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苑公主一下子沉默了。她徐徐走到承謹床前坐下,見他還在昏睡當中,她這才半是自語,半是解釋似的說:“也許在我潛意識中,她就是個心狠手辣,絕情絕義的女人,所以我寧可相信是她害了承謹,也不願意相信是……”


    她這話還沒說完,高廷芳就斷然說道:“韋泰所言,我也不願相信。他和韋鈺父子失和多年,事到臨頭就想推到最痛恨的人身上,這不足為奇。隻不過,韋貴妃步步為營,謀劃遠勝紀太後,我實在難以置信這樣錯漏百出,自毀長城的計劃,會出自於她。”


    發覺高廷芳依舊對韋鈺抱著希望,卻並沒有因為對韋貴妃的仇恨而衝昏頭腦,清苑公主張了張口,幾乎想說韋鈺早已知道他的身份。然而,話到嘴邊,卻最終化作了一聲歎息。


    盡管承謹中毒的緣由以及凶手千頭萬緒,高廷芳還無法理出一條最清晰的線索,可想到江陵郡主至今尚未回來,他心中自然牽掛。


    此時此刻,他便拱了拱手說:“如若可以,還請公主能留下來陪陪承謹,我要去一趟四方館。廷儀外剛內柔,我怕她會因為外間流言和南平使臣衝突,中了他人奸計。借著此次的機會,我會勸她回南平。”


    見高廷芳頷首之後轉身就走,清苑公主突然生出一股衝動,竟是脫口而出問道:“高大哥,東都情勢固然危若累卵,可廷儀若是就這樣走了,你……你不會覺得寂寞嗎?”


    話音剛落,她就看到高廷芳整個人仿佛完全僵在了那兒。眼見他默然佇立良久,最終一言不發地出了門,她隻覺得自己問出了一個極其愚蠢的問題。


    縱然兩人相愛多年,彼此心心相印,可自從高廷芳頂著南平王世子的身份來到大唐東都,他和江陵郡主之間就注定了命運多舛……南平王高如鬆該是多狠心的人,才會想出這樣斷絕女兒希望的主意?江陵郡主又該是下定怎樣的決心,這才會暫時拋下家國入東都?


    之前事出緊急,高廷芳和江陵郡主將不少侍衛帶入了觀文殿,皇帝也像沒發現似的不發一言,他唯恐自己和江陵郡主全都離開,宮內會有變故,本待將人全都留在宮中陪著承謹,可終究拗不過洛陽和杜至的決意,最終吩咐蘇玉歡和疏影領著眾人守護承謹,隻帶了洛陽和杜至匆匆出宮。


    當坐上馬車離開洛陽宮時,眼見杜至親自坐上了禦者的位子,高廷芳用手指揉著眉心,心中快速思量著一會兒的對策。然而,車出天津橋駛上天街還沒有多久,他就隻聽外間杜至突然罵了一句粗話,緊跟著,馬車竟是戛然而止。


    “世子殿下,有人攔路,是穎王!”


    高廷芳一把按住一旁暴跳如雷打算衝出去的洛陽,這才吩咐外頭的杜至將車簾打開。見穎王一騎突出疾馳而來,在車前勒馬停住,繼而就笑容可掬地欠了欠身,他便冷冷問道:“穎王殿下有何貴幹?”


    熱臉貼上冷屁股,穎王自是心裏極其不痛快。然而,承謹在衛南侯府突然中毒,朝中一片嘩然,就連韋黨也是躁動非常,他現如今就算再痛恨高廷芳,也不得不放軟態度。


    更何況,南平使節已經入住四方館,他就是看在自己欽慕的佳人眼看就能成為穎王妃的份上,也自然要對高廷芳這位大舅哥客氣一些。


    於是,他幹脆跳下馬來走到馬車前,不顧杜至的冷臉,滿臉堆笑地說:“高大人這是要去四方館?我正好也去那兒,不如我送你一程?”


    高廷芳盯著這張賠笑的臉,強忍將車簾摔過去的衝動,冷笑一聲道:“穎王殿下莫非如今新領了管鴻臚寺,提督四方館的差事?”


    穎王被高廷芳刺得臉色一白,眼神中流露出了幾分凶光:“高廷芳,你該知道我是因為什麽才敬你三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四方館接待四方使節,如今南平使節尚未覲見皇上,國書未到,一時卻是所謂的婚事鬧得滿城風雨,你以為我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真是笑話,曆來婚事都是男方向女方提,廷儀身為南平王女,四方求娶,什麽時候要南平主動送上門給別人?”


    高廷芳望見遠近皆有官民百姓圍觀,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再說了,廷儀巾幗英豪,一方主將,怎會屈就你這樣拋棄妻子,自私自利之人!”


    穎王之前已經得到韋貴妃授意,道是對南平王高如鬆施壓,兼且已經在楚國伏下暗手,一定會讓他如願以償,因而萬萬沒料到竟會遭到高廷芳如此譏刺。一時間,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下怒火,一拳就往那張自己最討厭的臉上砸去。


    可他的拳頭才高高掄起,就被人一把死死握住,瞥見是一旁滿麵冷笑的杜至,他不由得大聲咆哮道:“人都死了不成,還不把這個狂悖之徒拿下!”


    然而,他才剛剛叫出口,卻隻見高廷芳竟是已經跳下車來,看也不看他便對四麵八方拱了拱手,一字一句地說道:“諸位東都父老,在下南平王世子,領秦王傅高廷芳。數日之前,秦王殿下在衛南侯府身中劇毒,如今尚在觀文殿昏迷不醒,不意想東都城內竟是流言飛灑,說是舍妹江陵郡主業已被父王許配給穎王。”


    說到這裏,他用眼神授意杜至控製好穎王,不要讓其開口,他環視了一眼先是議論紛紛,繼而又安靜下來的圍觀人群,見穎王那些隨侍投鼠忌器,不敢貿然上前,他突然輕聲笑了起來。那笑聲起初極低,漸漸卻高亢了起來,明明是在笑,可四周人等聽在耳中,卻覺得心情沉重,似有悲憤欲絕之音。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緊跟著陡然語氣淩厲:“穎王殿下莫非忘了,紀庶人宮變之夜,你把王府上下幕僚全都帶走,甚至連他們的家眷都細心帶上,卻留下了你家王妃獨自麵對亂軍?事後她自盡身死,如今尚不足三月,你就已經想要另結新歡,敢說這不是絕情絕義?”


    穎王被杜至緊緊揪著領子,恰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臉上已經是憋得通紅。


    “穎王殿下莫非忘了,當初你挑唆眾人,在紫宸殿上質疑我是假冒的南平王世子,幾乎陷我於死地,若非廷儀匆匆趕來,我這冤屈至今未白,你現在居然還敢覬覦我這妹妹?”


    “穎王殿下,廷儀隨秦王殿下征戰平叛時,你這個皇子之中最年長者身在何處?隻知安享榮華富貴,隻知與人爭權奪利,卻全然不知為國為民,你捫心自問,配得上她?”


    接到高廷芳一個眼神,杜至適時悄然鬆開了手。眼看措手不及的穎王踉蹌跌倒在地,他連忙退到了高廷芳身邊,卻隻見洛陽衝他做了個鬼臉,赫然高興得很。


    穎王被高廷芳這一連串反問給打得懵了,直到跌倒在地,這才醒悟到自己受了多大的羞辱。他又是憤恨自己那些侍衛竟然不知道上前幫著自己,又是驚怒高廷芳竟敢當街發難,又是後悔不該來碰這個釘子,一時沒注意到四周圍的人越來越多,竟是越發氣急敗壞。


    “高廷芳,你不要忘了南平隻有區區三州之地,若是你敢壞了我的事,楚國大舉侵攻,南平覆滅就在旦夕之間!”


    直到聽見這番話,故意連番言語刺激的高廷芳這才露出了一絲笑容。見穎王毫無察覺,他就嗤笑一聲道:“穎王殿下,聽你這口氣,不像大唐皇子,堂堂穎王,倒好似能做楚王的主一般!還是說,你們韋家便是以挑唆楚國侵攻為由,私底下向南平提的親?我從來不知道,一個大唐皇子竟然能不經皇上允準,罔顧本國利益,私底下和他國結約,私底下向他國逼婚!”


    糟糕……糟糕糟糕糟糕!


    直到這一刻,穎王方才意識到自己被衝昏了頭腦,竟是把最不應該說出口的話給說了。然而,此時後悔已經晚了,他隻能狼狽不堪地後退了好幾步,等侍衛終於衝上前扶著他時,他才色厲內荏地叫道:“把他拿下,把這個膽敢衝撞汙蔑親王的家夥拿下!”


    穎王府的那些侍衛看到高廷芳毫不畏怯地站在馬車前,左右不過區區兩個侍從,但四周卻有數百號人看熱鬧,一時不禁麵麵相覷。然而,王命之下,哪怕磨磨蹭蹭,眾人終究是圍攏了上去。


    就在情勢一觸即發時,眾人就隻聽長街之上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還不及回頭,圍觀人群便發出了一聲巨大的驚呼,一個侍衛轉頭看去,卻隻見一騎人騰空而起,竟是連人帶馬從他們頭頂飛躍了過去。當對方穩穩落地,隨即飛身下馬時,也不知道誰叫嚷了一聲。


    “是江陵郡主!”


    急於回宮的江陵郡主本就稍稍提高了馬速,當發現天街上突然堵塞,隱隱又聽到是穎王攔阻了高廷芳,她自是再也難以按捺心頭焦躁,情急之下便單人悍然直闖。此時飄然落地站在高廷芳身側,她幾乎想都不想便拔劍出鞘,整個人透出了一種鋒芒畢露的銳氣。


    自己愛慕的心上人偏偏這麽巧趕到,穎王隻覺得眼前發黑,可還不等他開口說話,卻隻聽江陵郡主忿然說道:“李承謙,我高廷儀當初眼瞎耳聾,為你花言巧語誆騙,這才踏入你的穎王府,從今往後,若我高廷儀再與你有任何瓜葛,那就如同這般下場!”


    她幾乎是含恨揮出了一道劍光,穎王還以為是她忿然朝自己出手,慌忙一陣風似的後退,直接撞倒了幾個侍衛坐倒在地,卻不想那根本不是衝著他來,而是江陵郡主連人帶劍撲上了他那穎王府的開道令旗。眼見得上頭繡著穎字的旗幟折斷在地,繼而被江陵郡主狠狠踩了一腳,他隻覺得好似自己的心被人狠狠踐踏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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