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


    朱瞻基退了朝,步履輕快。


    交趾,不、安南的事情解決了,從此少了一個心事。這十年間一想到安南,便覺揪心,以後可再也不會了。今天的人看來,宣德皇帝此時的心情、大約類似炒股票割肉止損,過去的損失不少,可是從此輕鬆了。


    瑈璿正在乾清宮庭中散步,身形隆起已頗明顯,遠遠望見便有些嬌嗔:“今兒怎麽這麽晚?”


    朱瞻基將兩張紙遞過去:“你看看。”


    瑈璿一目十行,兩眼已經看完:“這太好了。哥哥,你”望向朱瞻基,有些擔心:“你如何處置了?”


    朱瞻基笑道:“撤交趾,複安南。小皓這個安南國王以後可就名正言順了。”


    瑈璿歡呼一聲,抱住了朱瞻基的脖子:“安南百姓、大明將士都會感激你!” 朱瞻基輕輕摟住她,連叫:“別跳!別跳!”


    瑈璿安靜下來,靠在他的身上,心中歡喜。捧起陳皓的請降書又細看:“小皓的字又長進了。你看他這個‘臣’字的轉彎,比原來可圓潤多了。”


    朱瞻基忽然哈哈一笑,瑈璿不解地抬頭望望他,朱瞻基笑得合不攏嘴:“這小子,踢我!”大手在瑈璿腹上東按西按:“讓你踢你老子!”開始和兒子玩起了捉迷藏。


    瑈璿才知道不是為了小皓,看朱瞻基玩得興高采烈,不由好笑,低頭看著,笑眯眯地。朱瞻基幹脆兩隻大手齊齊按下:“哈!你小子跑不掉了吧!”


    突然一滴鮮血滴在大手之上,鮮紅耀目。朱瞻基一驚,抬頭看了一眼不禁臉色微變:“瑈璿,你!”又是一滴血落下,瑈璿急忙仰起頭:“出鼻血了,沒事。”手在袖中摸了半天,摸出一塊棉帕,捂在鼻上:“沒事,大概這天有些幹燥。”


    朱瞻基小心地扶著她,往暖閣走,一邊側頭吩咐:“快去,傳華太醫來!”


    瑈璿有些不情願:“出鼻血而已。別叫太醫好不好?”華太醫一來,定要限製這個那個,剛有的一點兒自由可又要泡湯了。


    朱瞻基甚是固執:“那可不成!都出血了!”仿佛是聽了皇帝之命,瑈璿的鼻血聽話地往外滲個不停,迅速染紅了棉帕。朱瞻基有些急,俯身將瑈璿打橫抱起,見那血還在流,抱怨道:“好好的,怎麽了呢?”


    躺到了榻上,瑈璿皺著眉仰著頭,血卻不斷地往外冒。朱瞻基跺腳:“去催華太醫!”話音未落,外麵傳來華不為的聲音:“參見陛下!參見娘娘!”朱瞻基吼道:“滾進來!”


    隔著屏風,華不為搭著脈,麵有憂色,沉吟不語。不知哪裏得的消息,太後也趕過來了,坐在榻沿,握著瑈璿的手。


    半晌,華不為道:“太後!陛下!娘娘這病有些奇特,可否讓臣一瞻娘娘寶容?”


    朱瞻基不等太後說話,伸手便撤開了屏風。張太後皺了皺眉,沒說什麽。華太醫見血還在滲,先取出銀針:“請允臣為娘娘施針止血。”張太後微微頷首:“準!”


    華太醫無聲無息地兩針紮在瑈璿的鼻翼,撚了兩下,不一會兒血便慢慢停住。瑈璿移開棉帕,笑了笑,朱瞻基也籲了口氣。


    華太醫覷了眼又看,足足看了一炷香的工夫,才自己動手搬屏風,吭哧了兩聲卻搬不動。檀木鑲嵌大理石的三折屏風,其實甚重。海壽急忙過來搬好,朱瞻基擺擺手:“華卿別管這個。到底如何?”率先走出了暖閣。


    張太後吩咐海壽柴山看好瑈璿,跟著到了前宮。華不為望望端坐的皇太後,又望望坐立不安的皇帝,緩緩道:“娘娘這是‘陽症’,極為少見。”


    張太後與朱瞻基對望一眼,心中嘀咕:仁宗才鬧了個“陰症”、送了性命。這又冒出個“陽症”!


    華太醫接著說道:“此乃溫病日久,溫熱邪毒久羈體內,損傷肝腎精血,虛陽不退,於此春溫之際盤桓欲出,到暑季怕是更要厲害。症屬陽精過旺之候,病位重在肝腎。”


    朱瞻基道:“皇後以前初到北京也流鼻血,就是個水土不服啊。”


    華太醫道:“這次不僅是鼻血,臣料娘娘定是身體低熱不退,手足心熱,口舌幹燥,常常神倦欲眠。”


    朱瞻基點點頭:“是有這些。朕隻當她孕中體熱……”


    張太後急忙問道:“華卿可能醫?”


    華太醫遲疑著,但是點了點頭:“微臣自當盡力。此症主當滋養肝腎,不過……”下決心說道:“北方幹燥,娘娘住在乾清宮中一來沒有幹燥缺水,二來乾清宮本是極陽之地,不利娘娘病情。”


    張太後道:“那搬到禦花園的水閣去呢?”


    華太醫搖搖頭:“禦花園的湖是人工挖就,水閣邊雖有水,卻不是天地滋養之水。娘娘這病,在幼是假陰為陽,日積月累;近日則是滋陰驅陽、保胎過旺,終至體內陰陽交戰,傷及內腑。”


    朱瞻基默然。瑈璿扮男子扮了二十年,假鳳虛凰混亂朝堂,自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華太醫道:“微臣建議,娘娘不妨回南京。娘娘本是江南水鄉體質,到南京濕潤之地,慢慢調養,當可挽回。否則恐怕不僅娘娘危險,小皇子也是可憂。”


    見太後麵色猶疑,皇帝神色焦慮,華太醫道:“此乃微臣愚見。還請太後陛下定奪。”


    張太後想了想,吩咐:“傳黃太醫,劉太醫。”是太醫院的另外兩位老太醫。又吩咐:“欽天監的沈大人也叫來。”


    黃太醫劉太醫兩位禦醫看了,雖然說的名目不一,一個說是“真陰耗損”,一個說是“虛熱耗真”;建議卻都一樣,需滋陰補腎養肝養氣,北方幹燥,皇後的體質不合適。


    沈監正夜觀天象,鬥一天府星暗弱,主皇後有難。


    朱瞻基聽到這裏,毫不遲疑,便要親自送瑈璿去南京。已經是六月末,估計十月下旬便要生產,路上走不快,估計得一個月,時間已是很緊。


    此時因仁宗時決定遷都回南京,所以南京是大明京都,北京是行在。南京有六部,北京是行在六部。但因宣德帝登基以來一直在北京,內閣在北京,所以政務處理都以行在六部為主。現在朱瞻基要去南京,朝臣們大部分是自南京過來的南方人,都紛紛要求伴駕回南,甚至有不少人建議幹脆遷都回南京,一起回去,算是完成仁宗的心願。朱瞻基卻等不及,吩咐文武百官照舊在北京好好幹活,隻帶了內閣幾人隨行。朝臣議論紛紛,但既然天子已經去了南京,遷都又是仁宗遺命,料想也是早晚的事,眾人便耐心等待。


    後宮這裏卻有些犯難。南京皇宮無人已久,皇帝皇後這下過去,後宮誰人來管?皇太後自然走不開,也不合適為了兒媳婦追隨在側,胡皇後已經是靜慈師太,另外幾個妃嬪秀女或稚嫩或愚笨或既稚嫩又愚笨,去了隻有更操心的份兒。


    朱瞻基的意思,有海壽統領\金英協助,也就夠了。張太後卻擔心,宮中再沒有人,妃嬪宮女總免不了,海壽一來年紀大了,二來終究隻是太監不是主子;後宮日常雜事可不少,皇後養病,難道還要天天報到她那裏煩她?總不能讓皇帝處理後宮事。朱瞻基聽到這裏,也覺得有些為難。


    二人正商議著,窗外忽然一個聲音道:“母後!陛下!臣妾願去南京,侍奉皇後娘娘,替娘娘分憂。”一人盈盈拜倒,卻是孫貴妃孫巧。


    朱瞻基哼了一聲,不答言。瑈璿吃過兩次孫巧大虧,連自己至今都心有餘悸。這個女人任性大膽,脾氣爆烈,誰知道到時會怎麽樣?


    孫巧接著說道:“臣妾對南京宮中極為熟悉,宮中太監內官宮女侍衛的脾氣秉性也都大概清楚。臣妾不敢近皇後娘娘身前,隻幫著處理宮中日常雜事,確保下人不惹亂子、不給陛下和娘娘添堵。”


    張太後聽了,頗為心動。皇帝哪裏知道後宮之事,幾千個人、有幾個省心的?日日看牢著,還常有故事。鬥氣拌嘴打架鬧事,偷摸拐帶躲懶裝病,哪天沒有幾出?沒人管,肯定是不行。孫巧自幼便在宮中,如今身份又是貴妃,真是最合適人選。


    孫巧瞥一眼太後神色,知道太後讚同,便仰望著皇帝,緩緩說道:“陛下!臣妾對不住皇後娘娘,心中一直愧疚。臣妾隻想著如何能贖罪彌補,再不敢多生事端。求陛下信臣妾這一回,臣妾若再犯錯,不用陛下懲罰,臣妾自己了斷就是!”


    說著抬手猛地一咬,右手中指滴滴血落,在左手的棉帕上寫下“負荊請罪”四個大字,雪白的帕上,字跡殷紅。


    張太後大驚,不禁心疼萬分,看看皇帝麵色,忍著不動,覷見孫巧手指上還在冒血,臉上忍不住滿是關切之色。。


    朱瞻基接過棉帕,沉吟不語。孫巧雖然脾氣不好任性自大,但自幼蒙太後教導、倒不是歹毒之人,心地簡單,識大體懂宮規。何況自己陪在瑈璿身邊,料她不敢怎麽樣,最多到時自己多加小心、不離開瑈璿半步就是。半晌皇帝說道:“好!朕就信你一回。南京宮中有半點差錯,唯你是問!”


    “謝陛下!”孫巧叩頭謝恩。張太後連忙招招手,將她攬在懷中,親自包紮還在滲著血珠的中指。朱瞻基見了,歎一口氣,心中暗暗搖頭。


    宣德二年六月二十四,宣德皇帝攜皇後前往南京,五位內閣大臣、華太醫隨駕同行。孫貴妃與海壽要趕著先打理出南京皇宮,簡儀先行。夏原吉留在北京,總理北京行在六部一切政務。


    瑈璿躺在鳳輦車中,窗外的風景隻能望見路邊掠過的樹木、一角天空。鼻子總還是出血,華不為常要紮針,幹脆騎著馬隨侍車旁。朱瞻基則坐在瑈璿身旁,常常將她半靠在自己身上,絮絮說話。瑈璿精神不濟時,便擁緊讓她安睡或是閉目養神。


    白腳鷹時而在高空翱翔,時而在窗外盤旋,撲棱棱扇動著翅膀,歪腦袋留神望著主人。長樂最忙,隊前跑到隊後,“吱吱吱吱”不停,眾人都嫌他呱噪,尤其五位閣老意見最大。瑈璿認真地找長樂“談”了一次,才算好些,不似以前那麽叫個不停了。


    車隊走得甚是緩慢,行了八天,才進了山東境。朱瞻基想起漢王朱高煦,心中感慨。逍遙城中漢王已經關押了快一年,這次臨行雖然匆匆忙忙,仍然抽空去看視了一趟。漢王身體精神倒都還不錯。


    瑈璿看見朱瞻基神色,輕聲道:“想起你二叔了?”朱瞻基點點頭:“是。其實二叔也很可憐。他夢想皇位幾十年,靖難時皇祖父也確實許諾過他;在樂安這些年,心中一直抑鬱不樂。”


    瑈璿搖搖頭:“太子沒立之前,漢王有些想法無可厚非。但永樂二年皇太子已立、永樂九年皇太孫亦立,作為大明宗室,就不該再無事生非。謗忠良、傷手足、發內亂、起兵禍……這種種惡行,都隻為一己非分之想。哥哥你如今是天子,仁厚無妨,是非可不能不分。”


    瑈璿侃侃而談的時候,就仿佛還是當日的陳翰林。


    朱瞻基歎一口氣:“他總是我二叔。我在逍遙城中看到他的蕭索模樣,總忍不住心中難過。皇祖父和父皇泉下有知,定然也傷心。”


    瑈璿握住他的大手,安慰道:“‘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太宗當日將漢王分封樂安,本是希望他就此斷了妄想,安分守己做個太平王爺。漢王今日下場全是咎由自取,哥哥你別自責了。”頓了頓道:“你實在不忍心,待再回北京時,放了就是。”


    朱瞻基不由得一喜:“你也讚成我放二叔?”


    瑈璿含笑不語。讚成是談不上,但朱瞻基本是性情中人,關押自己的親叔叔,必定心中不安。漢王如今已經不可能對皇位再有什麽威脅,讓他從此做個閑散王爺,成全朱瞻基的善意,也對太宗和仁宗有個交待。


    果然朱瞻基搓著手,有些興奮:“待我們再回去,也就一年半載吧?二叔身體甚好,還有幾十年好日子呐。”想了想又道:“他那些家眷家屬,也得赦回才好。安置在哪裏好呢?瞻坦當不了漢王世子,最好封個閑職,也能做個家中的頂梁柱。”


    瑈璿聽到“漢王世子”幾個字,心中一陣難過,假意打個哈欠疲倦地閉上眼,眼中卻有水霧不聽話地浮上。


    朱瞻基正嘮叨盤算著漢王一家,忽然見瑈璿雙眼緊閉鼻中又冒血,連忙高聲道:“停車!華卿!”


    望著華不為小心施針,朱瞻基心中焦慮。十幾年、二人經曆了多少風雨坎坷、多少生死難關!這一次、不知道過得去嗎?瑈璿,她是知道自己不好嗎?為什麽偷偷地哭?


    沈監正說:天府星暗弱,皇後有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歌鹿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姞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姞文並收藏歌鹿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