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蔽芾甘棠,勿翦勿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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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五,是放榜的日子。


    因放榜日多在九月的寅日和辰日,寅屬虎辰屬龍,所以鄉試榜常被稱為“龍虎榜”,又因此時桂花正在盛開,也稱“桂榜。”


    鋤藥一早就奔去了貢院,卯時尹勤也跟著去了。瑈璿枯坐在西廂,忐忑不安。


    放榜這日,所有考官齊聚,共同拆卷對號。朱卷與墨卷號核對無誤,副主考在朱卷上書寫姓名;主考在墨卷上書寫名次,書吏依次公開唱出姓名籍貫,然後寫榜。所以很費時間,放榜貼榜不會早。


    書笥跑進來,纏著瑈璿一起玩兒。二人下了會兒棋,瑈璿卻心不在焉,幾次走錯,大輸特輸。書笥一邊開心地撿拾盤中的白子,一邊安慰:“琙哥哥,你別擔心了,爹爹說你一定中的。”


    瑈璿知道自己文章不錯,可是尹昌隆為何說的這麽肯定?猶豫著問道:“書笥,年伯怎麽和你說的?不是還得看考官喜不喜歡嗎?”


    “是啊,不過今年主考是翰林院的韓翰林,爹爹說他喜歡你這一種文辭格局的。” 書笥撿完了白子,望著瑈璿,催他接著走。


    瑈璿隨手落子,接著問:“韓翰林?”


    “是,韓克忠。琙哥哥你這樣走,這左角一片可都要歸我了。” 書笥提醒著瑈璿。


    沒想到瑈璿一下子站起來:“ 韓克忠?丁醜科北榜狀元韓克忠?”


    難怪!難怪中秋的晚上尹年伯慢條斯理地說了半天道理,什麽不要對北方士子記仇嘍,什麽碰到當年的北方貢士不可意氣用事嘍!原來,原來韓克忠是今年的主考官!當然他閱卷的時候看不到姓名,可是複卷題榜的時候,看到自己是陳夔的後人,會怎麽樣?而自己如果要麵對這個間接的殺父仇人,又會怎麽樣?


    瑈璿心亂如麻,再也下不了棋,看著滿盤的黑白相間密密麻麻,隻想一股腦兒揮到地上去。


    書笥見他麵色發白,雙拳緊握,甚至有些顫抖,擔心地問:“琙哥哥,你怎麽了?你要是不高興,悔子重來好了。”說著放下棋子,輕輕拉了拉瑈璿的衣袖。


    瑈璿定了定神,強笑道:“沒事,你接著走。”凝神看了看棋盤,黑多白少,邊角已經很難扳過來,中原?再爭一爭吧。


    西廂房裏寂靜無聲,隻有落下的棋子聲,偶爾書笥的笑聲。


    忽然,老遠一個聲音高叫著:“少爺!少爺!少爺中了!少爺高中了!”是鋤藥!後麵一個稍蒼老的聲音也難掩興奮:“中了!”


    書笥跳起來,拉著瑈璿就往外跑。剛出西廂房,迎麵撞上氣喘籲籲的鋤藥,見到二人上氣不接下氣地急急說道:“少爺,少爺第一名!”


    瑈璿一愣,不會吧?那麽多人,自己第一名?回想貢院門口熙熙攘攘擁擠不堪的人群,猶自心有餘悸。


    書笥興奮地大叫:“琙哥哥!你真了不起!”繼續拉著他往前走。尹勤和尹昌隆正在曲廊中,尹勤迎上來,躬身道:“賀喜陳公子!高中解元!”


    尹昌隆含笑看著瑈璿也道:“恭喜賢侄!”不知何時,尹夫人帶著瑤瑤也出來了,丫鬟婆子家丁圍了一地,同聲高叫:“恭喜陳公子!賀喜陳解元!”


    瑈璿紅了臉,打躬作揖一一謙遜還禮,家中好一陣擾攘。這時自巷口至尹府大門鑼鼓喧天,是報喜的隊伍喧鬧而來,敲鑼打鼓又唱又跳地在報喜恭賀。


    當時有做這報喜生意的,放榜這天看著中榜的名單,按地址一一傳報,討些喜錢。中舉的人家都正在高興時候,如此宣揚又是四鄰皆知門第生輝,往往賞賜極厚。


    尹勤連忙出去安排封賞,隻聽得賀喜聲不絕,好一會兒人群才漸漸散去。瑈璿心中激動,和尹昌隆家人道了乏,出了尹府,獨自往貢院走去。


    出了箍桶巷,上文源街,過文德橋,便四處聚著一群群人。或垂頭喪氣,或麵無人色,或潸然淚下,這些想來都是名落孫山榜上無名的。瑈璿心中惻然,側身緩緩走過。


    貢院牌坊之後,石頭獅子的西側,有一麵盤龍照壁。瑈璿記得尹勤說金榜就貼在照壁背後,那照壁也就因此被稱為龍虎牆。


    瑈璿走過牌坊,一顆心砰砰疾速而跳,明知道中了,可是要在這龍虎牆上看到自己名字,還是激動中又有些緊張。強自鎮靜走過去,榜下圍著很多人,有些喜笑顏開,有些歡呼雀躍,這當然都是高中的,如今都是舉人了。


    人太多,瑈璿素有潔癖,不願意往上擠,遙遙望到榜上龍鳳飛舞彩雲呈祥,第一名後仿佛是“陳琙”幾個字。終究太遠看不清楚,看看人群,猶豫著又往前走了幾步。


    突然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嚎叫:“為什麽!為什麽!”叫聲悲切淒慘,仿佛一隻絕望的野獸。接著“啊!” “啊!”幾聲驚叫,人群忽然散開,四下逃竄。瑈璿被突然洶湧後退的人流衝得幾乎摔倒,勉強站住,還沒搞明白怎麽回事,脖子已經被一隻手臂勒住,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在眼前晃動。


    是個落第的考生,年紀不小了,兩鬢已經斑白,身上雖是一襲長衫,卻是補丁摞補丁,前襟更是油膩發亮。滿臉淚水,淌在臉上層層道道的溝壑裏。左手臂勒住了瑈璿,右手握著把匕首,嘶叫著:“為什麽!我範明考了二十一年了!二十一年了!我要見考官!我不服!”


    瑈璿掙紮著,卻動也動不了,嗓子被勒住,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貢院門口有四個兵丁,匆匆商議了下,一個奔進去大概是叫人,三個叫著:“兀那秀才,你要幹什麽?別動粗!”範明見三人越走越近,舉匕首貼在了瑈璿臉上,嘶叫道:“你們別過來!我要見考官!”


    三個兵丁見瑈璿瘦弱文秀身著藍袍,顯然是個士子,不敢再靠近,隻遠遠喊叫:“你放下刀子!考官就來了!”


    四散的考生遠遠站了半圈,有一個捂著半邊臉,有一個揮著手,還在滴血,想是剛才被範明傷了的。一群書生望著範明,望著瑈璿,都是手足無措。有一個考生往前走了一步,拱拱手笑道:“範兄!有話好說!聽在下一言如何?”


    瑈璿見這書生雖然身材高大挺拔,但一襲藍衫,頭戴儒巾,手裏握的和自己一樣,是把折扇,不由心中暗暗發愁。


    範明順手抹了把眼淚,往身上一擦,吼道:“你是誰?”瑈璿看到還有鼻涕在他手上,不由一陣泛嘔。


    書生又拱了拱手:“在下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之甘棠。今日來看榜的,結果還沒到榜前,也不知中了沒有。範兄可否讓個道,讓在下看下榜如何?”話語誠懇,象是真的要看榜。


    範明搖了搖頭,嚎叫道:“甘棠,沒有!沒有姓甘的!八十六個名字裏沒有姓甘的!有一個姓範的,可是叫範進!不是我範明!為什麽啊!為什麽每次都沒有我範明啊!二十一年了!”


    說著又有些激動,匕首亂揮,堪堪擦過瑈璿的臉旁。瑈璿一陣心驚,嚇得閉上了眼睛。


    就聽到甘棠大叫一聲:“範兄!範兄當真沒看到我甘棠的名字?‘蔽芾甘棠’之甘棠啊!”語聲比範明還要痛楚。


    範明止住嚎叫,想了想:“沒有。”


    甘棠說得有些哽咽:“範兄!在下二十年寒窗,連試不中,如何回鄉向父老鄉親交代?在下不是信不過範兄,隻是心有不甘,報僥幸萬一之望,可否讓在下近前看一看榜?”說著長長地作了個揖。


    範明有些猶豫,望著甘棠遲疑。


    甘棠的眼淚快要落下來:“範兄!你我都是讀書人,幼讀聖賢,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如何?”又連連作揖。


    範明遲疑著:“好吧,你自己看榜,可不許過來。”說著拖著瑈璿往右移了移。瑈璿脖子被勒得生疼,聞著他身上的各種異味,心裏大叫倒黴。


    甘棠大喜,感激地又施一禮:“如此多謝範兄!”說著便大步邁向榜牆。範明警惕地注視著他,左臂勒緊了瑈璿,右手的匕首高舉。一圈士子都疑惑地望著甘棠,不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瑈璿也好奇地看著,隻是脖子勒得委實難受。


    甘棠在眾人矚目中徑自到了榜牆前,看起榜來。嘴裏咕噥著:“甘棠,甘棠”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半天,踮起腳又東張西望。


    眾人也隨著他的目光看了又看,有人喊道:“蔽芾甘棠之甘棠!”甘棠含笑回身,衝叫喊處抱拳團團一揖,繼續仰頭尋找。眾人被他弄得興奮不已,都盼著他找到,齊聲高喊:“甘棠!甘棠!甘棠!”範明也關心地望著,右手不知不覺中已經放下了。


    然而終於沒有,好容易甘棠放棄了,高叫一聲:“天哪!真的沒有啊!天亡我也!”叫聲淒楚,遠賽過範明。


    範明不知怎麽有了幾分同情:“剛才我就告訴你了!”


    甘棠神色沮喪之極,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天哪!我有何顏麵對江東父老啊!”眾人同情地望著他,連瑈璿的目光中都是憐憫,好像不中舉比被脅持做人質還要慘。


    範明見甘棠走過自己身邊,同病相憐,遲疑著是否安慰兩句。甘棠忽然和身撲上,撞向範明。說時遲那時快,範明正愕然間,甘棠已經一把握住了他的右手腕,順勢往後一拖,範明瞬時倒地,瑈璿被帶著倒在地上。甘棠一扭手,範明被迫放開瑈璿,又一個轉身,甘棠雙手扭住了範明的雙臂,單膝壓住了他。


    瑈璿急忙跳起,逃到了甘棠之後。三個兵丁一擁而上,牢牢按住了範明。


    變生俄傾,圍觀的一群士子愣愣地看著,這時反應過來,爆發出聲聲喝彩,鼓掌跺腳口哨響成一片。不知誰領頭叫道:“甘棠!甘棠!甘棠!”眾人齊聲高喊,頓時貢院門口熱鬧非凡。甘棠躍起,又衝眾人團團一揖,叫聲和鼓掌聲更加響亮。


    瑈璿正想上前謝甘棠救命之恩,“韓大人到!”兵丁叫道。一個身著四品緋色盤補服,頭戴烏紗帽的官員匆匆自貢院中大步出來。


    瑈璿瞬時僵住,血液凝固,全身冰涼。這就是韓克忠,當年的北榜狀元。就是他,他們,他們北方不中的舉子鬧事,才害得父親含冤慘亡,害得白煙玉身入教坊,害得千餘南方人無辜受累或死或徙或傷。


    韓克忠字守信,是山東武城人,今年才三十九歲。當年北榜被太祖親擢狀元,讚其“學行淳實”,直接進翰林院為修撰。為人耿直不阿,永樂後曾被謫為某處縣令,不久又回了翰林院。


    範明垂頭伏在塵土中,一言不發。韓克忠三言兩語問過兵丁情況,不由喟然長歎,同是讀書人,當然明白這二十一年不中的苦楚,但如何能做這樣極端的事?搖搖頭,讓兵丁先帶了下去。


    韓克忠轉過身,走到瑈璿麵前,溫言安慰道:“受驚了吧?”忽聽得不遠處幾個舉子拜了下去:“門生參見座師!”瞬時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榜單上是八十六個中舉的,這貢院門口大約有五十來個,按例新舉人會一起去拜本科主考官也稱“座主”“座師”,其他考官便稱為“房師”。韓克忠突然出現,這一眾舉子便立刻拜了下去。韓克忠含笑揮了揮手,還是望著瑈璿。


    瑈璿凝視著韓克忠,漸漸恢複了知覺。這個人,如此看好自己的文章,對自己實在有知遇之恩;明知道自己是陳夔的後人,仍維持自己為解元,又實在是耿直可敬。可是,自己如何能忘記血樣仇恨?如何能拜這仇人為師?如何向死去的父親,向千餘南方人交代?


    瑈璿雙拳攥得緊緊,麵孔漲得通紅,眼眶中淚水滾來滾去。


    韓克忠見他麵色有異,以為他受了驚嚇,又安慰道:“現在沒事了,別怕。你姓甚名誰?”


    甘棠也走到瑈璿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嚇狠了?沒事了啊。剛才那範明也是糊塗了,不是真心傷你。”瑈璿恍如不知,一動不動地看著韓克忠,胸口起伏,知道自己一張口淚水定然蹦出來,終於一跺腳,轉身便走。


    韓克忠甘棠見他疾步離去,都是一愣,對望了一眼。甘棠到底不放心,隨後跟了上來。


    瑈璿平日緩步而行,這一激動走得卻是極快,胸口猶自起伏不定,想著韓克忠,隻是憤恨。甘棠見他神不守舍,麵上卻不見後怕隻是憤怒,不解何意,忍不住叫道:“喂!你沒事吧?”連叫了幾聲,瑈璿才停住腳步,側頭微微仰望著他,似乎在思索他是誰。


    甘棠又是疑惑又是好笑,伸掌在瑈璿眼前晃了幾晃:“喂!在下甘棠,‘蔽芾甘棠’之甘棠!”


    瑈璿終於醒過來,眼神聚焦到這個“蔽芾甘棠之甘棠”身上,連忙深深作了一揖:“多謝甘兄救命之恩!小弟陳琙,適才多有失禮。”


    甘棠更加疑惑,遲疑了一下問道:“中了第一名的那個陳琙?”倒不是瑈璿看起來沒那麽有才,而是,中了第一名, 為什麽這麽不高興甚至有些惱恨?


    這個單薄瘦弱的新科解元,人如其名,看起來正如羊脂玉一樣溫潤柔和,難道其實內裏也如美玉一樣不撓而折,勇之方也?甘棠不覺眯起丹鳳眼,凝視著瑈璿,覺得越來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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