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患常積於忽微,智勇多困於所溺”


    ********************


    漢王府的牢房,甚是簡陋。


    瑈璿是個單間,高牆擋著,看不到其它牢中的景象,地上有一堆稻草,牆角放了隻恭桶。瑈璿素有潔癖,聞著有些味道,嫌棄地坐遠了些。想想此時尚記掛這種無聊小事,又不由笑了笑。


    獄卒見她笑,有些意外地愣了愣,扔進一個饅頭,又重重放了碗水在地上。瑈璿肚子正咕咕叫,到底兩天沒吃了,無奈撿起饅頭,小心把饅頭皮剝了,塞了一塊在口中,味道倒不錯,不愧是甘棠推崇的山東饅頭。一邊嚼,一邊撕下衣襟,用力擦著臉上的泥土。


    漢王飛馬疾奔,濺起的泥沙著實不少,瑈璿緊閉著眼睛,也弄了滿頭滿臉。此時用衣襟幹擦,直把臉上擦得紅一道黑一道。頭發上的終究弄不掉,瑈璿舉手摘了一會兒泥巴,手舉得老酸,歎口氣,頹然放棄。


    明日祭奠,二月十六。為什麽定這個日子?瑈璿想了想,朱瞻壑的生日是在夏季,和自己差不多的時間。那便不是特意挑的日子,大約隻是今兒抓了自己,等不及,便定明天。會把自己怎麽樣?一刀砍了也罷了,恐怕還要剜個心什麽的。瑈璿不禁又歎了口氣,大概、會蠻痛的吧?


    漢王這次為子複仇,怕是布置已久。漢王知道朱瞻壑是因自己而死,這個在預料之中;畢竟當時俘虜的衛隊就有好幾百人,關押在南京並沒有處死,後來登基大赦時基本都放了。但是知道自己何時從南京出來,甚至何時路過德州,這就有些難度,漢王不可能是一直候在德州。而這個隊伍自南京出發的時候榮冬榮夏特意防範,做了不少障眼法,甚至衛隊的軍士都不知道護送的是誰。


    那麽,是誰泄露了消息給漢王?


    瑈璿凝神思索,榮冬榮夏鄭和都不會那麽不小心。剩下的,就隻有朱瞻基,是出發前自己派白腳鷹去報的訊息。朱瞻基,會和誰說到自己的行程?是前朝大臣?還是後宮內侍?難道是……? 瑈璿想到這裏,不由得歎了口氣。回想起他大婚時自己醉酒吐血,又搖了搖頭,說自己一點兒不嫉妒不介意,當然是假的。


    高牆上極高處,有一個小小的窗戶。天色漸漸暗了,牢中更是黑暗一片,瑈璿靠在草堆上,困倦中漸漸有些迷糊。恐怕,這是這輩子最後一個夜晚了吧?


    榮冬榮夏肯定會返回德州想辦法,然而德州守軍沒有多少,大部隊都在濟南。區區兩個錦衣衛鎮撫,怕是不容易調動大軍。何況即使自濟南搬到救兵,也趕不及明天到樂安;即便是到了,又如何自漢王的層層護衛中搶人?朱高煦是算準了榮冬榮夏在樂安奈何不了堂堂漢王,才等的明天。


    瑈璿有些冷,往草堆裏又縮了縮,想著想著睡著了。


    “陳狀元,陳狀元。陳狀元!”一隻手推著自己,瑈璿嘟囔著睜開眼睛,恍惚了半天才記起是在漢王府的牢裏。側頭望去,一個中年貴婦滿臉焦急,鵝蛋臉型,秀眉細目。


    “王妃!”瑈璿揉了揉眼,急忙跪下行禮。


    牢中的正是漢王妃黃氏,身後跟著個侍女舉著羊角燈。獄卒遠遠地立在牢外,不安地踮腳望著這邊。


    漢王妃一把扶起瑈璿,歎道:“陳狀元不必多禮。王爺此次多有得罪,陳狀元別見怪。”


    瑈璿張了張口,沒說話。總不能說:拿我祭奠朱瞻壑,沒關係!


    漢王妃自腰間取出塊玉牌,塞在瑈璿手上:“這是王府的令牌,樂安境內,這塊牌子可保你通行無阻。妾身在西角門備了馬匹,陳狀元隨我來。”說著領先便行。


    瑈璿並沒有遲疑。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信任王妃,可是事已至此,還能有什麽更壞的結果?剜一次心還是兩次心,怕是區別不大吧!


    漢王妃帶著瑈璿,彎彎繞繞穿堂過院。自己家的路徑熟悉得很,大約特意走的小道又或者特意放走了下人,一路並未碰到仆婦侍衛。不多久,到了一個花園,池塘假山仙鶴芭蕉,倒有些江南的風景。漢王妃道:“過了這花園就是了。王爺喝了酒在歇息,陳狀元請放心。”


    瑈璿忍不住問道:“王妃!那你,沒事吧?”自己這樣逃走,漢王肯定很快發現,看王妃這樣子,似乎根本也沒打算隱瞞。


    漢王妃怔了怔,嘴角浮上一絲苦笑:“幾十年的夫妻,他發脾氣,不理他也就是了。”說得輕描淡寫,瑈璿幾乎相信了。


    穿過一片梅林,三人的靴子踏得積雪嘎嘎作響。林中暗香浮動,沁人心脾,瑈璿明知在逃跑,還是忍不住折了一小截花枝在手中,鼻尖湊上去嗅著。


    漢王妃又怔了怔,溫和地笑起來,這一笑,秀眉挑起,象足了朱瞻壑。瑈璿呆呆望著,張了張口,終於什麽都沒說。


    走過一片光禿禿的叢林,漢王妃介紹道:“這一片是棗樹,秋天結果的時候,滿樹的大棗。先是一片青綠綠的,漸漸變黃變深,秋風變冷的時候,樹上就象掛了無數紅色的小燈籠。瞻壑在家的時候,最喜歡跳上枝丫亂搖,乘我不在意的時候搖得我一頭一身。”語聲中都是思憶,惆悵帶著甜蜜。瑈璿靜靜聽著,心裏忽然有一絲內疚。


    “王爺一直不知足,為了他那些‘理想抱負’,老要無端生事。”漢王妃歎一口氣:“其實瞻基”,想想稱呼錯了,改口道:“其實皇上待我們全家實在不壞。我隻盼著,本來是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就好。”黃氏嫁給朱高煦的時候,永樂帝還是燕王;朱高熾朱高煦兄弟一起住在燕王府,黃氏與張氏妯娌齊齊承歡燕王妃徐英膝前,真是地道的一家人。


    瑈璿見王妃麵有憂色,不知如何安慰,良久才道:“民女定將王妃的這番話帶到。”


    說話間出了西角門,一個侍衛牽著馬正候在寒風中。瑈璿見馬上細心地掛著水囊幹糧,甚至還有件厚鬥篷,心中感動,望向漢王妃。漢王妃遞過一個荷包,溫言道:“裏麵是十香軟筋散的解藥。陳狀元這就去吧。出這小路不遠就是官道,一路往西,見岔道就往北,不遠就是德州了。”


    瑈璿依言上馬,披上了鬥篷,柔軟而溫暖。回過頭,凝望著漢王妃的秀眉細目,終於忍不住輕聲道:“小王爺,是個意外。”說著不由垂下了眼簾,目中含淚:“他是替我擋的鋼弩。他,他一直,待我很好。”抬起頭,又堅定地道:“王妃放心,瑈璿定會竭力斡旋,保漢王府闔府平安。”


    漢王妃聽到“小王爺”三個字已經麵色大變,雙目中滿是淚水。兒子已經死了,就是拿這女子去祭奠,祭得活嗎?還有一家老小,還有七個孩子要顧及。漢王自高自大,以為可以與朝廷抗衡,以後不知道會惹出何等禍事?隻盼她言而有信,在皇帝麵前不要為難全家人。漢王妃揮揮手,垂首轉身去了,侍女侍衛扶著,腳步踉踉蹌蹌。


    瑈璿望著漢王妃的背影,良久歎一口氣,打馬疾奔。


    黑夜中方向難辨,好在不久就上了官道。瑈璿俯下身,貼著馬耳咕噥了一會兒,駿馬仰首嘶叫一聲,撒開四蹄狂奔。瑈璿貼身馬背、緊握韁繩,這一次,可是逃命。


    夜黑黑,沒有月亮也不見星辰,道路兩側的積雪泛著白光,微微可見中間的官道。四周一片寂靜,越顯得嗒嗒的馬蹄聲清脆響亮。瑈璿從沒有這樣獨自奔馬,很意外,倒沒有多少害怕或是慌亂。朱瞻壑與漢王妃的秀眉細目在腦海中盤旋,瑈璿隻覺得一陣陣心酸。


    不知道逃了多久,遠處的官道盡頭傳來了陣陣奔馬聲,聲勢比自己這一匹馬大得多了。瑈璿拍拍馬頸,放慢了步伐,輕輕靠在路旁。心中叫苦,這倘若是漢王府的,剛才這番狂奔可就白奔了。


    望了望道旁的樹木,正猶豫著要不要躲上一躲,馬隊已經衝到了近前。瑈璿無奈,別過臉去拉高了鬥篷,背對著官道,盡量將自己縮得看不見。


    隊伍甚長,過了約有百來匹馬,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試探地叫道:“陳姑娘?”


    瑈璿又驚又喜,轉過身來,正是榮冬!笑眯眯的笑容一如往日,也是滿臉的驚喜。又緊忙揚聲叫道:“榮夏!回來!陳姑娘在這!”


    馬蹄聲翻滾,剛飛馳而過的一百多匹馬齊聲嘶叫著回轉過來,霎時榮夏已經奔到了瑈璿麵前,一向冷峻的麵孔難得居然有些笑意:“陳姑娘逃出來了?”


    瑈璿微微頷首:“是漢王妃救的我。”說著不及寒暄,急忙遞過荷包:“包裏是解藥。”


    榮冬大喜,笑眯眯接過,急忙拉著榮夏先去解毒。兩個武功高強的人突然酸軟無力,這兩天可憋狠了。瑈璿看著道上的隊伍約有千人,暗暗心驚,這榮冬榮夏,居然自德州硬湊出了這麽些人!有些是士兵,有些看看恐怕竟是捕快和衙役。不過這千把人即使到了樂安,難道打得過漢王幾萬衛隊?二人忠於職責,恐怕也隻是個死而後已的決心。


    瑈璿搖搖頭,心中對榮冬榮夏,又是敬佩又是好笑。


    走不了多遠, 便是原來直隸衛隊的駐紮之地。劉旌正有氣沒力地帶著手下罵娘,見到瑈璿大喜,見到解藥更是大喜過望。眾人匆匆解了毒,德州湊來的千人卻不敢就放走,更不敢在山東多做停留,急行軍奔了兩日踏進河北境內,才在滄州附近歇息、又遣返了德州的士兵。


    榮冬榮夏暗暗鬆了口氣,此去北京,當是一路坦途了。果然之後順利過青縣、靜海、廊坊,出河北,便進了順天府。這一日天色將暮時,到了通州。


    榮冬笑道:“這會兒趕過去,城門已經關了。明兒進城吧?”


    白腳鷹停在瑈璿肩頭,瑈璿正忙著往腳環裏塞紙條,告訴朱瞻基自己到通州了。聞言微微頷首,呼哨著送走了白腳鷹,榮冬榮夏便帶著隊伍直接進了通州知府衙門。


    知府得聞兩位錦衣衛鎮撫到訪,急忙倒履相迎。不知是有意還是碰巧,靴子真的倒著趿拉了一隻在腳上。


    榮冬一見知府便笑了:“你是鄭通判?做了知府了?”


    鄭知府愣了愣,望著榮冬的笑容猛然一拍腦袋:“榮大人!這可有年頭不見了。那是永樂十三年乙未科,可有,”算了算道:“十一年了!”正是當年一起找瑈璿的鄭通判。


    當下鄭知府連忙安排隊伍歇下,瑈璿住進了知府的府衙後院。一排三間青磚瓦房帶了個小小花園,倒有幾分踏香館的味道。瑈璿見了滿心歡喜,總算、能在榻上睡一覺了。


    鄭知府又忙著宴請錦衣衛和劉旌等軍官,榮冬榮夏本來不肯,瑈璿知道眾人連日辛苦,這進了通州,再不會在天子腳下還出意外,推著兩位鎮撫大人去了。自己在房中用了些晚餐,緩步踱到了花園。鄭知府派的兩個丫鬟在後麵不遠不近地跟著。


    二月的順天府、還正是冷的時候。花園中一片枯黃破敗,不少樹枝上堆著殘雪,偶爾兩隻烏鴉嘎嘎叫著落在枝上。


    走不了幾步,一叢花木後冒出騰騰的熱汽,瑈璿好奇地分開枝葉一看,竟然是一汪溫泉。幾塊大青石錯落有致地壘了個水池,並沒有多大,望過去倒是碧油油的蠻深,角落處自泉眼“咕嘟咕嘟”冒著水泡,水麵上嫋嫋浮著熱氣,朦朦朧朧。


    一個丫鬟笑道:“這是天然溫泉,姑娘要不要下去泡泡?解乏的。”另一個丫鬟也道:“鄭大人吩咐了不許人進出,前後都有衛兵把守。這後園今日無人,姑娘放心好了。”


    瑈璿路上行了近一個月,很久沒有好好地洗個澡,此時看到這清澈溫暖的泉水,不禁砰然心動。想了想便側頭吩咐道:“好,我下去。你們去取個布巾和我的衣裳來。”兩個丫鬟答應著,守著瑈璿脫了外衣,才回房去取衣物。


    瑈璿一腳踏進熱騰騰的溫泉池中,舒服地輕叫了一聲。歎口氣,將自己埋進水中,頭靠在青石上。熱氣熏人,不一會兒就昏昏欲睡。


    身上本來還有件單衣,在水中黏黏的極不舒服,瑈璿隨手解下扔在石頭上,閉了眼假寐。想想這由南自北兩千裏路,總算是過來了。漢王妃瞞著丈夫救自己,感動之餘也有些歉疚,自己由始至終,可就沒有真心待過漢王一家。


    “禍患常積於忽微,智勇多困於所溺”,漢王也是個智勇雙全的了不起人物,可惜溺於皇位這個夢想,行事乖逆,一日日沉淪下去,以後不知會怎樣?朱瞻基對這個二叔,會縱容忍耐到何時?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身後輕輕地有腳步聲。瑈璿隨口問道:“衣裳拿來了?放在石頭上罷。”


    久久地,卻沒有回音。瑈璿不以為意,睜開眼睛,池前卻是一個高大軒昂的身影,琥珀錦衣、濃眉大眼。朱瞻基!


    隔著濛濛水汽,瑈璿頭腦昏睡得不清不楚,揉眼睛又看了看,真的是他!瑈璿驚喜地大叫一聲:“哥哥!”便站起身來。出了水又猛地醒悟,急忙雙手掩胸坐了下來。腳下卻是一滑,“噗通”跌在水中。


    朱瞻基沒想到瑈璿赤身在溫泉中,本來站在池邊癡癡呆呆,見瑈璿落水大急,一步跨進池中,俯身撈起瑈璿。瑈璿已經喝了口水,伏在朱瞻基臂上連連咳嗽。朱瞻基左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慢點。別急。”


    拍著拍著,右臂卻感覺到了異樣。兩坨柔軟的圓球壓在臂上,隔著錦衣也仿佛感覺得到那滑膩結實,朱瞻基低頭掃了一眼,麵孔發紅,喉頭發緊,急忙別過了頭。


    瑈璿也察覺到他的變化,不覺臉漲得通紅,沉身入水,鬆開了朱瞻基的手臂,訕訕地道:“哥哥,好久不見……”話沒說完,口已被堵上,朱瞻基摟緊了她的身體,重重吻了下去。熱烈霸道的吻,很快撬開了牙關,焦急地攻城掠地。瑈璿低低呻吟一聲,無力地倒在朱瞻基的臂彎。


    朱瞻基一手抱緊了她,另一隻手猛然握住了圓球,那在因陀羅補羅城看了一眼便念念不忘的雪白柔膩堅實高挺的峰巒。大手輕輕摩挲著,帶著薄繭的手掌觸碰著肌膚,異樣的舒服。拇指滑動著,慢慢按到了粉色花蕾之上,瑈璿呻吟一聲,往後仰過頭去,再不能支撐。雙手下意識地抓著朱瞻基的衣襟,低低喚道:“哥哥!”


    這一聲哥哥,本就清脆柔膩,此時飄蕩在騰騰的水汽中,益發軟綿嬌媚。朱瞻基的琥珀錦衣月白中衣粉底皂靴不斷地飛出花木叢,瑈璿僅剩的一件內衣“嗤啦”一聲被撕開,騰騰的水汽,籠罩著這一對赤身相對的愛侶。


    似乎“噗”的一聲輕響,過不多時,泉水中飄起屢屢血絲。瑈璿正閉著眼,欲仙欲死中並未看見;朱瞻基伸指撚過一絲,不知怎麽熱淚盈眶。


    走到這一天,竟然整整用了十二年。是他在等她?還是她在等他?還是命運安排的兩人都在苦等?朱瞻基一手扶著瑈璿瘦削的纖腰,一手緊托著她的身體,腰肢款送。心中暗暗發誓,這之後的無論多少個十二年,都要和她一起,再不要焦心等待。


    然而,堂堂大明天子的這一誓言,竟然未能實現。人生原來,並沒有那麽多十二年。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歌鹿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姞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姞文並收藏歌鹿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