的眼淚噗地跌落:“好!我祝公子蟾宮折桂,馬到成功。但有煙玉能做的,誓死相助。若能洗先父冤屈,煙玉甘願以死相報。”


    展基忍不住:“哎!你們兩個!怎麽都死啊活的。堂堂大明天朝、太平盛世,有冤便訴,不用這麽苦吧?”對二人這幅慘樣似乎極度不滿。


    靈霚正好進廳內點亮燭火,聞言笑道:“是啊!姑娘天天念叨老爺和陳狀元,這不見到小陳相公了?”


    瑈璿本是個活潑的,伸頭見靈霚已經在院中擺好了香案乞巧,笑道:“是啊!姐姐,咱們出去拜一拜織女和魁星,今兒七夕呐!”說著拉起白煙玉便跑到了香案前。白煙玉見他自然而然地對長姊一樣的親昵依戀,心中感動;展基含笑看著,並不說話。


    院中銀輝遍灑,暗香浮動,長條香案上供著香瓜水蜜桃等時鮮瓜果。瑈璿點了支沉香,插在三腳銅鼎中,屈膝跪在案前,遙望星空,輕聲祝禱:“瑈璿甘願赴湯蹈火,隻求早日洗脫南榜冤屈,昭雪枉死千人。”


    白煙玉也盈盈跪倒在瑈璿身旁,喃喃道:“煙玉願助瑈璿功成,慰先父在天之靈。”側頭凝視著瑈璿,輕聲念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瑈璿一怔,這一句出自秦風無衣,說的是秦軍戰士出征,想不到白煙玉誌堅若此。瑈璿迎著她的目光,含淚說道:“與子同仇,與子偕行。”


    浩瀚深邃的夜空中、群星璀璨,北鬥七星和牽牛織女星在今夕份外明亮。星光明滅閃爍,似是聽見了踏香館中二人的誓言。一群喜鵲嘰嘰喳喳振翅飛往高空,杳渺的空中仿佛真架起座鵲橋。


    展基負手立在庭前,望著虔誠相拜的二人,若有所思。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歌鹿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姞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姞文並收藏歌鹿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