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高廷芳早知道蘇玉歡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可他怎麽都沒想到,江陵郡主竟然也會加入冷嘲熱諷的行列。眼看兩人一個拿前代容侯,一個拿著南平王高如鬆打比方,成功地把衛南侯韋泰貶低成了好女色卻沒擔待的人,韋泰則氣得七竅生煙,他不禁莞爾。


    可今天的目的終究不隻是嘴上出氣,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見承謹立時從看熱鬧的氛圍中回過神來,瞅了他一眼,繼而也站起了身,他這才讚許地點了點頭。


    “衛南侯,韋長史的生母已經重病在身,這種時候你攔著他們母子團聚,這難不成就是你剛剛口口聲聲掛在嘴邊的禮法尊卑?還是說,你扣著韋長史的生母在手裏,是有別的目的?你如若覺得我這個秦王和大夥一塊來求你還不夠,我可以回宮去請父皇聖命!”


    韋泰從來就瞧不起承謹,不論是從前那個自幼在觀文殿養病的不起眼皇子,還是後來這個被皇帝一口咬定是貞靜皇後所出,在平叛時立下功勳的秦王,在他印象中,那不過是個沒什麽存在感,文武都完全談不上的小子。正因為從前瞧不起,此時麵對這樣一個空前強硬的承謹,他感到意外的同時,更多的是深深的羞辱。


    什麽時候就連這樣一個身世不明的野種也能這樣和他說話?


    然而,韋泰還沒有做出最後的決定,韋鉞卻率先忍不住了。他從父親身後踏前一步,怒聲說道:“秦王殿下,這是衛南侯府,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我父子好心把你們當成客人相待,你們卻非要給韋鈺這個韋家逆子張目,那就別怪韋家不把你們當成客人看待!來人,送客,從今往後若再有這些人來,不用再通報了!”


    清苑公主登時眉頭倒豎,她抓起旁邊的茶盞就劈手重重砸了出去。隨著那咣當一聲,她便聲音尖利地罵出了口。


    “口口聲聲韋家,口口聲聲衛南侯府,不過是先諂附逆王,而後又改弦易轍的趨炎附勢之輩而已,現在也好意思給自己臉上貼金!以為這韋家大門誰願意來不成?你們要是願意,大可在韋家門前放上牌子,日後秦王及官屬親朋不許入內,我也可以去求父皇,在天津橋前豎一塊牌子,韋家所屬不得入內,想來父皇定會開懷大悅!”


    今天這些家夥們是全都吃了爆竹嗎?一個個牙尖嘴利得讓他汗顏!


    看到韋泰和韋鉞那張臉就和吞了顆蒼蠅一般惡心,門前傳來的腳步聲亦是戛然而止,高廷芳簡直有一種大笑的衝動。就連一直都臉色冷硬的韋鈺,此時此刻也流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清苑公主出了心頭惡氣,當即怒聲叫道:“人都是死的嗎?茶盞碎了,茶也涼了,給我換茶來!”


    對於她這種反客為主頤指氣使的行徑,韋鉞簡直氣不打一處來,可韋泰都沉著臉沒吭聲,他也不敢隨便說什麽。他這個衛南侯嫡子尚且隻知道清苑公主是韋貴妃親生,門外那些下人就更加不敢違逆這位素來顯赫的皇長女了。因此,哪怕沒有韋家父子的吩咐,仍有小廝快步進來收拾了地上碎片,隨即又把眾人的茶盞換下去,重新沏了滾燙的新茶來。


    韋泰的一張臉已經陰得仿佛隨時爆發狂風暴雨,他甚至想過立時召集親兵,把這些人一網打盡在此,皇帝手中就再無拿得上台麵的籌碼。可如今是光天化日之下,他又身在東都之中,因此也隻能就這樣想想而已。


    僵持了許久,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仿佛勉為其難地說道:“瓊娘病得不輕,可她萬萬沒有搬到公主府的道理,我就退一步,把她挪到韋家別院去,讓韋鈺可以隨時去探視侍疾,這總夠了吧?”


    承謹心中一動,但今天這麽多人過來,都是因為韋鈺的要求,他不好隨便替韋鈺做主,當即扭轉頭去看韋鈺。見其流露出了難以掩飾的訝色,猶豫片刻之後,竟是對他點了點頭,他終於如釋重負,隨即就回過頭看著韋泰說:“既如此,那就依從衛南侯的意思……”


    他這話還沒完全說完,外間仿佛起了一陣騷亂。屋子裏眾人不明所以,可隨著高廷芳第一個站起身擋在承謹身前,洛陽和疏影則是掩護其後,蘇玉歡立刻跳了起來拉開架勢,一副隨時準備開打的樣子。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闖進來的不是別人,而是江陵郡主的侍衛長閆鑫。


    “郡主,衛南侯府東麵好像走水了!”閆鑫甚至連其他人都顧不得理會,畢竟,隻有江陵郡主一開始就對他授意過留心衛南侯府動靜。此時見眾人無不錯愕,他便立時補充道,“還請郡主帶秦王殿下和世子殿下等出侯府暫避!”


    “東麵……”韋鈺皺了皺眉,隨即麵色大變,直接飛一般奔了出去。


    而韋鉞已經直接嚷嚷了出來:“不會是瓊娘的住處吧?”


    這個蠢貨!


    韋泰已經氣得鼻子都歪了。他已經顧不上閆鑫是怎麽直接闖進這裏的,看到蘇玉歡一溜煙追上,緊跟著則是提著裙子的清苑公主,他意識到情勢已經完全失控,竟是沒來得及阻攔雙雙快步出門的承謹和高廷芳。直到最終起身的江陵郡主走到他麵前,他才一下子從失魂落魄的情緒中回過神來。


    “敢問侯爺,韋鈺的生母到底是什麽病?”


    韋泰頓時臉色鐵青,而韋鉞則是佯裝鎮定地說:“她素來身體就不大好……”


    “既然有工夫通知韋鈺,他的生母重病,韋家卻沒工夫去請大夫?此時別的地方不走水,偏偏她住的地方走水?”江陵郡主再也不想掩飾自己的輕蔑和不屑,一字一句地說道,“倘若不出什麽事也就罷了,如果出事,我想宮中韋貴妃隻怕也會恨不得想殺人!”


    眼見江陵郡主轉身離去,韋泰隻覺怒從心頭起,偏偏卻沒人可供發泄,最終隻能狠狠踹翻了幾樣家具陳設。然而,他終究知道隻有保住瓊娘的命,這才能夠獲得太大的騰挪餘地,因此發過脾氣後就衝著韋鉞吼道:“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去看看那個女人究竟是死是活!”


    韋鉞先是一愣,隨即心中著實大恨。之前我就建議過去請個大夫,可你是怎麽說的?


    涼薄冷酷的是你,大發雷霆的也是你,現在把脾氣撒在我身上,憑什麽?


    韋鉞終究還是轉身追了出去,而韋泰在屋子裏團團轉了一圈,心頭不安,終究還是快步出門往瓊娘的住處趕去。當他終於邁進了那道院門時,就隻見小院正房仍舊冒著黑煙,而院子中央圍著一群人,卻唯獨不見韋鈺。情知不妙的他倒吸一口涼氣,隨即就聽到一聲泣血的悲鳴。


    “娘!”


    高廷芳木然站在那裏,在他的身前,韋鈺正死死摟著那已經沒有氣息的憔悴女子,從來很少低下的頭完全垂了下來。從他的角度能夠清清楚楚看到,一滴一滴清亮的液體落在女子的臉上,隨即順著那張早已不再光潔的臉龐緩緩滾落下來。


    他親眼看到蘇玉歡跟著韋鈺將瓊娘從屋子中救了出來,親眼看著瓊娘笑著在韋鈺麵前咽下最後一口氣,親耳聽到從來都隻是用她來指代瓊娘的韋鈺脫口叫了一聲娘,親耳聽到那從來不曾聽到過的絕望悲泣。


    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該做什麽,可他的本能早一步相對於他的意識做出反應,將他的手搭在了韋鈺的肩膀上,但嘴裏卻沒有說話。


    從來就沒見過母親的承謹目睹這一場生離死別,隻覺得整個人都要崩潰了。可是,幾乎靠拽著清苑公主才能勉強站立的他仍然是第一個打破這僵硬沉寂的人。


    “韋大哥,對不起……”


    然而,韋鈺卻如同沒聽到似的,緊緊抱著懷中那漸漸冰冷下來的屍體,嘴裏喃喃自語。


    “我從來沒有盡到過為人子的責任,可我已經知道錯了,你為什麽連最後一點機會都不肯給我?娘,難道在你心目中,我就是一個沒血沒肉,什麽都可以不要的人嗎?”


    他痛苦地幹嚎了一聲,整個人都緊緊縮成了一團,仿佛恨不得將全身的真氣勁力都輸入那業已失去生機的身體中,讓那個他曾經瞧不起的女人活過來。那一刻,什麽宏圖大業,什麽報仇雪恨,和那個含屈忍辱,委曲求全那麽多年的女人比起來,仿佛都成了笑話。


    “為什麽不等我,為什麽不信我……”


    為什麽要尋死!


    韋鈺用盡全身力氣,這才死死摁住了那即將脫口而出的最後一句話。他不惜下跪去求承謹幫忙從韋家帶走母親,他不惜推翻自己從前定立的和穎王虛與委蛇的計劃,可他卻仍然什麽都挽回不了,哪怕母親曾經告訴他,她還能活上幾天,但僅僅是一夜,便是生死兩重天。


    就在他昏昏沉沉之際,卻隻聽耳畔突然傳來了高廷芳那焦急的叫聲。


    “承謹,承謹,你怎麽回事!”


    當韋鈺側頭去看的刹那,瞧見的赫然是承謹從清苑公主臂彎中無力滑落倒地的情景。他看到高廷芳焦急地撲了過去,一把將人抱了起來,他看到清苑公主慌亂地叫人,他看到蘇玉歡拉著疏影和洛陽嚷嚷什麽,他看到韋家人一片混亂……


    麵對陡然之間越發大亂的院子,韋鈺那剛剛還悲泣不已的臉上,漸漸露出了一絲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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