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半時辰前,仙居殿中仍未就寢的韋貴妃,迎來了一個意外的訪客。


    盡管這幾日都生活在同一屋簷下,韋貴妃時常請了江陵郡主下棋,談天,逛花園……如果不是她給穎王挑的媳婦,也就是那位穎王妃出自軍中世家,就憑穎王對江陵郡主的傾慕,她和這位南平王女相處下來的觀感,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讚成兒子休妻另娶。盡管念頭早就被她打消了,可眼下看到江陵郡主時,她仍然忍不住讚歎了一聲。


    “看到郡主這颯爽英姿,我真是覺得自己老了。”


    “貴妃娘娘謬讚了。”江陵郡主如同男子一般拱了拱手,這才笑了笑說,“如此風雨來前的肅殺之夜,也隻有貴妃娘娘這等巾幗不讓須眉的英豪,才能麵不改色。”


    韋貴妃和女兒素不親近,此時卻有些遺憾自己沒能生養一個英氣勃發的女兒,竟是不知不覺恍惚片刻,旋即就咳嗽一聲,遮掩了眼神中的複雜情緒。她擺手阻止了要去上茶的搖光,笑著說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知道總有大亂的這一天。郡主你有你要做的事情,盡管去好了。隻不過若是可以,能否賜告,你如今要做的事情,是否早就和我那個太爭氣的侄兒通過氣?”


    哪怕江陵郡主已經從高廷芳那兒聽說了他的身世,知道韋貴妃和十三年前那場東都慘變有洗不清的聯係,可真正與其相處幾日,她卻不得不承認,這個處處散發出優雅和冷靜的女人,確實讓人很難生出惡感,隻憑這一點,就足以讓她提起最高的警惕。


    眼下麵對韋貴妃的問題,她就避重就輕地說:“韋長史隻不過是牽線搭橋的人,我是奉了皇帝陛下之命行事,有些話不能說,還請貴妃娘娘見諒。時間緊迫,我先告辭了。”


    轉身待走時,江陵郡主卻又停下了腳步,隨即低聲說道:“仙居殿不是久留之地,還請貴妃娘娘珍重。”


    見江陵郡主帶著身後兩個侍女大步離去,韋貴妃哂然一笑,看著搖光說:“到底她還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哪怕見過血肉橫飛的戰場,心腸卻還不夠狠,否則也不會最後提醒我一聲。看在她這句話的份上,如果此次真的能漁翁得利,日後我一舉功成,怎麽也得放過她的兄長。去吧,把人都集合起來。郡主之前在仙居殿練兵,她們別的不行,令行禁止想來可以辦到。傳令下去,有出聲喧嘩者,殺無赦!搖光,接下來就得你帶她們去集仙殿了。”


    當江陵郡主帶著疏影和兩個侍女匆匆來到貞觀殿後的一座小門時,她一眼就看到謝瑞正來來回回踱著步子。她迎上前去,頷首叫了一聲謝公公。謝瑞連忙行禮不迭,隨即滿臉堆笑地說:“韋長史到底眼光卓著,給皇上舉薦了郡主這樣一個最合適的人選。”


    見江陵郡主欠身道了一句不敢,他就從袖中取出一卷東西,雙手呈遞了過去:“這是皇上親筆手諭,加上之前的兵符,郡主可憑此先斬後奏。”


    “皇上如此信賴,廷儀隻能全力以赴了。”


    江陵郡主雙手接過,卻第一時間展開仔仔細細審視了一番,這才收入了懷中,繼而沉聲問道:“不知太白別院那邊,皇上可做好了萬全的防範?”


    一旁的疏影被送入宮之後,最擔心的也就是這個,趕緊豎起了耳朵。不隻是她,另外兩個侍女也都死死盯著謝瑞,顯然很關切接下來的答案。不管之前高廷芳和江陵郡主大吵一架,不歡而散,可誰都不會懷疑他們之間的情分。


    見此情景,謝瑞連忙恭恭敬敬地說:“太白別院那邊,是韋長史親自守著,他立下軍令狀說是萬無一失,想來一定不會有什麽事的。”


    盡管江陵郡主憂心高廷芳,但聽說是韋鈺回來了,而且親自掌總,她不知不覺生出了幾分安心感。等到最後和謝瑞確認了曜儀城和圓璧城中的各種布防,斷定和之前得到的消息相同,她就匆匆別過謝瑞,帶著疏影和兩個侍女跟著他指派的一個小內侍再次潛入了夜色之中。


    當一行人從宮城和曜儀城相交城牆拐角用吊索上了城頭,又從另一麵滑落下去,已經是夜上樹梢時分。早幾天夜裏就已經奉江陵郡主之命來過一次的疏影四下張望了一眼,立時充當了帶頭者。


    她記性極好,直覺又敏銳,帶路時幾次險之又險地避開了巡行的羽林軍,最終來到了一處極其偏僻,門前連哨探都沒有的營房。她獨自翻牆進去,不消一會兒,就帶了兩個人出來。頭前一人江陵郡主依稀記得是韋鈺身邊衛士之一,可看清楚那衛士身後的一張臉時,她竟是一下子愣在了那兒。


    謝瑞不是說韋鈺親自守在太白別院,人怎麽在這兒?


    夜晚的曜儀城中,高高的城牆下方是大片大片的黑影,即使城頭掛著燈籠,地上每隔幾十步就有燈台,依舊有無數地方籠罩在黑暗之中。一行身穿羽林軍袍服的人,便步伐悄然而迅速地走在這黑夜之中。當最終來到一處營房時,當頭一人上前對兩個哨兵言語了幾句,兩個哨兵就立時放行。


    當通過大門之後,被簇擁在當中的人拉下了風帽,飛快地往四周圍掃了一眼。此時此刻,那營門懸掛的燈正好照在了他的臉上,但很快又因為他的前行而失去了照亮的作用。


    來的正是紀飛宇。


    盡管沒有見到紀太後,但救他的人已經詳細對他稟明了紀太後的計劃,無非是紀太後帶人去榮慶宮圍殺皇帝,而他則是收攏曜儀城和圓璧城的羽林軍,拿下洛陽宮。紀飛宇倒是更加希望把自己的任務和紀太後調換一下,讓他能夠報了之前的深仇大恨,但既是托妹妹的福方才得脫囹圄,他也就顧不得那麽多了。再者,他心中隱隱也有一重野望,那就是掌握洛陽宮之後,趁機改朝換代,完成自己之前潛回東都沒有做到的事。


    此時此刻,眼看營房就在眼前,他便再次確認道:“謝驍兒在外,韋鈺帶兵平蜀,如今曜儀城內羽林軍真的隻是韋鈺下頭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虎賁彭忠統領?”


    “大帥放心,絕對是彭忠。他是韋鈺麾下虎賁之中最出色的一個,但他不過二十四歲,資曆尚淺,哪裏能鎮壓得住羽林軍?”


    “皇帝之前提拔了閩國長樂侯尹雄,確定他也不在營中?”


    “不在。而且大帥您想,皇上既是信賴他,平時很多事情都是交給此人去辦,可皇上如今在榮慶宮,韋鈺都派了出去,他是信得過謝驍兒還是尹雄?他怎敢把尹雄留在宮中?”


    聽到這裏,紀飛宇方才放下心來。他雖說是對自己很有信心的人,但他的根基在徐州,在武寧,那裏已經被郭濤連根拔起,自己若想要掌控洛陽宮,隻能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擒下營中大將,而絕不能奢望什麽振臂一呼應者雲集。一路上,護送他來這兒的人全都悄無聲息地離開,前去聯絡早就安排好的內線,而他則是在身邊那個紀太後心腹的帶領下繼續往前。


    當最終通過層層盤查,紀飛宇成功來到了最深處的屋子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做好了暴起突襲的準備。此時此刻,他萬分慶幸自己在刑部天牢時並未自暴自棄,一直養精蓄銳,此時尚有一戰之力。


    “將軍,卑職有要事啟奏。”


    “何事?”


    “宮中有變,仙居殿貴妃娘娘派人告警!”


    這是早就設計好的說辭。果然,內中立時喝了一聲進來。紀飛宇深吸一口氣,旋即推開大門,提腳跨過門檻。當他反手掩好大門時,就隻見居中而坐的那個主將看上去極其年輕,不過二十出頭,顯然正合了自己剛剛得到的情報。他低著頭疾步前行,故作惶急地說道:“宮中仙居殿貴妃娘娘告警,說是內侍省何德安等人率眾圍住了仙居殿,圖謀不軌……”


    這個軌字話音剛落,手無寸鐵的他便猛地前衝,一雙鐵拳奮力朝那滿麵驚愕的主將彭忠擊去。果然,在猝不及防之下,彭忠雖是及時避開要害,卻仍是肩頭中了他重重一擊,整個人一下子重重撞翻了後頭的屏風,滾落在地。


    紀飛宇來不及遺憾這個差強人意的結果,立時朝著對方掩殺而去,力圖挾持住這個最好的擋箭牌,以待外間那些之前救他的人聯絡早就被收買的羽林軍前來接應。可就在此時,他陡然聽到了一聲刺耳的冷笑。緊跟著,他就隻見一人輕飄飄地從房梁飄落在地,一頭烏發之中,根根銀絲刺眼奪目,不是韋鈺還有誰?瞳孔一縮的他剛剛意識到這恐怕是一個圈套,就隻聽那彭忠失聲叫道:“將軍,你不是平蜀去了嗎?”


    “就憑蜀國那些遺老遺少,翻得出多少風浪?當年大軍撤走時,我早就做好了布置,如今鳳翔節度使出兵,有薑明帶隊,數千兵馬足夠了!”


    彭忠雖覺得自家將軍聲音略有些沙啞,但至少這番話在崇拜主將的他聽上去毫無任何問題,頓時喜形於色。


    而紀飛宇長年在外,和韋鈺的接觸簡直少之又少,反倒是之前和他假扮的孟懷贏照麵兩次,此時他也顧不得分辨那許多,爆喝一聲就舍下彭忠不顧,徑直朝韋鈺攻了過去。讓他怒火上湧的是,這個驟然出現的家夥竟是毫不接戰,衣袂飄飛之間,一味躲避,偏生那輕身功夫實在太好,他那大開大闔的戰場功夫在這狹窄的屋子裏竟是拿他不下。


    更讓紀飛宇憤怒的是,哪怕他故意賣破綻,對方卻也毫不上當,一味在外遊鬥,分明誠心拖延時間。當這個念頭猛然竄上腦海時,又想到外間竟是這麽久也沒人來援救,他登時收手後退,怒聲斥道:“你不是韋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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