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置身於刑部天牢那雖說點著很多燈台,卻顯得虛假而陰沉的環境之中,想到翊衛府那個並不寬敞,住著卻很舒適溫馨的小院,高廷芳自然頗有一些感慨。他之前倒有些擔心已經知道那條密道玄虛的蘇玉歡又跑過來,可大概是薑明親自往這裏走了一趟,不得已被清苑公主獲悉了內情,又防著別人添亂,所以看守住了密道,又或者是蘇玉歡終於知道輕重了,一連三日,他倒是接待了幾波前來探望的人,卻再沒有從密道中鑽出來的不速之客。


    來探望的人中,有帶著內侍監何德安一塊來的和樂公主,有刑部尚書薛朝,涼王又來過一次,穎王和韋鉞也來過一次,再加上又開始每日過來給他“診病”的林禦醫,以至於他總覺得自己好像不是在坐牢,而是在獅子園那邊待客。


    好容易這一日終於消停了,不用在那些訪客身上勞心勞力的他沒有再烹茶炫風雅,也不用時時刻刻端著,生怕有損風儀,便很不講儀態地歪在榻上,什麽都不想做,隻是怔怔發呆。自從離開太白湖畔的草屋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多少休憩的時刻,從前說的好聽是遊曆,說得不好聽便是流浪的那些年中,積攢下來的所有東西,他都毫無保留地投注到了此番東都之行中。


    天下各國的形勢,各種紛繁複雜的人和事,山河地理形勝,兵法戰略……不計其數的信息在腦海中回轉,以至於他夜晚雖說躺在床上,卻很難睡得安穩。


    這一刻,他突然很思念江陵郡主高廷儀,那個最初出現時,雖仿佛下定決心,卻猶帶天真的女孩,那個三年來不斷磨礪自己,總喜歡叫自己大哥的女孩,那個麵對父親的淩厲逼問,毅然決然站在他身邊維護他的女孩……盡管能夠用一個可以見光的身份再次踏上東都,再次站在朝堂之上,那是他十二年來從來沒有丟下過的夙願,但他答應南平王高如鬆那個苛刻的要求時,何嚐不是奢望過,能夠真正配得上那個一心一意對他的姑娘?


    可是,他已經一步一步在接近自己的目的,其實卻距離高廷儀越來越遠。


    就在高廷芳越來越恍惚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了一陣動靜,那是牢門開啟的聲音,也是又有客人進來的預兆。他重新從榻上坐了起來,熟練地整理了一下儀容,順手從旁邊拿起了一卷書,發現竟然是一卷《傷寒雜病論》,他不禁苦笑一聲,暗想自己真是病人裝上癮了。果然,須臾那話語聲就越來越近,其中一個赫然是林禦醫,另一個則是相對陌生。但是,他很快就知道那是誰了。


    因為他清清楚楚地聽到林禦醫叫出了一個稱呼:“謝公公,皇上怎麽會突然想起召見世子?難不成是之前天津橋前敲登聞鼓的人已經查清楚了?”


    “我也希望查清楚了,但那出首告發的人不論如何嚴刑拷打,卻隻說是拿了人的錢財,指認不出真正的主謀。”


    隨著這個話語,一個中年內侍跟著林禦醫出現在了監房外。林禦醫輕輕一推那因為涼王一劍砍斷而沒有再次上鎖的監房大門,笑容可掬地示意謝瑞先走,自己跟在後頭,還向高廷芳打了個眼色,這才輕咳一聲道:“世子殿下,這是皇上身邊最得力的謝公公。”


    “原來是謝公公,恕我怠慢,今天有點犯了舊疾,所以懶於見禮。”


    見高廷芳含笑欠了欠身,臉上絲毫看不出在此困頓數日的悲苦,隻是顯得有些疲倦和病態,謝瑞想到這位南平王世子竟然是自己一手把自己送進了刑部天牢,心裏忍不住暗自敬佩,當下連忙笑著說道:“世子殿下太客氣了,委屈您呆在這裏多日,皇上每次說起就要大發脾氣,幾位殿下也都為您求情,皇上也是賭氣想要還您一個公道,這才拖到了今日。今日我過來,一來是看看您氣色可好,二來則是代皇上請世子進宮,到貞觀殿陪皇上下盤棋。”


    堂堂天子,請一個待罪囚犯下棋,這怎麽聽怎麽滑稽,然而,林禦醫卻絲毫不以為奇,謝瑞也說得非常坦然。而高廷芳訝異地挑了挑眉之後,當即爽快地答應道:“皇上既然有此意,我自當奉陪。隻不過,讓我這個待罪囚犯直接從刑部天牢出去,會不會損傷薛老尚書的公正嚴明?就是皇上,也不免被人背後說公私不分。”


    謝瑞知道高廷芳很會說話,否則也不能遊刃有餘周旋於穎王和涼王之間——盡管穎王似乎對這位南平王世子的態度有些勉強,全靠韋鉞周旋,可涼王麵寬心窄,絕不是能夠輕易容人的——可即便如此,聽到高廷芳的這番顧慮,他還是不由得暗讚此人曉事,當即嗬嗬笑道:“皇上就是想要別人知道,他對您的禮遇。那麽,回頭就好應對外間的質疑聲音了。您不用顧慮,肩輿在外頭已經備好了,林禦醫也會隨行,以防出現不測。”


    “那好,我披件衣服。”


    見高廷芳很自然地伸手搭住了林禦醫的手,站起身來,而後到一邊拿起一件半舊不新的青緞披風,謝瑞連忙笑著上前想要攙扶,卻被高廷芳擺手婉拒。


    “謝公公你不必客氣,這幾天我這裏客人不斷,這才有些犯舊疾,好在現在不是最冷最熱的時候,這病發也就是氣喘一些,林禦醫這樣小心翼翼,那是因為治病救人是他的飯碗,萬一把我醫治得不好,以後他的招牌就砸了,所以才來這樣獻殷勤。”高廷芳說到這裏,隻覺得耳邊傳來了一聲冷哼,知道是林禦醫在惱火他這揶揄,他卻絲毫不理會,又笑道,“不過,如果南平有林禦醫這樣的國手,興許我兒時也不用吃這麽多苦頭。”


    謝瑞這才釋然,笑了起來,當下便在前頭引路。等到請高廷芳上了肩輿,一路相當招搖過市地把人送到了貞觀殿,他見林禦醫非常知機地止步,便叫來了心腹的兩個小宦官將高廷芳護送入內,自己卻是留下來陪著林禦醫,有一搭沒一搭地套問高廷芳的病情。


    貞觀殿後殿當中,當高廷芳徐徐來到皇帝麵前時,卻隻見對方正在凝神看著桌麵上的一副殘局。這是自從他正旦大朝日利用所謂的“發病”,在宮中飛香殿養病見過皇帝,而後皇帝又悄然駕臨獅子園之後,他再一次與其麵對麵,心情根本就難以保持平靜。他在路上時,甚至再次服用了陰陽逆行丹,隻因為他無法確定皇帝會不會再一次俶爾試探。可此刻,他隻掃了一眼那一局棋便心頭大震,險些想要別過腦袋去。


    “高卿來了?不用行禮了,坐。”


    見皇帝仿佛熟不拘禮一般伸了伸手,高廷芳最終略彎了彎腰,在棋盤對麵坐了下來,看著那一局他從小不知道看父母擺過多少次的棋局。下一刻,他就隻聽皇帝開口說道:“這是朕從前和琳琅常常研究的一局殘局,號稱白棋必輸無解。我們研究了很多年,可直到不久之前,卻依舊沒有解開。”


    想起自己到東都之後,還曾經在獅子園擺過這一局棋,想起在太白湖畔,他進南平王宮前的一次會麵時,江陵郡主喜滋滋地告訴他解開了棋局,他輕輕垂下了眼瞼,沒有在皇帝麵前暴露自己早已經完成了母親的夙願。正在他默然無語的時候,皇帝又繼續說道:“但就在昨天,承謹為了你的事情再次跑來求朕的時候,一貫最怕朕的他第一次頂撞了朕,而後竟是陰差陽錯解開了這一局。”


    高廷芳原本有些恍惚,當聽到這話之後,他立刻打了個激靈,整個人完全清醒了過來,訝異地問道:“八皇子殿下?”


    “他之前就求過朕,去了一趟你的獅子園,結果一聲不吭抱了一件禮物回來,也許是覺得收人的手軟,所以又不依不饒來找朕。”皇帝一麵說,一麵往棋局中投下一顆白子。他低著頭絲毫沒有發現,高廷芳的瞳孔劇烈收縮,臉上赫然閃過一絲驚異。


    所有能有解法的殘局,往往隻有一條路,一條極其艱辛,走到底卻能大見光明的路,很少會有第二種解法。而承謹誤打誤撞下了關鍵一著的,竟然就是他和江陵郡主解開的辦法。那一刻,別說他起初就非常想去相信,那個酷似自己兒時的童子真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就算他還有一絲疑慮,此時他也覺得心情悸動難當,險些維持不住情緒而失態。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外間傳來了謝瑞的聲音:“皇上,八皇子殿下來了。林禦醫正攔著,可看上去也勸不住他。”


    “讓他進來!”皇帝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等到眼看那個身穿紅衣玄裳的童子匆匆從外間進來,縱使是他,也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輕聲感慨道:“真像……”


    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壓下心頭那激蕩無匹的情緒,隨即站起身來,等承謹快步上前向皇帝行禮時,他就躬了躬身道:“八皇子殿下。”


    “世子你別多禮!”承謹一想到自己那愛不釋手的寶貝,再次忘了上首坐著的是他一直最害怕的父皇,竟是帶著幾分雀躍上前將人攙扶了起來,高興地叫道,“父皇真的把你從刑部放出來了,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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