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臨的字帖究竟是誰的,這麽多年來,承謹不可能沒有想過。盡管他從小到大,出觀文殿的次數屈指可數,直到如今搬到秦王府來才得到了真正的自由,可他細膩多思,早就隱隱有些預感。如今從高廷芳口中聽到那個情理之中的答案,他雖說心情非常不好受,可更感激的是自己能夠遇到高廷芳這樣一個亦師亦兄的人。


    就算是韋鈺,心中也時時刻刻都念想著他的大哥,當年的懷敬太子,哪裏會詆毀大哥的字半句?


    “高先生,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高廷芳笑著摸了摸承謹的頭,隨即溫和地說道:“沒有外人的時候,你盡管叫我高大哥沒關係,我比你其他幾個兄長也沒大多少。我既然接下了秦王傅之職,就一定會盡心竭力,把你這個秦王教好。要知道,你如果繼續像從前那樣臨著這些字帖,將來拿出來的字隻會讓人笑話。但是,要改掉這一手字,你得付出比從前更多一倍的努力!”


    “我知道高大哥你都是為我好,我都聽你的!”承謹想都沒想就重重點了點頭,隨即猶豫了一會兒,這才低聲說道,“高大哥,我隻是長得像大哥,可我不想別人看見我的時候就隻想起大哥,好像我隻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可我知道,這麽想很自私,因為如果不是我長得像大哥,韋大哥不會對我另眼相看,父王也不會突然重視我,更不會封我秦王,我有今天,全都是托大哥的福,可我卻希望從自己身上抹掉大哥那些痕跡,我甚至從小都沒見過他……”


    他越說越是語無倫次,可心情卻激蕩得無以複加。直到他突然感覺到一雙堅實的手將他拉了過來,感覺到自己靠在那似單薄似寬厚的胸膛上,他這才猛地意識到,高廷芳是第一個不因為他和長兄的酷似而對他好的人。就連韋鈺,如今想想當年初遇時,對方的震驚失神,他都能夠肯定,曾經和大哥交情莫逆的韋鈺隻怕也是透過他在看大哥。


    隻有高廷芳初次見麵,就對他釋放出一種不摻雜其他成分的善意,那竟是他平生中感受到的最大溫暖。


    那一瞬間,他忍不住伸出手來緊緊抱住了高廷芳,喉頭哽咽得連說話都是斷斷續續的:“高大哥,我知道我不該這麽想,可我就是忍不住……我有時候甚至想過,如果是我不在,大哥還在,是不是就不會有那麽多人傷心了……如果大哥不在,我也不在,是不是他們也能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不用每次見我都好像在經受煎熬……”


    “別說了!”高廷芳隻覺得心中滿滿當當都是痛楚,承謹的每一句話對於他來說,就如同一刀又一刀捅在原本就血淋淋的心上。他卻沒有放開手,而是繼續攬著承謹,聲音低沉地說,“我說過,你就是你,李承謹,你永遠都不是懷敬太子李承睿,所以把這些胡思亂想放下。就算有人把你當成李承睿的替身,那又怎麽樣?”


    承謹不由得為之一愣,隨即就聽到高廷芳在他耳邊低聲說道:“這世上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哪怕是相貌酷似,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雙胞胎,個性為人也截然不同,更何況是你和你大哥?你的相貌酷似你大哥,你的筆跡酷似你大哥,但一則是先天的,二則是後天有人有心造成的,可你的心卻隻屬於你自己。你的學識,能力,為人處事,全都需要你自己一點一滴積攢起來,縱使別人有天大的本事,難道還能塑造第二個懷敬太子出來?”


    “高大哥……”


    承謹隻覺得眼淚奪眶而出,甚至顧不得蹭濕了高廷芳的前襟。高廷芳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他想過,卻從來不敢對人說的。他一直都有一種深深的自卑,認為如果不是自己這張臉,那麽就仍然隻能困在觀文殿中,不可能得到如今的境遇,結識如今身邊的這些人。因此,當他勉強穩定住情緒,站直身子往後退的時候,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高廷芳臉上那一閃即逝的深深痛楚。


    而另一個本來理該在秦王府履行職責的人,此時此刻卻被人拉著,正在琴瑟館的一座小院中擁妓而坐,漫不經心地看著麵前的笙歌燕舞。當旁邊那位天潢貴胄笑吟吟送了一杯酒過來時,他接了在手,似笑非笑地說道:“穎王殿下,我可是秦王長史,如今卻老是當你的座上嘉賓,你不怕皇上知道了,對你不滿?”


    穎王心裏咯噔一下,可無論是韋貴妃對韋鈺的重視,還是自己這些天來打探到的孟懷贏那些光輝戰績,都使他沒辦法放棄韋鈺這樣一個人才。更何況,韋鈺身上不管怎麽說都流著韋家的血脈,在他看來絕對不是不能爭取的。於是,他立時哈哈大笑道:“這是什麽話,我們畢竟是表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縱使父皇,難道還能攔著親戚往來?”


    “可從前那時候,殿下可不曾瞧得起我。”韋鈺毫不留情地揭破了這一層窗戶紙,見穎王尷尬中不無慍怒,他就冷冷說道,“殿下,我也不妨對你說實話。十三年前那件事發生的時候,你必定不知情,而且年歲尚小,怎麽也怪不到你頭上。但韋貴妃,還有衛南侯,那卻是和紀太後一樣的罪魁禍首,我這十三年來日日記著,沒有一天忘記!”


    穎王如今是不怕韋鈺提到長兄懷敬太子李承睿,反而是就怕他不提。早有準備的他當即說道:“當年的事情我確實不知情,可我這些年來也打探過,此事背後是紀太後搗鬼,那老虔婆想的就是離間夫妻父子親情,母親和舅舅是遭她陷害的,實則母親這些年來想起前事,也一直都很傷心。”


    睜著眼睛說了一番瞎話,穎王見韋鈺玩弄著手中的一個酒盞,並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一旁的兩個歌姬雖說小心翼翼不敢抬頭,可他終究覺得沒麵子,當下沒好氣地打手勢把她們給趕了出去。等人一走,他就賭咒發誓地說:“你如果不信,我可以在這給你一個保證,有朝一日,一定讓那老虔婆沒下場,給大哥在天之靈一個交待!”


    一個交待?隻說紀太後,卻把韋貴妃和韋泰摘得幹幹淨淨,這也算交待?


    韋鈺心中嗤笑,臉上卻做出了幾分動容。他微微沉吟片刻,繼而哂然笑道:“若是穎王殿下真有此心,那麽何必等到有朝一日?紀家兩兄弟,紀雲鍾和紀雲昌都被押解進京,紀飛宇經營多年的武寧節度使,如今已經為之易主。紀雲霄分掉了紀家的一半勢力,紀太後和涼王的實力,與從前相比已經縮水大半,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良機。”


    穎王一下子愣住了。而看到他那躊躇不定的表情,韋鈺便懶洋洋地說道:“我知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想的無非是這些,大約韋貴妃也警告過你。她也確實沒錯,現在多了個秦王承謹,你和紀太後還有涼王若再鬥一鬥,那麽興許回頭便宜的就是他。當然,如果你不願意,也可以換個目標。我很討厭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秦王司馬紀雲霄,你要是能把他拿下,你這個名義上的皇次子,實質上的皇長子聲勢大漲,難道不好嗎?”


    因為高廷芳當初遊離於自己和涼王中間,害得他們劇鬥連場,讓皇帝和承謹趁虛而入,韋貴妃又鄭重警告過自己,穎王如今確實不敢貿貿然對涼王一係再次開戰。可是,韋鈺突然提到紀雲霄,他就不由得為之心中大動。


    紀雲霄如今已經自立門戶,糾集了紀黨中一批中低層官員,又被皇帝派給了承謹。如果真的能夠把紀雲霄斬落馬下,收納其勢力,屆時不但讓韋鈺服氣,他還相當於順勢斷了承謹一條臂膀,這樣的好事,何樂而不為?


    “那表兄可有好計對付紀雲霄?”


    “我?嗬嗬,如果真是我出主意,你隻怕就要犯嘀咕了吧?”韋鈺斜睨了穎王一眼,沒好氣地說,“這是穎王殿下你的事情,我不知情,更不會給你支招。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見韋鈺突然站起身來,隨隨便便地對著自己一拱手,立時揚長而去,穎王的臉頓時黑了。他恨恨地罵了兩句,可仔仔細細斟酌了一番,他不得不承認,韋鈺給他挑了一個非常不錯的人選。


    據說涼王在紀雲霄那碰壁,紀太後對這個侄兒也鐵定恨之入骨。紀雲霄從前又素來飛揚跋扈,哪怕招攬了一批紀黨中下層官員,但可以說沒幾個人真心服他。更何況,母親既然不讓他出頭,讓他蟄伏待機,他大可支使別人出頭,他那些王府官也不是吃幹飯的,一定能想出個辦法。


    當韋鈺帶著滿身酒氣來到秦王府,從門房口中得知高廷芳已經離去,已經是午後未正了。他閑庭信步似的徑直來到承謹的書齋鹿鳴軒,用眼神止住了兩個門口伺候的小童通報,悄然進入了屋子,來到了承謹的身後,恰是看見其正在端端正正地臨帖。知道承謹那手字奧妙的他本來隻是漫不經心地掃了兩眼,等看清楚那本字帖,以及承謹那相當讓他不習慣的筆跡,他才一下子眼神銳利了起來,隨即沉思了起來。


    高廷芳竟然這樣敏銳,竟然注意到了承謹這手字!他是早就搜羅到了承睿當年的墨寶,還是因為其他緣故方才認出來的?想當初頭一回走在複刻了當年榮王府的秦王府時,他看到了清苑公主的情緒失控,也看到了高廷芳那絕不尋常的反應,這個迷一般的男人,究竟還隱藏著多少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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