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不得其平則鳴,人之於言也亦然。”


    *******************


    那位掩麵而逃的丁香姑娘,自然就是瑈璿了。


    與朱瞻基一起自交趾緩緩行而慢慢歸,一路遊山玩水,雲南廣西浙江再進直隸, 正常四五個月的路程,直走了八個多月。瑈璿雖改了女裝,卻不願坐車,說是中蠱毒不能動時坐怕了,隻跨著小馬與朱瞻基並轡而行。一個極高大魁偉,一個極纖細瘦小,俯身仰首,卻還是說不完的話,嘰嘰呱呱嘻嘻哈哈,灑下無數歡聲笑語。若不是瑈璿掛念白煙玉,兩人直當這路永遠走不完,還不知回不回來。


    那日進城,朱瞻基本想帶瑈璿一起回東宮,向父母坦然直告。瑈璿卻不願意此時貿然出現,尷尬為難。朱瞻基沉吟再三,隻好同意她先回陳府,自己到家擇機先稟明父母,更關鍵的是報告皇帝。朱瞻基想來想去,父親母親素來疼愛自己,即使知道瑈璿的事,也不會難為她;皇祖父卻不知會如何反應?會饒她這欺君之罪嗎?倘若不,又該怎麽辦?


    更頭疼的是,東宮現在已有一太孫妃,一太孫嬪。這個明明是自己最愛的女人,卻不能給她最尊貴的名位。難道讓她進宮,每日對這一妃一嬪叩拜請安?就是皇太孫自己,也從不願意瑈璿當麵恭謹,二人稱呼一直是軟綿綿的“哥哥”渾厚的“瑈璿”,如何能想象瑈璿對胡善祥和孫巧行禮?


    兩人相對默然之後,便決定了瑈璿另行乘馬車,遠遠跟在隊伍的後麵,自行回陳府。但難道,從此裝作不認識,形同陌路?朱瞻基實在鬱悶。當日因陀羅補羅城山上的痛悔,囁噬著皇太孫因愛沉醉的心。


    待瑈璿的馬車快到聚寶門,遠遠卻見朱瞻基在城樓上與人對峙,城牆下一大群人緊張地仰望中,那百戶已要點燃火炮。正巧天上有隻黑鷹,瑈璿無暇多想,立刻便招呼黑鷹奪下了火種。


    一片混亂中,卻聽到靈霚鋤藥的叫聲。急催馬車趕到,白煙玉已經被錦衣衛帶走了。後麵的事情不必多說,瑈璿又是改裝又是回憶往事,才費力地和靈霚鋤藥證明身份,住回了自己府中。這幾天日日盯著朱瞻基救白煙玉,好容易今天有了結果,便迫不及待地來見了白煙玉。


    白煙玉昏昏沉沉,以為自己見了鬼,隻淒然央求:瑈璿,帶我走罷!待得瑈璿說明一切,白煙玉試試她的手臉溫熱,又看到她有影子,終於相信她是活人。驚喜之下不禁又哭又笑又是埋怨。兩人絮絮叨叨半天,才把這一年半的悲歡草草說了大概。


    瑈璿安慰白煙玉,朱瞻基已經奏請皇帝,赦免了她,讓她不要擔心。白煙玉躊躇著卻問:那劉旌呢?見瑈璿不解,又把那日的情況細細說了一遍。瑈璿聽到劉旌含淚高喊:“南北榜案,南方人冤啊!”不禁也紅了眼圈,這才明白一向溫和安靜的白煙玉為什麽會相幫刺客,喊冤闖禍。


    這劉旌,既然是當年探花劉仕諤之子,又如此剛強,為南方人伸冤,無論如何也要救他。兩人正在商議之際,甘棠進來,瑈璿隻好匆匆離去。


    甘棠幸福地吃著鴨油酥餅,怎能料到這小小酥餅之後,有這許多曲折?見白煙玉今日心情不壞,便小心地問道:“白姑娘,呃,弟妹,可以告訴我當日情形嗎?我隻聽說你附和刺客高聲喊冤,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是意外吧?你是自大報恩寺回來路上碰到的,是不是?”


    在甘棠心中,白煙玉始終都是那個寒衣節偶遇,白衣飄飄的白姑娘,常常忍不住脫口而出,又隻好及時修正。


    白煙玉似乎並沒在意,收拾了吃完的食盒,細細擦拭,最後連手指頭都仔細擦幹淨了,才抬眼望著甘棠淡淡說道:“不是意外,也不是碰到。我本是劉旌同黨。”


    甘棠愕然,不解地望向白煙玉。白煙玉眼睛一眨不眨,依舊是月射寒江一樣的冰冷清澈。


    甘棠望著她的雙眸,忽然禁不住地灰心。四年多了,她始終都是這樣,從來當自己是外人,禮貌客氣下是冷淡和不在意。此時事關生死,她仍然連真相都不肯告訴自己。她的心中,何嚐有自己半分一點?


    甘棠緩緩站起身,一言不發,拱了拱手,轉身而去。一向從容不迫的步履,有些蹣跚,似乎酸楚疲累之極。


    倘若他此時回頭,便可見到白煙玉靜靜望著他的背影,淚眼朦朧;倘若他此時細細聆聽,便可聽到白煙玉的喃喃低語:你對我的深情,我自然明白;可是這場大禍,又何必連累你?


    甘棠漸漸走遠,卻終於沒有回頭。


    永樂十七年的正月,京城裏流傳的彰毅夫人故事越來越離奇:皇帝本來赦了彰毅夫人,彰毅夫人卻在刑部大審時當堂坦然自認是刺客同黨,二人預謀了一起挾持皇太子,若所求不得便炮轟皇太子皇太孫和一眾朝臣。刑部無奈,以謀逆判彰毅夫人和刺客劉旌兩人斬首,秋後問斬。


    二月,故事越發曲折精彩。先彰毅伯陳琙的一百一十位進士同年在吏部僉事韓杺率領下聯名上奏,要求保全彰毅夫人性命:“祈聖上體上天好生之愛,慈祥出自琛衷;推聖君解網之仁,昭憲德。先彰毅伯本係書生,為國捐軀,彰毅夫人思夫心切未免心智錯亂。為此幹冒威嚴,伏乞暫霽雷霆之怒,少寬斧鉞,仰祈赦宥。”雲雲。


    找不到赦免的理由,一百一十位進士便說白煙玉頭腦壞了,求皇帝饒她。和今日案發後找精神科醫生鑒定,是同一原理。


    同時,禦史韓克忠不知道是為兒子撐腰,還是要救當日的南方人,也聯同一眾言官上書,要求皇帝念在劉旌和彰毅夫人翻案昭雪心切,特赦二人。而皇太子皇太孫一反沉默常態,竟然支持言官,也跪在聖上麵前懇求。


    傳聞永樂帝龍顏大怒,將奏折直接扔到了皇太子臉上。也是,如果公然行刺,明目張膽地挾持太子都能輕饒,以後還不亂套了?豈非人人都能找個以前不服的案子隨便喊冤,向朝廷叫板?


    永樂大帝不好說的是,太祖年間的冤案錯案著實不少,靖難登基時枉殺的也極多,豈止幾百上千,怕是萬字當頭。這些案子的後人算算年紀都差不多大了,倘若此時鬆一鬆,實在是後患無窮。所以任憑一向寵愛的孫子軟磨硬泡,就是鐵了心腸不答應。


    不知哪一日,白煙玉眺望窗外,發現柳樹枝條已經染上淡淡的青翠。在大獄中,竟不覺已經過了冬季。


    下一個冬天,自己還看得到嗎?


    ********************


    漢王世子朱瞻壑,有些鬱悶,又有些得意。


    劉旌不枉自己幾年苦心扶持,真的動手了!父王這招果然厲害,自洪武到靖難,各種冤案枉死的文臣武將富戶平民實在不少,這些年漢王一直故作同情,刻意拉攏,財物上毫不吝惜,精神上大力支持,不但博得了賢名,更得了這些死士。


    這劉旌,不過是其中小小的一員。三年前為拉攏陳琙韓杺,朱瞻壑將南北榜案細細訪查,意外發現當年南榜探花的後人也在京城應天府,並且是流落街頭。找到時,劉旌正饑寒交迫昏倒在路邊。朱瞻壑並未親自出麵,隻派了府中侍衛枚青將他救醒,濟他衣食,又送入左軍都督府,做了軍中一名小兵。


    漢王在軍中勢力非同小可,盤根錯節地自上而下深紮各個營中。大大小小的將領大都是漢王昔日部下,朱瞻壑稍稍關照兩句,劉旌便順利青雲直上。劉旌本來窮困潦倒,沒想到絕處逢生,自然加倍努力。雖然是太平時節,短短三年,仍然升到了百戶。


    朱瞻壑與他接觸並不多,然而偶爾劉旌來拜會,漢王世子卻必定與他聊到南北榜冤案,表示同情。劉旌這些年念念不忘的就是堂堂一甲探花的父親慘被斬首,難得小王爺深明大義理解慰問,劉旌不禁感激涕零,甚至勝過於世子的救命之恩。隻是說到如何翻案昭雪,小王爺卻總是搖頭歎息。


    是啊,是太難了。聽聞新科狀元陳琙為了申冤,差點被皇帝廷杖打死。


    劉旌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漢王身上,隻要漢王繼位,南北榜案就能翻案。可是沒想到,漢王就藩樂安,連京城也留不了。劉旌大失所望,消沉了好一陣。


    這一日到漢王府拜見小王爺,說至翻案看起來無望,朱瞻壑唏噓同情,感慨了一番。“無意中”不知怎麽聊起皇太孫後日就要回京,太子親自到聚寶門迎接。劉旌心中一動,皇太子皇太孫,這兩人對於皇帝,是最重要的吧?反正無望,何妨放手一搏?就算他們不答應,刺殺了這二人,漢王繼位,南北榜案也能昭雪!


    想到慘死的父親,劉旌眼中的淚光掩不住堅毅的決心,卻沒有留意漢王世子嘴角得意的笑容。


    可是,怎麽會飛來一隻黑鷹?!


    朱瞻壑想到這隻鳥兒,心中有氣。差一點就成功了!那一炮轟出去,太子太孫都完蛋,還有那幫死撐太子的太子黨!父王就會名正言順地成為皇位繼承人。


    可惜啊!這隻該死的黑鷹!


    不過,看來這個方法是管用的。救濟這些冤案後人,所費甚是有限,所得卻是不可估量。這些隨意埋下的種子,不知何時就會有驚喜出現。


    隻是劉旌如今進了刑部大獄,救,還是不救?還有白煙玉怎麽會牽扯進來?倒是個意外。同樣,救,還是不救?


    想到白煙玉,自然而然想到了瑈璿,下西洋而已,怎麽會殉國了呢?朱瞻壑的秀目閃過一絲黯然,為了那粉雕玉琢的小狀元,自己可還真掉了眼淚。想想有些可笑。


    救這二人,當然能博得更多賢名,可是也許便暴露了這些年救助的這些死士。何況聽聞太子太孫和朝中言官都在保這兩個刺客,此時救助,反而成了從眾,還是按兵不動靜觀其變的好。


    思索中,朱瞻壑出了漢王府,策馬往朝陽門外英國公府中奔去。張輔當年隨張玉一起助燕王靖難,三年的並肩作戰,與漢王朱高煦結下了深厚的戰友情。作為朝中第一武將,張輔一直率領部下堅定地擁戴漢王,希望皇帝立漢王為太子;可惜太平盛世,重文輕武,還是解縉那幫文官勝了。


    朱瞻壑想到這裏,又有些鬱悶。


    出禦道,快到朝陽門。路邊一個少女的背影吸引了朱瞻壑的目光。丁香色的背影瘦削纖細,行走之間卻不像女子那樣搖曳婀娜,反而似男子的昂首闊步。這背影,好不熟悉。朱瞻壑凝神思索,放鬆了韁繩,緩緩行在這少女身後。


    瑈璿快急瘋了。白煙玉在刑部大牢裏已經四個月,出不來也算了,還定了秋後問斬!


    瑈璿知道白煙玉的心思。南北榜案已經二十幾年,當年的當事人漸漸少了,比如丁醜科的主考官劉三吾劉大人,便已經於建文年間,不,洪武三十三年去世了。更多人選擇了遺忘,除了深受其害的南方後人,怕是已經沒什麽人再想起這樁冤案。再這樣下去,終將湮滅在時光的塵埃中,被忘得幹幹淨淨。白煙玉是想拚著一死,喚起世人的注意。


    可以說,她的目的達到了。甘棠聯名進士同年上書,韓克忠率言官上奏,整個朝廷為這事沸沸揚揚,滿城百姓更是將這傳奇傳揚不絕。昔年的冤案又被提起,魁光閣的老板說了多少次那故事:“行刑那日,天昏地暗,三月陽春裏朔風飛揚,雪花飄飄。唉,慘呐!”


    傳聞不少人為了聽這故事,專程趕到魁光閣;現在到魁光閣吃飯,要排長隊!而奇芳閣,就更不用說了。白煙玉原來住的踏香館無數人瞻仰流連,彩娘幹脆在館前豎了牌子“白煙玉舊居”,進去一次要一兩銀子!一兩銀子呐!可真發財。


    大明朝廷於洪武七年設置了寶鈔提舉司,次年發行了紙幣“大明通行寶鈔”,麵額不一,最大的是一貫即一兩白銀。彩娘此時抱著一貫的寶鈔,數的不亦樂乎。


    還有刑部大獄,探望白煙玉和劉旌的人絡繹不絕。開始時並未限製,結果獄中人滿為患,同情的好奇的好事的,各種探視者擠到獄中,堂堂刑部大獄熙熙攘攘,竟似鬧市。不少人帶了美食香茶甚至好酒,白煙玉溫和安靜,劉旌卻豪爽好客,與這些探視者著實親近,同飲共食。


    兩人都趁機將南北榜案大大宣揚,白煙玉是輕聲傾訴,說到傷心處黯然落淚;劉旌卻是高聲喊冤,嚷到慷慨激昂時振臂高呼。所謂物不得其平則鳴,人之於言也亦然。白煙玉是其哭也有懷,劉旌便是其歌也有思了。


    探視者感動震撼之下,均覺不虛此行。一時刑部大獄竟然成了金陵一景,外地人到了京城,也往往被薦前往一遊。川流不息簡直“群賢畢至,少長鹹集”。直到刑部尚書侯泰親眼看到這荒唐景象,下令無關者不得探視,刑部大獄才恢複了幾分平靜。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仍有不少人冒充親眷前往,白煙玉多了無數的表姨表姐,劉旌也突然冒出了不少表兄表叔。


    然而,即使占領了輿論,卻仍然無法改變死刑。難道就真的由他們秋後問斬?


    瑈璿並沒有催逼朱瞻基,知道他為了此事日日磨在皇帝麵前。太子朱高熾一向謹慎,難得此次也表明了立場,直言上奏;這當然是朱瞻基下的功夫。朱瞻基見到瑈璿並不多說,可常常雙目通紅,滿臉胡茬,有一次甚至雙膝軟到不能好好走路。瑈璿想象他在宮中不知如何軟磨硬泡?也許是哭訴,也許是跪求,不由也紅了眼圈,握著他的大手,軟軟叫了聲“哥哥”,便說不出話來。


    這一日,瑈璿收拾東西,發現了蒯祥當日臨行贈與的檀木令牌,心中忽然一動: 蒯祥,雖然幾年都在北京,卻是皇帝的紅人,官位已經升到了行在六部的工部主事。聽聞北京的皇宮工程浩大,全是蒯祥率領香山幫弟子一手包辦。皇帝看過一次,滿意得不得了,大賞蒯祥。香山幫此時的勢力非同小可,包攬了大明自南至北的工程。公侯人家蓋個房子,倘若不是香山幫承建的,都不好意思見人。商家富戶,更是想法設法要找到香山幫,不惜重金,甚至寧可等個幾年。


    瑈璿揣了令牌,便往半山園而來。不知道,香山幫見到令牌會如何反應?蒯祥會回來嗎?自己這死而複生又一身女裝,是否會嚇他一跳?他會有辦法救白煙玉劉旌嗎?


    正在胡思亂想,身後忽然一聲“瑈璿?”的呼喚,瑈璿下意識地回頭,霎時魂飛天外,是朱瞻壑!


    瑈璿一轉身,撒腿就跑。


    朱瞻壑踱馬跟在後麵,望了半天瑈璿的背影,終於肯定,這熟悉的背影是那小狀元的背影!雖然長裙遮地,秀發堆鴉,可這身形,這步伐,還有耳後一點粉雕的肌膚……試探著,朱瞻壑輕輕叫了一聲。


    少女回過頭來,朱瞻壑如遭電擊,真的是他! 不,是她!


    見瑈璿逃跑,朱瞻壑心中最後一點懷疑全部消失,策馬兩步趕上,長笑聲中,漢王世子輕舒猿臂,抓著瑈璿的腰帶,一把橫在了鞍上。瑈璿雙腳亂踢拚命掙紮,一邊高呼:“救命!”


    朱瞻壑笑道:“你叫吧!你是誰呢?去了衙門你怎麽說?”


    瑈璿一聽頭大,乖乖地閉上嘴。自己現在是個死人!故彰毅伯!半晌,瑈璿沒好氣地道:“那讓我坐好!這麽橫在這兒,當我是麻袋呐?”一邊自袖中偷偷摸出檀木令牌,丟在了地上。香山幫的兄弟們,拜托啊,招子放亮一點兒!


    朱瞻壑心情好極,嘴角彎彎,細長的鳳眼中也滿是笑意,一手扶起瑈璿,讓她斜斜靠在自己身前,一手勒韁,雙腿一夾馬腹,如飛奔去。


    “去哪兒?”是瑈璿驚惶地聲音。


    “回家!”漢王世子的大笑聲,撞在朝陽門上。旭日東升,萬縷曙光追趕著朱瞻壑的駿馬,卻竟然,沒趕得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歌鹿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姞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姞文並收藏歌鹿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