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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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書堂,設在後宮禦花園的西南角,兩進四間大瓦房。


    朱瞻基分枝拂柳,穿過曲廊。二月末的天氣還很冷,池塘中仍結著薄冰,柳枝卻已微微冒出了些綠意。隨行的太監金英想要通傳,朱瞻基示意他不要作聲,輕手輕腳、立到了內書堂窗外。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朗朗的讀書聲,自房內傳出來,聲音甚是洪亮齊整。朱瞻基覷眼瞧瞧,房內大約坐著一百多人,大都是十幾歲的小內侍,也有些年紀更大,和幾個看起來隻有七八歲的。


    瑈璿立在前中台階上的案幾之後,身著藍衫頭戴唐巾,風流儒雅。朱瞻基看了心中一動,她這身打扮,正是二人在桃葉渡初遇時的模樣。可瞥眼再看,不由好笑,瑈璿手上握的不再是折扇,竟是根七寸六分長的戒尺。


    自這內書堂設立之後,大明的宦官開始了識字學文化。有些史學家認為,這是後來明朝宦官弄權禍國的原因。理由是如果不識字,你壞就壞得有限,壞不到哪兒去。


    這個推論未免牽強。


    識字讀書,學得是忠孝節義禮儀廉恥。宦官當權,卻是皇權專製製度的必然產物:皇帝一個人忙不過來、或者不想忙、或者想與朝臣百官抗衡,自然便依賴宦官。識字不識字,影響恐怕不大。


    自明太祖起,宦官便被看作皇帝家人,有關宦官的製度規定是記載在《皇明祖訓》中,這是給皇帝後代子孫看的。而不是像其它朝綱,記在《會典》《諸絲執掌》之類的規章中。皇帝一個人有困難時,自然是找這忠心順從的家人宦官。


    宦官幹政,與內書堂、實在沒有必然聯係。終宣德皇帝一朝,太太平平。宣德皇帝此時站在堂邊旁聽,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的後代子孫會被這些恭順的宦官們控製了朝政,還有人將過錯的因由怪在這內書堂。


    瑈璿隨意點了位小內侍:“張宏,你背一遍。”張宏看起來大約十一二歲,很機靈的模樣,隨即站起來,朗朗背了一遍,錯了兩個字,瑈璿糾正了,讓他坐下。又點了一個:“李重,你背。”李重是個十五六歲的大人了,憨憨的象是個北方人,結結巴巴開始背起來。可是顯然不怎麽記得,丟詞拉句,最後幹脆想不起來了,愣愣地杵在當地。


    瑈璿很生氣:“這‘鹿鳴’學了六天了,交代你們每天回去背,怎麽還不會?”


    李重囁嚅著道:“我,我記不住。”


    瑈璿氣道:“背書背書,就是要背才行。記不住就多背幾遍呐!”說著一揮戒尺:“過來,打手心!”


    李重蹭著腳步挪到瑈璿身旁,伸出手放到案上,倒是肥肥厚厚。瑈璿毫不客氣,高高舉起戒尺,重重打了下去。


    “啪”得一記頗響,李重“哎呦”叫了一聲,叫聲更響。瑈璿不理不睬,繼續揮尺擊落,卻明顯輕了些。李重“哎呦” “哎呦” “哎呦”不絕,瑈璿繼續高高舉起,卻輕輕落下,打了十記,板著臉道:“好了!今天打你十下,可記住了!回去接著背!”


    李重憨笑著:“謝謝先生!先生下次再打重些。”停了停道:“先生打得重些,我便記得牢些。”


    下麵頓時哄堂大笑,瑈璿也掌不住笑了:“好了,去背書。”朱瞻基在窗外看到她這笑容如春花綻放,不由也笑,搖搖頭轉身踱步走開。金英問道:“陛下不進去了?”


    朱瞻基笑道:“她教得正開心,不打擾她了。走,叫上榮冬榮夏,陪朕去趟逍遙城,看看二叔。”


    漢王朱高煦投降認罪,朱瞻基網開一麵,謀逆大罪也並未殺他,而是在西華門建了個逍遙城,將漢王囚禁在此。漢王妃及其他漢王家眷,朱瞻基將他們貶為庶人,發配到了雲南。是念及骨肉之情,也算是踐了當日瑈璿保她平安的諾言。


    朱瞻基更借此機會,大力削奪藩王勢力,自三叔趙王朱高燧開始、削除所有藩王的武裝衛隊。可以說,在宣德年間,大明的藩王基本轉變為對皇權沒有威脅的閑散藩王,成為徹底的寄生蟲階層。大明朝廷自擔心藩王造反、轉為發愁怎麽養活藩王。


    瑈璿罰過了李重,安排學生們抄寫兩遍,自己負手踱在案間,時時俯身看看寫得如何、有無疑問。一瞥眼間,學堂後麵,不知何時立了些女眷。


    瑈璿這內書堂自開設以來,頗受歡迎。宮中得準的內侍積極上課,不相幹的宮女侍衛、甚至命婦妃嬪也常常站在後麵旁聽。瑈璿堂堂兩榜進士出身的翰林,凡一切經史子集、箋疏訓詁,以及夫釋道內外典籍,甚至稗官野史、九彝八荒之載,無不供其齒頰。縱橫顛倒,一以貫之,毫無剩義。


    朱瞻基有次帶著幾位朝臣悄悄在外聽牆角,連楊士奇都攢眉浩歎,讚“此未曾有”。朱瞻基看看幾人歎氣的樣子,明白他們的言下之意,好好的一個乙未科狀元,如此才華橫溢,可惜啊!真是可惜了!


    瑈璿對女眷們微微頷首招呼,不以為意,回到前案,大筆一揮“君子”,朗聲道:“今日,講一講君子。”環顧了一下學生。眾人隻覺得先生顧盼偉然,齊齊坐直了聆聽。


    “君子,有三戒三畏九思。哪三戒?子曰‘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哪三畏?畏天命,畏大人,”


    內書堂的大門忽然“砰”地一聲被大力踢開,眾人嚇了一跳,卻見孫貴妃帶了一群侍衛氣衝衝地闖了進來。


    瑈璿皺了皺眉:“畏聖人之言。”把這句朗聲對學生們說完,才側過頭望向孫巧:“這是學堂,貴妃請止步。”


    孫巧哼了一聲,徑直衝上來,吼道:“陳琙!你太陰險了!我弟弟不就是碰倒過你一次,你就要置他於死地?”


    瑈璿莫名其妙:“什麽?”


    “你還裝糊塗!工部怎麽會管到附逆的事?還不是你授意的!那個蒯祥,不就是你的相好!誣陷我弟弟,你太毒了!” 孫巧咬牙切齒。


    瑈璿眉頭微蹙:“不知道貴妃說的什麽。學堂在上課,貴妃請自重。”說著側頭示意,兩個內書堂的侍衛便要攔住孫巧。


    可是孫巧身邊人多勢眾,幾個侍衛一擁而上,反而將兩個內書堂侍衛擋住。孫巧一個箭步衝到瑈璿麵前,揚起手又要打她耳光。


    瑈璿幾年前在江南貢院門口挨過孫巧的耳光,一直視作平生糗事,腦中這個孫巧高舉手掌的畫麵時常盤旋。回想得太多,躲避的方法便熟極而流,自然而然地往後一讓。不想腳後恰是講堂的台階,瑈璿被台階一絆,頓時摔倒在地。金磚地麵硬邦邦的,這一下摔得極重,“咣當”一聲巨響。孫巧尤不解氣,飛步跨上,一腳踢在了瑈璿身上。


    這一段爭鬥說起來長,其實也就一刹那的工夫。正在上課的學生們先是愣愣地看著,這時才反應過來,柴山叫道:“不能打先生!”第一個衝上來,抱住了孫巧。張宏李重跟著奔過來,拉住孫巧。所有的學生也都奔了過來:“不能打先生!”一百多人齊齊圍住。


    孫巧怒喝:“你們找死嗎?”身不由己地已經被眾人拉離了瑈璿,孫巧厲聲高叫:“反了!反了!”,帶來的侍衛見群情激憤、瑈璿已摔在地上不醒,一時也都手足無措。


    海壽聽到內書堂吵鬧,大步跑了進來。一見這場麵嚇壞了,撲上前叫道:“姑娘!姑娘!”卻叫不醒瑈璿。海壽急得跺腳:“快去喊太醫!”“去請太後!”一邊扶起瑈璿的頭,後腦砸在地上,金磚地上血跡斑斑。海壽連忙撕下衣襟,將瑈璿的頭包上。可一瞥眼,不禁渾身顫抖,隻見瑈璿的藍袍上,正一點點被血染紅。


    張太後匆匆趕到,先是對孫巧喝道:“你先回宮!”便急忙俯下身看視瑈璿。海壽扶著瑈璿,神色慘然,語聲顫抖:“太後,陳姑娘怕是、怕是有孕在身。。”張太後頭腦“嗡”得一聲,急叫:“太醫呢!太醫在哪兒!快傳華太醫!”


    朱瞻基自逍遙城回到宮中,一路思索。漢王在城中甚是憔悴,這麽關著也不是事。過個幾年,還是放出來的好。到底是至親骨肉,皇祖父和父皇在天之靈,肯定是希望自己與漢王叔侄好好的。


    思索間一路行來,感覺宮中氣氛凝重,不少小內侍表情複雜,有傷心難過的、有擔心焦慮的、有憤憤不平的。榮冬也察覺到,隨手拉過一個小內侍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小內侍帶著哭音道:“先生,先生被打了!”


    朱瞻基一驚:“什麽先生被打了?被誰打了?”


    “就是先生被打了。貴妃,是貴妃打的。頭摔破了,身上、身上也出了好多血。太後接到清寧宮去了。” 小內侍說著說著流下淚來。榮冬榮夏對望一眼,榮夏麵色慘然,幾年前貢院門口一幕瞬時蹦入腦海:又打了?


    朱瞻基麵色大變,一跺腳,發足疾奔。金英在後急叫:“陛下!慢點!陛下!”朱瞻基又恨又悔、又氣又急,麵色鐵青一路狂奔進了清寧宮。門口幾個太監宮女本想通傳,見了皇帝的麵色急忙避開,朱瞻基一口氣直衝到榻前,一眼看去,頓時透心冰涼。


    瑈璿躺在榻上,麵無血色,頭上裹著白布,雙目緊閉,竟是昏迷不醒。朱瞻基叫聲“瑈璿!”靠在她身前,握起瑈璿一隻手、冰涼冰涼,整個人竟沒有一絲熱氣。張太後胡皇後圍在榻邊,神情緊張。屏風後悉悉簌簌,當是太醫在忙碌。


    張太後見皇帝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勸慰道:“太醫看了, 性命應該無礙。”朱瞻基不吭聲,牙卻咬得咯嘣直響,似乎在努力克製自己,不要與母親衝突。


    張太後接著道:“孩子、孩子怕是保不住。這有了孩子,怎麽不說一聲,還要教書呢?”


    朱瞻基聽這話裏反而有責備之意,望望瑈璿蒼白的小臉,終於忍不住,側頭怒道:“第一,孩兒不知道有了孩子。第二,就算不教書,躲在乾清宮、躲得過這頓打嗎?那賤人被你縱容得無法無天,哪裏管什麽孩子!”


    張太後見兒子肯說話了,倒鬆一口氣:“巧兒我已經說了她了。其實也難怪她,她就那一個弟弟,孫重也是我看著長大的,老老實實的一個孩子。好好的這硬讓工部栽他一個‘附逆’,也難怪巧兒生氣。”維護孫巧之意甚是明顯。


    朱瞻基作聲不得,麵容扭曲,半響仰天“哈哈”笑了兩聲:“好!好!這就是如今的大明後宮!前朝的奏章消息走到後宮也就罷了;還要幹政,還要妄加猜測,還要亂作文章!”


    朱瞻基倏地站起,走到張太後麵前,凝視著太後說道:“蒯祥本是工部侍郎,我大明朝臣。發現了附逆罪證,難道因為是貴妃家人,就要隱匿不報?母後你可知道,漢王府衛隊長枚青來時,便已經招供孫重與朱瞻坦勾結! 瑈璿來北京路上被漢王劫持險些送命,就是從母後您這裏、從孫重這裏泄露的消息!漢王為什麽要劫她害她?因為她在長江中拚死救我,我才能回到北京!可是你們,你們……”朱瞻基有些哽咽,停了停道:“瑈璿攔住我,事情已經過去、看在母後的份上就此算了,孩兒一直隱忍不言,難道反而錯了?”


    說著揮了揮手吩咐:“金英!將孫重的那些信件和枚青的供詞取來,呈給太後!”


    張太後呆呆站著,震驚之下,無語沉默。


    朱瞻基凝視著母親,接著道:“母後,孩兒隻求您捫心自問!且不說她在做翰林時辛辛苦苦費盡心力扶助父皇,也不說她在占城在南京幾次三番救孩兒性命,更不說她助孩兒平叛、不傷一兵一卒就收複了樂安;甚至不說她顧全大局寬厚待人,攔著孩兒不要處置孫重。隻說孩兒再三求您,求您當她是您的媳婦,您做到了嗎?她一再體諒您,您呢、當她是媳婦了嗎?”


    朱瞻基一口氣說完,目中含淚,不等母親回答也不再看母親,歎一口氣,雙手抄起瑈璿,打橫抱在懷中:“瑈璿倘若有個不測,孩兒、孩兒定不獨生!”說到這裏語聲哽咽,輕輕地大步出了坤寧宮。


    張太後跌坐在榻上,一時說不出話來,半晌側頭對皇後和太醫怒道:“你們、還不快跟過去?真要連皇上一起害死嗎!”


    朱瞻基抱著瑈璿,往乾清宮走去,怕顛著她,朱瞻基走得極其輕緩。榮冬榮夏默然跟在皇帝身後,榮冬不再似往日笑眯眯地,榮夏冷冰冰的麵容甚至有些扭曲。


    白腳鷹忽然飛過來,撲棱著翅膀,掀起陣陣微風,卻是看到朱瞻基抱著瑈璿、不敢再停在他肩上。榮冬招招手,伸臂讓白腳鷹停下,長樂又不知從哪兒竄了出來,“吱吱吱吱”叫著, 跟在皇帝腳邊,榮夏順手撈起、擱在了肩頭。


    不知道是聽到這一鷹一猴的聲音,還是屋外的微風吹的,瑈璿慢慢睜開了眼睛,怔怔望著朱瞻基,有氣沒力地問道:“哥哥,我們、回南京了嗎?”


    朱瞻基見她神智不清,目光散亂渾無神采,不禁心如刀割,俯身貼住了她的麵頰:“隻要你好起來,我們就回南京。”知道北京在瑈璿的心中,大概一無可戀。當日她不肯來,自己硬要她來,果然今日遭此橫禍!


    瑈璿舒一口氣,嘴角彎彎:“那就好。我,好想南京。哥哥,一起,還有我們的孩子。”


    朱瞻基輕聲問道:“你知道有孩子?”見她神智漸漸有些清醒,心中更痛:倒不如睡著無知無覺的好!而她若知道有孩子,又如何承受失去之痛?


    瑈璿低低道:“是,我早上知道的。想著今晚告訴你。”忽然皺眉蜷了蜷:“哥哥,我怕。”


    朱瞻基摟緊了她:“別怕,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別怕,我再也不離開你半步!別怕……”說著說著,有些哽咽。自己枉為皇太孫、枉為皇帝,唯一心愛的女人,卻一再被打!就連唯一的孩子、也要保不住!


    瑈璿不答,軟軟地往朱瞻基身上靠了又靠,似是疼痛、又更似是恐懼。朱瞻基心痛如絞,緊緊摟住了她。榮冬榮夏在皇帝身側,也不禁心中惻然。


    忽然飛奔的腳步聲響,朱瞻基皺了皺眉,後宮之中如此奔跑,絕無好事。“交趾八百裏加急戰報!” “交趾八百裏加急戰報!”一聲聲高叫傳過來。


    朱瞻基繼續往前走,不想理這戰報。瑈璿迷迷糊糊地,卻低聲道:“小皓,小皓不知怎樣了?”


    朱瞻基怔了怔,俯身親了親她的麵頰:“你歇歇,別想這些。小皓不會有事的。”側頭望向榮冬,目中示意:戰報,偷偷收下!


    榮冬會意,轉身正欲悄悄處理了,送戰報的卻已遠遠望見皇帝,高叫:“陛下!交趾戰報!崒洞之役,成山伯大敗!”


    朱瞻基心中震驚:王通這一敗再敗,可如何是好?回頭吩咐:“送去文淵閣。”讓內閣大佬們先議著吧。


    懷中的瑈璿動了動,卻沒有聲息。朱瞻基見瑈璿眼睛又閉上、昏迷不醒、麵色煞白,不由抱緊了她、心如刀割。身後一陣忙亂的腳步聲,“陛下!”是華不為領著幾個太醫。朱瞻基氣急敗壞:“救好陳姑娘!否則,否則……”


    否則如何?卻自己也不知道。孝友英明的宣德皇帝,望著懷中心愛的女人,一片惶惑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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