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殿前,高廷芳沒有遇到韋鈺,卻遇見了昨日正式繼承了彭城侯爵位的紀雲霄。兩人原本就不和,此時一打照麵,紀雲霄立時臉色發黑,冷哼一聲拂袖先上了台階。對於紀雲霄的這種敵意舉動,高廷芳絲毫不覺得有什麽意外,當下閑庭信步似的跟在後頭。


    而有身體不好這個接口,短短三十餘級台階,他還幹脆停下來歇了兩回,以至於當自己踏入大殿時,紀雲霄早就已經行過禮後起身站在了一旁。而在另一邊,韋鈺竟是更早就到了。也不知道是早先從獅子園中出來之後就被皇帝召見,還是根本就在更早的時候得到了消息。


    “臣拜見皇上。”


    見高廷芳趨前施禮,皇帝便笑道:“高卿,你可是來得最遲的一個。”


    “臣剛剛在貞觀殿前其實已經遇到了彭城侯,奈何比不得他身康體健,臣一路氣喘籲籲上台階,為免禦前失儀,還不得不喘口氣再進來。”高廷芳說到這裏,微微一頓,這才笑著說道,“所以,皇上責臣遲到,臣是一定要大叫冤枉的。”


    “朕就說了你一句,卻惹來你這麽多怨言。你呀,還是老樣子。”


    皇帝的心情顯然非常不錯,此時竟是和高廷芳開起了玩笑,完全沒看到紀雲霄發黑的表情。緊跟著,他才言歸正傳道:“朕今日召你們過來,是為了八郎承謹開府的事。他尚年幼,如今加封秦王,也該出閣讀書,置王府官。此前朝中就有人因為秦王之封議論紛紛,無非是說他母族寒微,無功無勞,但滿朝皇子,母族顯貴的倒是有,但真要說功勞,有誰真的建立過軍功,有誰又真的濟世安民了?隻不過,既然悠悠眾口難以禁絕,朕決定給他添幾個出身顯貴的王府官。”


    紀雲霄來之前就知道是為了承謹開府的事,李承還為此勸過他,不要和皇帝對著幹,可沒想到皇帝竟然打著這樣的主意。他連趙淑妃生的涼王承誠都不放在眼裏,又怎麽瞧得起生母是所謂劉賢妃的承謹?要知道,這位賢妃娘娘生前隻不過是美人而已,甚至滿宮裏都少有人見過這位美人!


    這會兒,他心下雖說極其不舒服,可想到李承鄭重其事地告誡,道是如今紀家分裂成兩派,涼王承誠拉攏過去的是高官,他雖聚攏了一批人,卻聲勢薄弱,如若沒有皇帝的支持,日後被涼王入主東宮,那後果不是他能承擔得了的,他就不得不按捺下不悅的心情。


    然而,皇帝的下一句話,還是讓他的不滿瞬間漲到了最高點。


    “八郎這些時日和高卿你親善,而你年紀又居長,正適合教導他,所以,朕打算以你為秦王傅。然後,以韋卿為秦王府長史,紀卿為秦王府司馬。”


    因為是親王的師傅,王傅一職素來地位超然,之前穎王傅和涼王傅就都是朝中高官兼任,紀雲霄原本希望如果不得不勉為其難入秦王府,那麽至少要把王傅一職收入囊中,誰知道皇帝竟然點了高廷芳!


    可想想承謹之前就和高廷芳確實走得近,再加上王傅也就是尊榮,沒什麽實權,他也就說服自己不要相爭。可是,憑什麽韋鈺這個衛南侯庶子竟然能壓過剛剛繼承了彭城侯爵位的他,摘下了秦王府長史的位子?他堂堂彭城侯竟然隻得了四品司馬,說出去豈不是要笑死人?


    高廷芳看出了紀雲霄那幾乎溢於言表的忿怒,可他著實不希望在將來的秦王府中多這麽一個攪屎棍,因此樂得這個心比天高的家夥去和皇帝硬頂。而韋鈺更是我行我素的人,哪裏會把紀雲霄那點忌恨看在眼裏,這會兒根本連眼皮子也沒眨動一下。而他們倆的沉默,卻使得紀雲霄終於忍耐不住了。


    “皇上,韋鈺從前在朝中既無實職,也談不上功勞,如此重任,會不會讓朝臣們不服?”


    麵對這赤裸裸的指摘,韋鈺便懶洋洋地說道:“彭城侯何必這麽遮遮掩掩呢?朝臣不服?我看是你不服吧?”


    紀雲霄一下子被韋鈺這傲慢的語氣給激怒了,當即怒聲道:“是我不服又怎樣?你憑什麽居我之上?”


    “嗬。”韋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這麽說來,你是對皇上的決定有意見?”


    紀雲霄這才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忘了禦座上還有皇帝在,登時心裏咯噔一下。他慌忙轉身彎腰深深一揖,用極其誠懇的語氣說道:“臣絕不敢質疑皇上的意思,隻不過臣雖駑鈍,卻蒙皇上恩寵,承襲了彭城侯爵位,如今若以彭城侯屈居韋鈺之下為秦王府司馬,臣自己確實不能心服,但更重要的是,其他人也全都不能心服!”


    高廷芳頓感紀雲霄這急智總算還是有點兒,此番話狡猾得將其拉攏的紀家黨羽全都拿出來當擋箭牌,這就迫使皇帝必須拿出一個上得了台麵的理由。然而,當他抬頭看了一眼皇帝時,卻隻見這位君王嘴角流露出了一絲嘲弄的笑容,竟是和韋鈺交換了一個眼神。那一刻,他終於意識到皇帝將要拿出來的理由。


    藏著掖著到現在,皇帝也好,韋鈺也好,全都忍耐不住了嗎?


    “你說得很是,如果韋鈺沒有拿得出手的功勞,要置身於彭城侯紀氏之上,外人自然難免疑慮。”皇帝悠悠開口,隨即突然頓住了。眼見紀雲霄終於忍耐不住微微抬頭看向自己,他才不緊不慢地說道,“然則韋鈺從前有大功於國,卻因為不屑於在人前自誇,所以一直不曾以真麵目示人。他就是在郭大將軍麾下,平蜀建下奇功,蜀人稱之為雷神的孟懷贏。”


    紀雲霄一下子僵立在了那兒。足足好一會兒,他才失聲叫道:“這不可能!孟懷贏髭須黑皮,聲若破鑼,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韋鈺既然知道皇帝預備在今時今日揭破自己那層掩藏了許久的麵具,此時麵對紀雲霄的質疑,他就哂然笑道:“髭須黑皮這種東西,本來就是最容易的,至於聲若破鑼……”他陡然之間改換了嗓音,沉聲喝道,“彭城侯指的是這聲音嗎?”


    “不可能……這怎麽可能!”紀雲霄已經顧不得自己這是在當麵質疑皇帝了,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別說臣不會相信,就是朝臣們也不會相信!”


    “你相不相信,關我什麽事?”韋鈺沒好氣地冷哼一聲,這才對皇帝躬了躬身道,“皇上,之前臣奉聖命,把先鋒軍的那些虎賁雪藏進了翊衛府和親衛府,勳衛府,如今既然過了明路,他們是否可以名正言順調出來?”


    “準。”皇帝略點了點頭,見高廷芳始終笑而不語,紀雲霄則是呆滯得如同泥雕木塑一般,他這才淡淡地說道,“紀卿,郭大將軍已經到了徐州,你兩個兄長的部屬將他們繩縛乞降,而今你父尚在刑部天牢,他二人若押到京城,也少不得要下刑部天牢。你到時候去看看他們。”


    紀雲霄這才打了個激靈,猛然清醒了過來眼下紀氏一族的形勢。此時此刻,他無比慶幸自己招攬到了李承。否則,就算他沒有獲知紀飛宇進京的消息,沒有去查父親的下落,沒有把消息故意泄漏給韋家人,引父親進京的謝驍兒也一樣會做他做過的事,到時候,他才叫真的是從雲霄跌入穀底。他真的沒想到,皇帝一頭讓謝驍兒誑了紀飛宇進京,一頭卻又讓因病不受三鎮節度使的郭濤去了徐州,在他兩個兄長爭搶武寧節度使的位子時趁虛而入!


    可紀家雖說遭受重挫,他這個原本紀飛宇和紀太後都瞧不起的棄子卻盤活了,他如今怎能為了小小一個秦王府長史的位子違逆皇帝?要想和分明是皇帝寵臣的韋鈺爭,以後有的是機會,不在這一時。他就不信,憑韋鈺的性子會沒點兒把柄!


    他當機立斷,立時改躬身為下拜,深深低下了自己的頭:“皇上,父親和兩位兄長罔顧聖恩,罪孽深重,臣若是見到他們,一定勸他們誠心悔過,上書認罪服法!”


    見紀雲霄終於丟掉了那股傲慢,皇帝方才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你能明事理,那就很好。”


    接下來,他就避而不談剛剛紀雲霄不服韋鈺這個長史的問題,看向高廷芳,說起了承謹開府之後讀書的事。


    這也是高廷芳真正關注的事,當下他忘了旁邊還有個素來討厭的紀雲霄,也忘了韋鈺一直對自己有疑心,細致入微地和皇帝探討著到時候教經史的順序,孰輕孰重,最後方才說道:“臣暫時隻想到了這麽多,如若到時候還有缺失遺漏,臣再稟奏皇上。”


    “那朕就將八郎交托給高卿了。”皇帝說著就歎了一口氣,“八郎從小多病,一直在觀文殿中坐井觀天,朕是可以給他遍選天下鴻儒為師友,但他那性子素來內向,到時候若是挑了那些太過正經嚴肅的人,效果很可能適得其反,所以朕才想到了高卿。你之前請留朝為官,朕一直想不到合適你的官職,如今才算是終於打定了主意。朕隻盼著八郎將來能夠像你一樣有見識,有膽色,有風儀。”


    “皇上謬讚了。”想到承謹那如同籠罩在雲霧中似的身世,想到日後就能和這個弟弟名正言順地朝夕相處,高廷芳隻覺得有了追尋母親下落的機會,心中自是大為振奮。因此,在謙遜一句之後,他就斬釘截鐵地說:“臣自當盡全力,給皇上教出一個賢王!”


    然而,和皇帝四目對視的一瞬間,他卻生出了一個抑製不住的念頭。


    皇帝想要的,真的隻是一個賢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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