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和樂公主府顯得冷清而又肅殺,仿佛已經提前進入了冬日。


    韋鈺完全沒有身為天子信臣,旁人趨之若鶩的自覺,訪客多數拒之於門外。而和樂公主這位旁人看來走狗屎運的金枝玉葉,也一樣沒有應付貴婦圈中那些交際的興趣。


    夫妻倆全都如此,府中的冷清程度自然可想而知。


    外間迎接凱旋大軍回東都的歡呼地動山搖,哪怕和樂公主深居簡出,卻也隱約聽到了一些動靜。哪怕坐在窗前發呆的她如今心如死灰,此刻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今天是出了什麽大事?”


    幾個侍女都不是從小服侍和樂公主的,而是她離宮下降時,皇帝另外選出來的,再加上習慣了這位常常發呆,無所事事的女主人,此時其中一個不知厲害的就信口答道:“外頭那動靜大概是秦王殿下凱旋回京吧?聽說滿朝文武都去迎接了,東都城內更是萬人空巷。”


    話音剛落,說話的侍女就看到和樂公主霍然站起身來,麵上竟是流露出少有的猙獰。眼見人氣衝衝地往外走去,她和其餘幾人先是麵麵相覷,隨即慌忙追了上去。等發現和樂公主竟然是往韋鈺起居的鳴鏑齋去,她們那就更加惶恐了起來。


    誰不知道,韋鈺雖是駙馬,但卻一直與和樂公主分居,她們從來沒見過兩人同房!


    鳴鏑齋名字殺氣騰騰,可即便是和樂公主一把推開大門時,也沒有任何人出來阻撓。看到那個軟榻上正在自斟自飲的身影,她忍不住咬緊了嘴唇,隨即冷笑道:“這大好的日子,你這個秦王長史為什麽卻在這喝悶酒?這不該是你和承謹一起風光的時候嗎?”


    “我還需要這種風光?”韋鈺哂然一笑抬起頭來,輕蔑地瞥了和樂公主一眼,“難道我自己就不曾打過勝仗嗎?”


    和樂公主被韋鈺這態度氣得兩眼發黑,忍不住疾步衝上前去。然而,當她劈手去抓韋鈺的領子時,卻撲了個空,整個人重重摔在了軟榻上。艱難側過頭去的她隻看到韋鈺已然穩穩下地,此時人站在那兒,脫手丟了手中那個精致的杯子,隨即低頭俯視著她。


    “你的兄長如今成了被軟禁府中的庶人,承謹卻一飛衝天,幾有入主東宮的勢頭,你心裏不痛快,更準確地說,是氣恨交加,所以想來找我出氣,對不對?”


    見和樂公主咬著嘴唇不說話,韋鈺突然彎下腰去,一把捏住了和樂公主的下頜,兩張臉之間的距離拉到了不滿咫尺。然而,這種夫妻之間本該最是曖昧情迷的場合,他卻用不帶任何溫度的口吻說:“你別忘了,我韋鈺是什麽人。我是心冷血更冷的人,娶你已經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大一件好事,所以你不要試圖惹怒我。”


    “相比已經死了的紀家父子四個,比起生不如死的紀飛菲,本該嫁去北漢的你該知足了!”


    看著韋鈺大步離去的背影,和樂公主突然再也忍不住了。她掙紮著支撐起了身體,用盡全身力氣嚷嚷道:“我寧可嫁去北漢,寧可死了,也不要你這假好心!”


    然而,當她聽到隨風飄來的韋鈺最後一句話時,卻一下子怔住了。


    “別忘了,你的兄長還活著,你的母親還活著。”


    和樂公主狠狠握緊了拳頭,任由尖銳的指甲刺破掌心,滲出了滴滴鮮血。


    兄長涼王還活著,母親趙美人也還活著,隻有她活下去,隻有身為韋鈺正妻的她活下去,她的這兩位至親才能好好活下去,而不會因為某些人的作踐而下了黃泉。相形之下,她做個名不副實的韋夫人又如何?做個徒有虛名的公主又如何?


    可是,有誰問過她的感受?有誰在乎過她的感受?


    伏在冰涼的軟榻上,和樂公主忍不住失聲痛哭。


    如果時光倒流,她寧可重新回到一年前,做回那個嬌縱任性,不知天高地厚的皇女!


    當韋鈺大步走出和樂公主府,又或者說是韋府時,一輛馬車悄然從邊門進入了衛南侯府,直到府中二門,馬車上下來的身穿連帽黑色鬥篷的人又上了轎子,直到最深處的一座屋子前,這才最終停下。


    看到那身穿黑衣鬥篷的人下轎,早就等候在這裏的韋泰立時迎上前去:“玉樓……”


    “大哥,那些久別重逢的話,我就不說了。我掩人耳目出一趟宮不容易,而你被困在東都城裏,就如同龍遊淺灘,再這樣下去就要被魚蝦所戲了。”


    脫下兜帽,韋貴妃那張如玉容顏就呈現在了韋泰麵前。在韋泰看來,哪怕時光過去那麽多年,韋貴妃卻依舊如同從前一般,豔麗嫵媚,尋常人根本不敢逼視。他沒有時間去感慨妹妹那極其高妙的保養功夫,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就說道:“那你說,眼下怎麽辦?”


    “雖說承謹兵敗,一大群人逼著皇上質問他身世的那一天,我畢竟有些不放心,沒有讓承謙入宮,可我實在是沒有想到,皇上還藏著那樣的後手。肖琳琅的兒子……我好不容易才利用紀飛菲鏟除了肖琳琅的兒子李承睿,卻沒有想到又縱容出這麽一條漏網之魚!”


    韋貴妃神經質似的笑了兩聲,繼而倏然冷靜了下來:“不管承謹這個嫡皇子是真是假,皇上顯然已經擺明車馬要力挺他入東宮了,更何況他又挾著平叛凱旋的大勢。如今之計,承謹已經成了皇上手中最重要,也是唯一一張底牌,隻能破釜沉舟。”


    “你打算怎麽做?”韋泰對妹妹的決斷素來頗為信服,但更重要的是,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離開東都,此時韋貴妃無疑是打開桎梏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你不用顧慮,直說。韋家能有今天全都是靠你,我自然聽你的。”


    “韋鈺。”韋貴妃深深吸了一口氣,惜字如金地吐出了這兩個字。


    韋泰眯了眯眼睛,心領神會地反問道:“用瓊娘逼他就範?”


    “那是最後沒辦法的辦法。在此之前,我會讓承謙再去接觸他。高廷芳、高廷儀,這對兄妹已經遠遠勝過了韋鈺從前在承謹那兒打下的基礎。更準確地說,我以為,韋鈺從來就不曾真正對承謹用過心,因為他心裏隻有一個承睿。所以,承謙還有機會。”


    韋泰也知道韋鈺是多麽死腦筋的人,可心中卻難免還有顧慮:“你說的是不錯,但紀家可以說間接就是毀在韋鈺手裏,萬一他頭生反骨,仍然一心想著反噬毀了韋家呢?”


    “除了皇上當年別無選擇,而且他也還小,如今天底下還有誰敢用韋鈺?哪怕是皇上,現如今想的也恐怕是狡兔死,走狗烹吧,更何況是我們?隻要他現在能夠殺了承謹,或者說廢了承謹,我什麽都可以許諾給他,但將來鹿死誰手,那就要看以後的角力了。”


    說到這裏,韋貴妃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謝驍兒是死了,但他到底不甘心,所以竟是在他的心腹那兒給我留了一份大禮。我才剛剛收到,那確實是我期望已久的好東西……”


    韋泰有些好奇,等韋貴妃附耳嘀咕了幾句,聽到醉芙蓉三個字,他登時麵色大變,隨即惡狠狠地說道:“想當初他就是這麽渾水摸魚的?這種人還是死了幹淨!”


    “死一個謝驍兒不要緊,可我好容易在禁軍之中保住的這座山頭,卻已經算是完了。”韋貴妃深深歎了一口氣,臉上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挫敗,“如果是韋鈺殺了謝驍兒,然後拿到謝驍兒手中的兵權,我倒還能賭一賭,可現在皇上把左羽林軍都交給了尹雄。”


    “那個尹雄不過是閩人而已,憑他那陰陽怪氣的德行,怎麽可能服眾?”


    韋貴妃雖說讚同韋泰這說法,但卻總覺得心裏不那麽舒服。然而,她今天出來,最大的目的不隻是見韋泰,更要見一見韋鈺的生母瓊娘,因此兄妹倆又計議了兩句,韋泰就帶著韋貴妃往瓊娘的住處走去。


    他一麵走一麵低聲說道:“地方是鉞兒選的,瓊娘沒多說什麽就搬了過去。她認識幾個字,能看些書,所以也不出門,日子過得很簡單……”


    盡管在韋鈺得勢之後,韋貴妃特意吩咐過好好對待瓊娘,可聽著韋泰這泛泛的介紹,她仍是生出了一種很不妥當的感覺,快到院子門口時就突然說道:“這樣,我不單獨見她,她這樣的女人在我麵前恐怕什麽都不會說,找個地方讓我靜靜看一看她就好。”


    韋泰也不樂意妹妹去討好一個自己視之為卑賤的侍妾,自然半點異議都沒有。可瓊娘每天早晚才會在院子裏散步,他隻能派人叫了一個丫頭出來,得知瓊娘在內室做針線,不會輕易出來,他就帶著韋貴妃悄然進了屋子。


    眼看韋貴妃隔著門簾縫隙,靜靜地看著那個同樣安靜如水的女人,韋泰隻覺渾身上下不得勁,直到韋貴妃最終一言不發出了屋子,離開了這座他極其不喜歡的院子,這才舒了一口氣。可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一個突兀的問題。


    “你還記得,當年韋鈺是怎麽見到肖琳琅和李承睿的嗎?”


    韋泰頓時愣住了。他拚命地搜尋著自己的記憶,最後不那麽確定地說:“是你召見的吧?”


    “如果是鉞兒這個嫡長子還可能,可你一貫瞧不起歌姬出身的瓊娘,又覺得韋鈺男生女相,不聞不問,甚至認為賤妾之子沒資格記入族譜,我怎麽可能召他去榮王府?”


    韋貴妃皺了皺眉,若有所思地說:“我記起來了,是鉞兒帶著他去的。那時候韋鈺好似一個跟班小廝。我剛好離開後,韋鈺得罪了鉞兒,結果鉞兒在承睿麵前操起鞭子就要打人……”


    刹那之間,當年那一幕好似在她眼前重現了一般。


    是了,她都幾乎忘記了,韋泰既然那麽不喜歡韋鈺這個庶子,又怎麽會給他起名韋鈺?


    那個名字,是在韋鈺和承睿相見之後才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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