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這盛夏的天氣,盡管是一大清早,火辣辣的太陽卻已經曬得四處滾燙。這烈日之下,一群小宦官正滿頭大汗舉著竹竿在禦花園中粘知了,內侍高品何德安一手叉腰指手畫腳,時不時嚷嚷兩句。


    “今天可是皇上登基的大好日子,這幾日還要尊太後,冊皇後,立太子,冊各位娘娘,分封皇子,全都是大事,你們一個個都手腳麻利些!”


    嘴裏這麽說,他不禁暗自埋怨這禦花園多年沒好好整修,否則區區粘知了也不至於要耗費那麽多時間。


    當他帶著兩個小宦官一路巡查到擁翠亭,冷不丁看到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上,隱約流露出一絲衣袂時,他頓時勃然色變,厲聲喝道:“哪個小兔崽子竟敢在上頭偷懶……啊!”


    他這喝罵戛然而止。因為樹上赫然探出了一個腦袋,乍一看不過十歲出頭,長發披肩,眉眼如畫,依稀有些美人胚子的模樣。然而,他卻已經認出了人,知道這位主兒不是一位千金小姐,而是貨真價實的貴公子,登時暗自叫苦。


    樹上那雙漆黑發亮的眼睛迅速掃了一眼他,這才懶洋洋地說道:“喲,原來是何公公。”


    何德安滿臉堆笑地屈下一條腿請了個安:“二公子,世子殿下之前就找過您,您怎麽到這來了。”


    “嗯?承睿竟然在找我?”樹上的童子挑了挑眉,這才有了幾分鄭重,“知道什麽事嗎?”


    “世子殿下說,今日瓊華島上功臣筵,一會請您一塊去湊個熱鬧。”何德安幹笑了一聲,剛剛聽對方竟然拿大到直呼世子的名字,此刻又是見他跪著也不叫起,心裏很有幾分埋怨,臉上卻依舊笑著,“世子殿下多半回嘉樂館了,不如您去看看?”


    “嗯,也是,我這就去!”


    童子頓時露出了身形,三兩下從高高的枝頭落地,一身簇新的絲絹衣服蹭得滿是褶皺和灰塵,還開了一處口子,他卻不管不顧,揚長而去。


    看著他的背影,爬起身的何德安不屑地啐了一口:“擺什麽譜!如果不是你運氣好攀上了世子殿下,這皇宮大內哪有你一個青樓歌姬的兒子亂逛的份!”


    何德安身後一個小宦官卻傻乎乎地問道:“公公,皇上都登基了,為什麽還叫世子殿下?”


    “蠢貨,還沒冊封太子呢,誰敢改口?”


    何德安罵了一聲,心底卻飛快思量了起來。


    榮王今日登基,榮王妃肖琳琅肯定要封皇後,韋次妃則是少不得一個貴妃。隻不過肖琳琅為了扶助丈夫,連累得父兄皆亡,娘家無後,肖家嫡支根本就沒人了。而韋家卻是根深蒂固的軍中世家,韋鈺的父親韋泰是韋次妃的兄長,此次韋家為了榮王東奔西走,聯絡上了手執遺詔的紀皇後,榮王登基,韋泰說不定能封侯,倒也能稱上一聲國舅爺。可韋鈺算什麽?不過一個青樓賤妾生的庶子罷了,爵位官職都根本沒分,世子承睿卻偏偏看得上他!


    嘉樂館中,榮王世子承睿剛參加完登基大典,脫了一身袞冕就去找韋鈺,結果卻撲了個空,此時滿臉惱火地踏進門檻。十二歲的他長身玉立,相貌繼承了父親榮王和母親王妃肖琳琅的優點,眉目俊秀,挺拔英偉。


    “這個韋鈺,成天四處亂鑽,叫他讀書不好好讀,叫他練武不好好練,還說將來能當宰相,再這麽下去,索性當個禦用閑人算了!”


    就在他惱火的時候,他隻見一個人影風風火火地衝了過來:“睿哥哥!”


    承睿笑著伸出手,任由那小小的人兒撲進了自己的懷裏。來的是韋次妃所出的清苑郡主,五官輪廓和韋鈺生得很有幾分相似,俏麗可人,若單論相貌,竟反而不及韋鈺的男生女相。她和承睿雖非一母同胞,但當年她生下一年,韋次妃又懷了承謙,懷相不好,幾乎去了半條命,榮王妃肖琳琅沒有女兒,韋家正忠心耿耿為榮王奔走,肖琳琅便將其接來養在膝下,韋次妃分娩後一心顧著兒子,清苑郡主也就一直跟著肖琳琅,和承睿最為親厚。


    他還以為妹妹隻是撒嬌,卻沒想到清苑郡主抓住他胳膊的雙手戰栗發抖,說話也有幾分顫音:“睿哥哥,我……我偷聽到了一件事!”


    承睿在妹妹麵前素來沒有平日的少年老成。他有些俏皮地打趣道:“哦?是你舅舅又要納哪家美人,還是你家小姨又和你姨夫打架了?”


    “睿哥哥,我是說真的!”清苑郡主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我偷聽到父親身邊兩個親近的太監說,要在瓊華島上放火,燒了宴請功臣的那座臨波閣!”


    “你說什麽?”承睿一下子聲音尖利了起來,捏住清苑郡主的手腕便厲聲問道,“是誰說的?”


    “是胡公公和羅公公。”


    承睿隻覺得一盆涼水從頭澆到底。那是父親身邊幾乎寸步不離身的兩個親信太監,清苑郡主不可能認錯。想到那個最大的可能性,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鬆開了手,沉聲說道:“阿媛,你好好呆在這裏,記住,這件事不許對第二個人說,我去去就回來!”


    清苑郡主微微一愣,見承睿轉身衝入嘉樂館,隨即佩了把劍出來立時就走,她連忙追了上去:“睿哥哥,對韋鈺也不能說?你不是昨天還說要拉他一塊去瓊華島……”


    “絕對不許對他說,也不許他去瓊華島!他來了你就拖住他,不許他亂走!”承睿再次強調了一句,見清苑郡主皺了皺鼻子,不情願地點了點頭,他就摸了摸妹妹的腦袋,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等我回來!”


    承睿沒有帶一個人,幾乎是一路連奔帶跑趕向太液池。


    瓊華島就在太液池中央,而臨波閣則是在瓊華島上最高處。父親榮王定下在登基的同一天,於宮中太液池中瓊華島設慶功宴,席上無不是王府幕僚以及親信侍衛,此事他自然是知道的,可他完全沒料到父親竟然會暗中下這樣的旨意。之前最危險的時候,分明是這些王府舊人出謀劃策,出生入死,為父親籌集了大筆金錢,又打退了一波波刺客,這才鋪平了父親通往皇位的路,他更是跟著他們習文學武,情分深厚,怎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去死?


    這時候與其去求父親浪費時間,不如自己趕過去阻止,否則很可能來不及了!


    陽光照射下,太液池上波光粼粼,瓊華島中樓閣掩映,飛鳥雲集,可這猶如仙境的美景之中,此時正傳來陣陣喧囂。當滿頭大汗的承睿看到一股濃煙衝天而起時,他登時臉色慘白,一個踉蹌幾乎摔倒在地。就在他心下極度絕望之際,他隻聽到側裏傳來了一個聲音。


    “世子殿下,您怎麽在這?”


    轉過頭去,看到和自己來時不同的另一條小路上,一個五十開外的老者和一個健碩青年一前一後過來,承睿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驟然撲上前去,死死拽住了那老者的袖子,聲音顫抖地說道:“朱先生,張大哥!”


    朱先生笑嗬嗬地說道:“我和虎臣在路上遇到點事情耽誤了,這不,連慶功宴都來晚了。”


    張虎臣受過王妃肖琳琅救命之恩,此後投身王府當侍衛,二十六歲就已經是榮王府的侍衛總管。然而,武藝極高的他天生冷峻,不愛說話,即便是對著承睿,也隻是低頭默然行禮,對於朱先生的解釋並未插嘴。當目光轉向那正冒著濃煙的太液池中心小島方向時,他的臉上方才流露出一絲凝重。


    剛才來的這條小路被高大的樹木遮擋了視線,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那煙柱!


    而朱先生也已經瞧見了那煙柱,眼神亦是一時巨變。可他還沒來得及細想,承睿就一手將他和張虎臣拉到了一邊。


    “朱先生,張大哥,你們快走!”


    朱先生和張虎臣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想到那一股濃煙,他們陡然意識到了某個最壞的可能。


    狡兔死,走狗烹!


    哪怕往日再自詡運籌帷幄,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朱先生此時卻有些亂了方寸,可看到張虎臣那臉色蒼白,黯然失望的樣子,他仍是忍不住低喝道:“虎臣,醒一醒,難道你要辜負世子殿下親自來示警的一片真心?”


    張虎臣這才陡然驚覺,神色立刻一正,當即沉聲說道:“世子殿下回去吧,縱使我死了,也一定會保著朱先生出宮!”


    可他一把拽住朱先生,轉身還來不及走,卻隻覺得有人死死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帶上我!”承睿隻覺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唯一記得的是死死不肯鬆手,“路上很可能有人攔你們!”


    朱先生隻微微一愣,而張虎臣的回答則是更加直接,他當即騰出一隻手來,合指為掌刀,就打算將承睿打昏過去,可未曾想承睿往日和他過招最多,千鈞一發之際側頭避過,卻又直接拽住了他另一邊胳膊。


    “張大哥,島上的人我救不了,可我至少把你們倆送出宮去!”見張虎臣臉露掙紮,承睿咬了咬牙,卻又一字一句地說道,“要是你在這打昏了我,到時候你就不怕我拿這件事去死諫父皇!”


    “虎臣,帶上他!”朱先生當機立斷地說道,“萬一真的有人攔截,我們再丟下他不遲!”


    無奈之下,為了趕時間,張虎臣隻能將朱先生縛在背上,一把抱起承睿,拔腿飛也似往回趕。他腳下極快,當遙遙看到西苑宮門在即,他的一顆心卻沉了下去。就隻見宮門處竟是守著數百甲胄在身,刀劍出鞘的黑衣衛士,淩厲的殺意撲麵而來,直叫曾經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他都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難道真的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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