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正中央的位子上,清苑公主眼見那遍體鱗傷五花大綁的刺客癱軟在地上,最初還有些憐憫,可聽到其口齒不清地說著自己受人指使前來行刺皇帝的謀劃,她的臉色就漸漸變了。然而,對方聲音實在是太過微弱,她又實在關切對方是否有同夥,後續是什麽安排,不知不覺就離座而起。到最後,謝驍兒仿佛洞察她心思似的,大步上前,一把將人揪起拽到了她麵前,厲聲斥道:“說大聲點兒,別對公主耍花樣!”


    清苑公主起初還被這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可看到謝驍兒表現得異常規矩,想到外間還有親兵看守,她就微微放下心來。等到幾句話過後,她剛剛放鬆了幾分警惕,卻不防那原本氣息奄奄的“刺客”突然眼神一閃,旋即猛地掙脫了謝驍兒和繩索的鉗製,不等她叫出聲來,一記手刀重重擊在她頸側。而她的最後一絲意識,就停留在謝驍兒穩穩當當接住她的情形。


    那一刻,她冷不丁想到韋鈺臨行前對她戲言,不要想著不出錯,第一次做大事總要出錯,沒想到竟這麽快就應驗了。


    也許,她本就不該抱著那萬中無一的僥幸,想要學一學江陵郡主……她不過是個隻有堅硬外殼的可憐蟲,拿什麽和那位真正的南平王女比?


    謝驍兒小心翼翼把清苑公主放在了椅子上,做出人仿佛歪在那兒聽著供詞的樣子,這才對那“刺客”使了個眼色。見對方依舊如同之前說話時那般吞吞吐吐含含糊糊,他就躡手躡腳來到了門邊,透過門縫確認了外間隻有四個親兵,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突然拉開了門說:“公主不耐煩這家夥說來說去就沒幾句實話,你們去找幾樣刑具過來。”


    其中一個親兵往屋子裏掃了一眼,見清苑公主一手支頭,那“刺客”則是五花大綁跪在地上,看上去沒有任何異樣,他就立時對同伴吩咐了一聲。等這個親兵匆匆離去,謝驍兒先是掩上房門,不多時又借口清苑公主有話吩咐,把另一個親兵叫進了屋子,隨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人打昏了過去,示意“刺客”和這親兵迅速換裝。很快,這樣一個假冒的親兵就拿著清苑公主的通行令符,大搖大擺出了榮慶宮,將謝驍兒的心腹帶了四人進來。


    洛陽眼睜睜看著謝驍兒和那“刺客”聯手打昏清苑公主,竊取兵符和令牌,然後調換親兵,假冒清苑公主發下了一條條榮慶宮中換防的命令。他幾次想要出手,卻想到高廷芳的吩咐,最終硬生生忍住了。然而,當他發現謝驍兒第二批讓人帶進榮慶宮的人中,恰有一個酷似紀太後,他頓時再也忍不住了,慌忙悄然而退,從剛剛那密道出口原路返回去追高廷芳。當他終於追上,氣喘籲籲將剛剛見到的一幕稟報了一遍。


    這一次,承謹著實嚇得出了一身冷汗,立時說道:“高大哥,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讓清苑公主陷入那般險境,韋鈺,你是打算揠苗助長嗎?


    高廷芳恨不得立時返回,打謝驍兒和紀太後一個措手不及,可話到嘴邊,想到榮慶宮外尚有謝驍兒的五百精銳,一旦沒有立時三刻彈壓成功,外間騷亂起來,整個東都城中隻怕不知道要流多少血,他還是硬生生忍了下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走吧,我們先去銀心殿。如果我所料不差,皇上應該在銀心殿。”


    榮慶宮曆經修繕,如今中軸的前中後三殿,改建自當年的榮王府,唯有後殿,也就是當年榮王妃肖琳琅起居的銀心殿,除卻小修小補,幾乎不曾動過,一草一木都延續了當年的風格。此時此刻明明已經過了午夜,皇帝卻依舊枯坐在當年妻子看書時常坐的那張藤椅上,眼睛半開半合,仿佛在透過歲月和那個已經逝去的人聯係。當外間吱呀一聲,顯然有人進來時,他依舊連眼皮子都沒有抬一下。


    “要把這榮王府修舊如舊,你費的心思可真不少。”


    聽到這個聲音,皇帝方才緩緩睜開了眼睛,見站在自己麵前的竟是紀太後,他的瞳孔劇烈收縮了一下,卻是語調平靜地說:“那又如何?朕願意為琳琅花這樣的心思。倒是太後深夜來此,意欲何為?”


    “你說呢?”紀太後靜靜站在那兒,猶如一株經過嚴寒的枯樹,渾身散發出肅殺冷冽的氣息,“你不是希望我豁出去所有,和你拚一場嗎?”


    “看來,謝驍兒果然走了這最後一步。阿媛到底還是少了經驗。”


    對於皇帝這句毫無溫度的感慨,紀太後頓時嗤笑了一聲:“你從來就沒有相信過謝驍兒,又奢望他對你付出多少忠誠?至於李承媛,你居然奢望她能帶兵?”


    “阿媛也就罷了,畢竟是初出茅廬。可謝驍兒從來沒有對朕付出過幾分忠心,朕又憑什麽相信他?”


    皇帝先是坐直了身子,隨即支撐著扶手緩緩站起身來。他比紀太後足足高出了半個頭,此時已經輕而易舉地把仰視變成了俯視:“朕給過他機會,但他是怎麽回報的?嫉賢妒能,栽贓陷害,事敗之後就反複無常地又投奔了太後,你倒是敢覆水重收,就不怕和紀飛宇一個下場?”


    “至少今夜,他不敢叛我。”紀太後哂然一笑,頭也不回地說道,“來人,送皇帝一程!”


    見紀太後身後的大門口,七八個人一擁而入,將自己團團圍在當中,皇帝眉頭微皺,依舊鎮定自若:“你以為朕會毫無準備?”


    “這榮慶宮就是你從前的烏龜殼,我當然知道你有準備。”紀太後露出了一絲譏誚,繼而不動聲色後退了兩步,“隻不過,都已經十三年了,你以為我會放過下頭那些地道?每一條地道的位置,出入口,我都早就摸得清清楚楚,所以你在裏頭埋伏了多少人,怎麽瞞得過我?你當初造好密道便坑殺工匠,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可到底早有密圖落到了我的手上。所以,你不用指望尹雄,他早就和其他人一塊死在土石之下了!”


    “就算你有千軍萬馬,也不可能在這頃刻之間,越過守著榮慶宮的謝驍兒進來,也救不了你那些兒子!我已經吩咐承誠去鴆殺承謙,也派人去了太白別院,承謹也活不了,還有你其他那些兒子,他們一個都別想活!你們父子兩代昏君的血脈,今天之後就隻剩下承誠了!”


    皇帝終於怒發衝冠:“你已經害死了承睿,如今還不肯放過承謹?”


    “我為什麽要放過他?一看到他那張臉,我就想起肖琳琅和她的那個兒子!”


    就在這時候,一個突兀的聲音驟然響起:“讓太後失望了,我還活得好好的。”


    紀太後幾乎圓瞪著眼睛看向了那緩緩移開的書架,看向了那幾個如同鬼魅一般出現在屋子裏的人影,目光幾乎全都被承謹那張酷似承睿的臉吸引了過去,甚至忽略了在他旁邊的高廷芳。她神經質地怒吼了一聲,不等她吩咐,那七八個羽林軍有的朝高廷芳一行疾撲了過去,有的則撲向了皇帝。


    然而,眾目睽睽之下,高廷芳突然喝止了要動手應付的洛陽和杜至等人,可動手的那些羽林軍卻仿佛見鬼了似的,有人慘呼,有人悶哼,不一會就橫七豎八倒了一地。


    直到這時候,承謹方才駭然發現,皇帝的身側竟仿佛憑空出現了一個戴著銀麵具的黑衣人,登時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不隻是他,就連自認為最熟悉對方的高廷芳,此時此刻也生出了一股深深的寒意。因為就連他,也是在尹雄,又或者說張虎臣傳音時,這才意識到對方本來就在這屋子裏!


    而下一刻,包括紀太後在內的所有其他人終於看到,屋子裏憑空出現的並不隻有尹雄一個,還有好幾個靜靜站立,卻仿佛存在感全無的內侍。一瞬間,紀太後不由得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戰栗。她幾乎是踉蹌後退了好幾步,尤其是在發現屋外全無動靜時,她方才聲嘶力竭地怒喝道:“昏君,你不要得意太早了!勝負還沒定,謝驍兒隻要不想人頭落地,他也會廝殺到底,李承媛也在他手上,而且,你以為韋玉樓就會那麽安分?”


    “那又怎樣?”皇帝一按扶手離座而起,消瘦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戾色,“朕既然敢逼你動手,當然就想過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你以為韋鈺為什麽不在這裏?他恨你,也恨韋家,如果這時候韋家真的敢來當這個漁翁,那麽,他就會用更尖銳的獠牙把他們撕得粉碎!謝驍兒……嗬,那個三姓家奴就算在演武場上再威猛,他終究是一條狗,怎麽可能鬥得過殺人盈野的雷神?”


    剛剛高廷芳完全沒想到,承謹在聽到紀太後那惡意滿滿的話時會忍不住出聲現身,暴露了自己一行人的存在。此時,他看了一眼旁邊臉色比紀太後更蒼白的承謹,第一次後悔因為自己實在想要看看榮慶宮這邊是什麽情形,於是帶著這個孩子通過密道來到了這帝後正麵交鋒的戰場。


    這種滿是怨恨、戾氣、殺戮的場麵,充斥著惡言惡語的氛圍,他早該想到的,難不成他對如今甚至不願意再叫一聲父親的皇帝還有期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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