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心孤詣十二年,隻為今天這一次相見。


    如若杜至等其他熟悉的人在此,一定會發現,眼下的高廷芳連言行舉止,都和在他們麵前時的那個人分外不同。他便仿佛真的是東都官民百姓傳聞中的竹君子那樣,清雅秀逸,孑然沉靜,舉手投足,言行舉止,縱使再挑剔的人也找不到半點瑕疵。


    而和皇帝之間相距不過數步,高廷芳心裏並非從前認為的激蕩如火,而是平靜得像一塊冰。對於皇帝那滿懷關切的安慰,他表現得遠遠比自己想象中要出色。從容冷靜,談笑風生,仿佛那個真實的自己此時此刻已經離開了這個軀殼,站在高高的地方,俯視著另一個自己憑借本能揮灑自如。


    然而,吩咐韋鈺親自去外間看守,以免有人誤闖的皇帝,卻絲毫不認為這有什麽不對。


    因為他打探到的那個高廷芳,韋鈺告訴他的那個高廷芳,正是應該如此形象。傳聞中南平王因為世子病弱,不能習武,不便出門,南平大儒光孝友親自教導其禮儀和詩文,如今看來,那個人稱高賴子的家夥確實養了一個讓人羨慕的好兒子,這一點,不論他,還是其他國主,全都及不上。


    隻可惜如此人才,據太醫署中人說來,卻注定了多病短壽。


    因此,最初見麵的寒暄過後,皇帝就開口說道:“世子之前在含元殿上說,此來東都,是為了楚國和南平的戰事?”


    “正是。”意識到接下來所要商談的,關乎南平的未來,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氣,將自己完全代入了南平王世子這個身份,深深欠了欠身,“皇上,南平處南北要衝,江陵更是控禦大江水道,若楚國得之,北可危及大唐襄州郢州,西則可毫無顧忌進軍蜀地。而若是南平尚存,雖隻三州之地,卻可令楚國投鼠忌器,不敢起北進之心。”


    “我大軍剛剛平蜀凱旋,在你眼裏,卻覺得楚國竟還有北進之心?”


    “楚國號稱二十餘州,卻遠遠比不得擁有中原,國土百姓兵力無不數倍於楚的大唐。然而皇上大軍平蜀,難道不是為了打下西南,以巴蜀糧倉充實中原,然後收拾兵馬北伐?”


    剛剛滿臉漫不經心的皇帝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再次細細打量麵前這位看似孱弱的青年。許久,他才開口說道:“之前韋鈺就說過你大膽,說你這一身病骨卻不遜斬將奪旗的勇士,朕在含元殿上看你唇槍舌劍,信了一半,如今方才全都信了。”


    “多謝皇上謬讚,隻不過天下並非外臣一個聰明人,楚國想來也已經有人看出了這一點,這才肆無忌憚侵攻南平,派人劫殺上京朝貢的南平使團,徐長厚這個堂堂正使更是在四方館中就肆無忌憚地對臣下手。皇上難道覺得隻是徐長厚個人的莽撞衝動?此乃試探虛實之計而已!”


    麵對皇帝犀利的目光,高廷芳不慌不忙,侃侃而談。


    “若是大唐對他此舉或熟視無睹,或輕輕發落,便證實是唐軍平蜀之後確保了糧草以及後方,準備北伐又或者東進,無心理會南境紛爭。如果是這樣,他們便可趁機北占南平,圖謀襄郢,進而甚至與吳國等合縱,趁大唐北伐時有所動作。而若大唐沒有北伐之意,而是陳兵南境問罪,他們隻要犧牲一個徐長厚,以金帛賠罪,想來大唐未必會為一個不相幹的南平而大動幹戈。”


    “此乃陽謀,隻怕徐長厚自己都未必算到,隻以為純粹是自己衝動。須知楚國使團那麽多人,他一個正使何德何能將他們如臂使指,竟能用調虎離山之計對付我的護衛?”


    見高廷芳不慌不忙侃侃而談,皇帝忍不住眯起了眼睛:“看來,韋鉞也好,朕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也好,全都被你糊弄了過去。他們隻以為南平遣世子北上朝賀,有獻土歸降內附之意,於是就可以坐而取軍功,更覺得你這不出王宮的世子容易對付,卻沒想到你勝過他們遠矣!”


    “國難之際,外臣隻是竭盡全力,之前對幾位貴人有所欺瞞矯飾,還請皇上恕罪。”


    高廷芳說到這裏,便支撐著站起身來,隨即稽首下拜:“皇上,南平有老父幼妹苦心維持,外臣病弱之身,在國中毫無用處,因此才主動請纓出使,攬下這唯一一件力所能及之事。至於獻土歸降,並非外臣之前虛情假意,父王除卻外臣,隻有小妹一個女兒,而小妹眼高於頂,至今未曾婚配,異日即便覓得夫婿,是否能有後嗣卻未必可知。所以,父王遣外臣來告,願為大唐守南境。”


    他說著稍稍頓了一頓,這才拿出了之前南平王高如鬆托付給他的真正底線:“父王今年已經年近五十,等父王百年之後,南平願以三州請降內附。而在此之前,外臣願居東都為質。”


    如果僅僅是南平送了一個病怏怏,隨時可能一命嗚呼的世子過來為質,皇帝已經享受到郭濤領兵,打下西南偌大一個蜀國的甜頭,當然會對這樣的許諾嗤之以鼻。然而,高廷芳此來東都,前後大半個月中,看似隻不過一次次卷入兩王相爭之中,一再遇險,實則卻不啻為以一己之力攪動了東都風雲。從含元殿上親眼看到其唇槍舌劍,劈手一擲,到剛剛這番接觸,皇帝又真真切切地確定,麵前的人確有大見識,他原本生出的那個念頭頓時更明朗了。


    “你就這麽確定,朕會幫你解南平之圍?”


    “南平之圍,應該不勞皇上,近日大概已經解了。”高廷芳語不驚人死不休,直起身微微一笑道,“徐長厚之父,楚國徐相秉持政務多年,正是力主侵攻南平的第一人,如今他的兒子闖出了這樣的彌天大禍,我業已將消息傳回南平,想來小妹一定會抓住時機,激起那位徐相的政敵群起而攻。一旦楚國顧慮唐軍因為徐長厚之舉出兵的後果,後方朝中不夠堅定,前方侵攻南平的大軍必定會出現破綻,南平上下萬眾一心,定能力戰解圍。”


    聽到這裏,皇帝終於難以抑製,哈哈大笑了起來:“世子果然是膽色超群,謀略出眾,韋鈺所言不虛。”


    笑過之後,皇帝見高廷芳依舊長跪於地,便親自起身上前,將其攙扶了起來。見高廷芳重新落座時,額頭汗珠密布,臉色也比之前更加蒼白,他沉吟片刻,就開口說道:“去年初便有官員上書,勸楚國國主稱帝,朕早已深知。你借著大唐之勢逼退楚軍,雖說能緩一時,未必能緩一世。朕可以把勢借給你,但你不覺得適才所言,全都是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並不足以打動朕嗎?”


    不足以打動?不,你既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便證明你已經動心了。


    高廷芳再次欠身低下了頭,仿佛極其誠懇地說道:“南平小國,並沒有其他能夠打動皇上的東西。如若有,必定傾盡全力。”


    “世子這話就言過其實了,你不就是南平至寶?隻不過,朕不需要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留在東都為質的南平王世子,以你的才能,何不為朕出仕?”


    見高廷芳訝然抬頭,仿佛滿臉不可思議,皇帝不禁笑道:“怎麽,難道世子不願意?”


    “恕外臣愚魯,大唐人才濟濟,而外臣手無縛雞之力,又能為皇上做什麽?”


    “朕既然希望你出仕,那麽就有用得著你的地方。不過,你應該知道,南平區區三州之地,在楚國大軍侵攻之下尚岌岌可危,如若大唐有南下之心,那就更加難以抵擋。所以,朕需要的是你全心全意為朕所用,而不是單單留在東都。至於你之前在朕那兩個兒子之間左右逢源,引得他們彼此爭鬥那些過往,朕都可以既往不咎。”皇帝心裏卻還藏著最後一句話沒有明說。


    朕除了要紀家和韋家為了你爭鬥不休,還拿你有別的用處!


    “多謝皇上寬容,臣願為皇上效力。”高廷芳再次起身下拜,臉上露出了淺淺的笑容,心下卻沒有半點終於成功留在東都,打入權力核心的喜悅。


    曾經盼望了十二年的父子重見,他也不知道多少次從夢中驚醒,悲痛傷感,如今再見,他卻難以從剛剛那位至尊身上找出任何熟悉的東西,仿佛那隻是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剛剛那番對話,除卻天子以及屬國世子之外,哪有摻雜半點私人感情?而皇帝也是,縱使他已經和兒時的承睿沒有太多相似,可就真的是正麵相對卻完全認不出來嗎?難不成十二年時光,真的就泯滅了父子之間當初那心意相通的默契?


    這一次,皇帝沒有再親自起身攙扶。對於高廷芳終於沒有在自稱外臣,他相當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即揚聲叫道:“韋鈺!”


    不多時,韋鈺便再次快步進來,看到皇帝打手勢,他就默默上前攙扶高廷芳。下一刻,皇帝離座而起道:“這飛香殿乃是洛陽宮中最幽靜的地方,從今日起,便用來給高卿養病。韋鈺,你回頭去四方館,將高卿身邊兩個近侍接來。”


    既然已經定下君臣名分,皇帝也就不再稱呼世子,卻代之以相當禮遇的高卿。


    韋鈺剛剛雖守在門外,但他耳聰目明,內中這一番對話,他全都聽得清清楚楚,這會兒他正要答應,卻沒想到高廷芳卻掙紮著站直了身體,寸步不讓地拒絕道:“皇上好意,臣心領了。可是臣如今還是南平正使,之前在含元殿上支撐不住暈倒,暫時在宮中飛香殿養病,這還勉強情有可原,可如今既然清醒,再停留在宮中,這就實在是不合適了。臣之前抵達東都這段日子,已經過於高調,倘若再繼續居於宮中,太後以及各位娘娘若有令,臣何去何從?”


    皇帝轉念一想,就意識到自己確實想得不夠周全。他如今還遠遠談不上掌控了宮闈,若是讓高廷芳繼續留在宮中養病,甚至將其身邊近侍也接到宮中,紀太後和韋貴妃的反應恐怕會難以預料。於是,他看了韋鈺一眼,見這個多年前因為承睿之死就投在他這一邊的心腹亦是滿臉讚同,他就爽快地應了下來。


    “既如此,一會兒叫太醫丞林清雲來,讓他診治過後,和韋鈺一同送你出宮。”略微一頓,皇帝就又對韋鈺吩咐道,“等到各國使團離京,四方館那邊就不適合再住人了,韋鈺,你近日可在東都各裏坊留意住宅。”


    “是,臣一定盡快為南平王世子尋覓合適的住宅。”韋鈺毫不遲疑地應命。


    臨走之前,皇帝卻還意味深長地對高廷芳說道:“各國使臣多半都會在近日啟程離京,朕希望能看到高卿的上表。上表時,你不用談及獻土內附等等任何實質性的東西,朕那兩個兒子既然爭相籠絡你,朕不想他們大失所望。”


    “是,臣明白了。”高廷芳再次低了低頭,眼見皇帝大步離去,他隻覺得渾身力氣全都抽空了一般,好容易才在韋鈺攙扶下站穩了身子。


    而韋鈺望著皇帝離去的背影,竟是也不自覺地舒了一口氣。他扶著高廷芳坐下,這才笑道:“我確實沒看錯,你真是一等一的聰明人,皇上病了多年,不大上朝,素來很少,更很難相信別人,卻被你三言兩語打動。剛剛你若是說錯一句話,就不是眼下這般結果了。”


    高廷芳已經沒力氣在韋鈺麵前再裝什麽了,苦笑一聲後,心裏卻清楚透徹。


    當年前車之鑒還在,他如今還背著一個岌岌可危的南平,怎會一上來就寄希望於父子相認,盡釋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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