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家的人竟然會打上武寧進奏院,翊衛府的人竟然會來得這麽快,而且態度這般強硬,武寧進奏院的進奏官們無不是措手不及。


    最初站出來和杜至論理的那個年輕進奏官鄭懷榮二十五歲,乃是剛剛從徐州調過來的,在紀飛宇身邊呆過一陣子,雖說沒能在節度幕府謀到一官半職,可那是因為幕府一個蘿卜一個坑,人全都占滿了,而且大多不附長公子,就追隨二公子,他這個新人雖說博得大公子青眼,可位子卻沒了,還遭到二公子忌恨。但他深得紀飛宇賞識,被派過來時點名讓他掌總。凡一切往來朝中和徐州的章奏,都由其掌管。


    所以,年紀輕輕卻野心勃勃的他剛剛一開口就被三言兩語頂了回來,自然心裏大為不忿。


    而更讓他意想不到的,在其他那些進奏官們或冷眼旁觀,或議論紛紛,想主意卻沒有拿出主意的時候,竟然是他從來沒放在眼裏,背後譏諷為塚中枯骨的李承挺身而出,和杜至力爭。原本回過神來的他已經打算重振旗鼓再戰,可杜至對待盧家那些家丁的粗暴舉動卻又讓他戒懼了起來。那家丁頭上挨一箭不要緊,如果換成是他,他日後還怎麽有臉回徐州去,豈不是要被人笑成頭上被人射過箭的草包?


    此刻,當聽到杜至竟然直接向進奏院和盧家兩邊要人,還戲稱李承一個進奏官可以抵得上十個小兵,他立刻有了主意,不等李承答應就沉聲說道:“好,那就讓李郎隨翊衛府回去。隻不過,我武寧進奏院的人好請,卻不是那麽好送回來的!”


    李承登時麵色一變,當發現鄭懷榮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其他那些名為同僚的進奏官們也紛紛回避自己的目光,既不附和鄭懷榮,也沒有人出口為他說話,他不禁在心裏暗歎一聲。哪怕鄭懷榮不橫插一腳,他也是打算答應的,可鄭懷榮如此畫蛇添足,看似扳回麵子,可隻要翊衛府那些人當中有眼力出眾的人物,立時就可以覺察到一眾進奏官當中那種暗流。


    小小一個武寧進奏院尚且人心不齊,更何況是武寧節度使府?


    而杜至卻不理會這麽多,反正他隻知道,聽從世子殿下的吩咐準沒錯。當聽到身後又傳來了高廷芳的話語聲時,他顧不得去擔憂今天世子殿下老是忘記林禦醫囑咐妄動武功,高聲說道:“你要不是這麽說,我興許倒真的隻帶走他一個,可你既把話說得如此之滿,我倒要領教一下紀大帥的怒火!來人,將門前這些負隅頑抗的全都給我拿下!翊衛府肩負東都治安重責,還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刀兵相向。還有盧家這些家丁,若不束手就擒,那就全都捆上帶走!”


    鄭懷榮眼見得先頭十個圍住武寧進奏院那烏頭門的虎賁倏然合龍,剛剛暴揍盧家家丁如砍瓜切菜的武寧進奏院衛士竟然無人是一合之敵,從來沒有真正見識過戰陣廝殺的他不禁麵如鐵青。武寧進奏院畢竟不是徐州的武寧節度使府,紀飛宇不可能把一等一的驍勇放在這種繁華富庶的地方,怎麽能抵得過號稱雷神的孟懷贏帶出的精銳?當他注意到李承長歎一聲,自行走上前去,仿佛免得自取其辱,他隻覺得那歎息仿佛是在他臉上甩巴掌一般。


    事後少不得要把事情全都推到這強出頭的李承身上!


    盡管心下恨得咬牙切齒,鄭懷榮還是不得不厲聲傳話下去,吩咐將那盧正怡的大舅子錢春明給押了出來。後者沒料想來拿自己的不是刑部,而是一貫頗為照顧自己的妹夫,還想在盧家的家丁麵前拿出點舅爺氣派,卻不想早上到現在連著吃了兩回虧的盧府家丁們根本不給他一點說話的機會,直接把人捆成了粽子,堵住嘴,而後留下十個人給翊衛府交差,竟是跑得要多快有多快。


    “事情辦完了,把人帶回去慢慢審,走!”


    眼見得後隊變前隊,倏忽間散開在寬闊大街上的隊伍全都收了回來,如同退潮的潮水一般,完全退得幹幹淨淨,隻留下黃土地麵上的些許痕跡,高廷芳在臨走之前,再次看了一眼那些武寧進奏院的進奏官們,隨即才收回目光,混在大隊人馬中悄然離去。


    當回到翊衛府之後,他先帶著洛陽和疏影去更衣,等出來時,就隻見杜至和薑明全都等候在了那裏。杜至還沒來得及說話,薑明就搶著問道:“武寧進奏院的人素來跋扈,如今說拿就拿,這是不是做得太蠻橫了?”


    “平蜀先鋒使孟將軍為人素來最是橫蠻,從不講理,難不成回到東都就個性大變,如今卻要和人講道理了?”


    高廷芳見薑明頓時愣住了,他就哂然一笑道:“再說了,大理寺卿盧正怡是韋家的人,武寧進奏院卻代表的是紀飛宇,這紀韋兩家打起來,孟懷贏不快刀斬亂麻,還等事情鬧大了,驚動兩方權貴人物,紛紛跑來指手畫腳,然後他在那裏下不來台?在東都這種地方,一旦露出半點軟弱,那麽從前孟將軍苦心積累的所有名聲,就要盡付東流。相形之下,被人說魯莽衝動無所謂,回頭等人登門打擂台,卻依舊不留情麵,這樣孟將軍不畏權貴的名聲就打出去了。”


    杜至最看不慣薑明事事都拿著我家將軍如何如何來轄製自己,他又不是自己樂意來當這個冒牌貨的,要不是韋鈺坑人,他還好好的在獅子園裏呆著呢!世子殿下在刑部天牢蹲著,他自然不大願意,可他也不樂意世子殿下跑來翊衛府勞心勞力,這還沒個正經名頭,有功勞都是韋鈺的!


    當然,杜至完全沒有去想,若有過錯,那也一樣是韋鈺背。


    因此,他當下憤憤附和道:“就是,也不看看這都是為了誰著想!”


    薑明終究已經明白了過來。他能被韋鈺在軍中時挑中簡拔上來,而後放在身邊作為侍衛長,又放到翊衛府來獨當一麵,自然不至於完全沒腦子,剛剛隻不過是被高廷芳的簡單粗暴給嚇得不輕,能夠忍到回來之後再反對,那已經是非同一般的忍耐功夫。此時此刻,他低下頭正要謝罪,卻不想高廷芳突然開口說道:“對了,你把那李承單獨帶來,我要見他。”


    “先生要見?”薑明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問道,“先生用什麽身份見他?”


    高廷芳笑了笑,很隨意地說道,“你可以告訴他,我姓元,是孟將軍的謀主。”


    元者,一也,他是榮王世子,當今皇帝元子,所以從前呆在江陵城外太白湖畔時,就曾經化名李元。如今他不想用李姓,也就隻能用元字作為姓氏了。


    見薑明那分明猶猶豫豫的樣子,他就笑嗬嗬地說:“怎麽,你還擔心李承從前見過我?自從到東都之後,我雖名聲不小,見的卻都是達官顯貴,唯一一次去南市時,在人前也不過晃了片刻功夫,李承十有八九沒有機會見我。若你還不放心,要不要再準備簾帳隔開我二人?”


    這一次,薑明終於隻能妥協,心中卻打定主意回頭無論如何都不放李承離開,這樣一來就絕對不可能泄漏任何消息了。隻不過,他仍然咬死了一個條件,隻能高廷芳一個人見,無論喬裝打扮成孟懷贏的杜至也好,洛陽和疏影也好,全都得回避,絕不能讓李承看出元先生是南平王世子,高廷芳當然爽快答應了。


    不多時,坐在主位上的高廷芳就看見薑明帶著李承跨過門檻進屋,四目對視的時候,他就放下手中茶盞,微微欠身道:“孟將軍素來行事衝動,如果有冒犯鬆山先生的地方,元一在這裏代替他賠罪。鬆山先生,請坐。”


    被人一語道破別號,李承不禁心中一沉。他到東都三年,也沉寂了三年,別說遍地權貴的東都,就連進奏院中那些同僚都不曾把他放在眼裏,又怎會有人知道他早已棄置多年不用的鬆山別號?要知道,那是他年輕時最意氣風發的時候起的,最初不是鬆山,而是嵩山,終究還是顧忌中嶽名聲太大,故而改了。他定了定神,再次仔仔細細打量著麵前這個年輕人。


    對麵這位自稱元一的青年和鄭懷榮一樣年輕,卻不同於鄭懷榮的跋扈和銳氣,顯得溫潤內斂,嘴角掛著的那一絲笑意也不見譏誚和諷刺,而是讓整個人更加柔和。那寬袍大袖的青色衣衫穿在分明瘦削的身上,不顯得形銷骨立,卻別有一番風姿。


    這一番端詳之後,失神片刻的李承方才苦笑道:“我不過一介微不足道寒微之人,元先生卻如此關注,不嫌耗費氣力太過嗎?”


    “五年前徐州和吳國那一戰,鬆山先生獻策絕人糧道,這才讓紀大帥打了個大勝仗,若你是微不足道的寒微之人,天下就沒有名士了。隻不過,鬆山先生竟然沒有因此作為紀大帥的謀士名揚天下,而是跑到武寧進奏院當了這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進奏官,倒實在是讓人意想不到的好興致!”


    高廷芳捕捉到了李承臉上的每一絲變化,包括其繃起的肩膀,正在蓄力的腰背,當下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都說鬆山先生文武全才,我可沒有本事領教你的武藝,你大可放鬆一些。若非鬆山先生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今日實在是表現得很顯眼,我也不會注意到你。我隻想知道,鬆山先生意欲何為?”


    一旁的屋子裏,洛陽和疏影幾乎頭碰頭,聽到高廷芳一言捅破對方的身份,兩人對視一眼,一點都不覺得意外。而杜至則是想到高廷芳曾經跟著師父張虎臣前往徐州一行,認識李承也並不奇怪。然而,侍立在杜至身邊的薑明臉上表現得很淡定,心情就相當驚訝了。


    他雖說並不是東都土生土長,可被韋鈺調到翊衛府也已經有好幾個月了。他盯著武寧進奏院這麽久,也不曾從李承身上發現過任何端倪,那位病怏怏的南平王世子又是怎麽發現的?


    李承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旁邊四周圍,見旁邊還有次間,他就知道,眼前看似隻有這位元先生一個,可一旁的屋子裏很可能還隱伏著其他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沉聲說道:“我隻不過是孑然一身,想到哪裏就到哪裏,飄泊不定,武寧進奏院也不過棲身之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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