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晚了?


    高廷芳隻覺得整個人陡然一愣神。就在他這一分心的當口,就隻見韋鈺陡然掙脫,飛撲了上來。他下意識地側身一閃,卻隻見韋鈺如同一道閃電一般,驟然之間撲向了皇帝。他頓時醒悟到對方的目的,一時間為之大恐,慌忙飛撲了過去追。


    然而,就是這毫厘之間的差別,他就隻見韋鈺已經是一手挾持了皇帝。見那位他曾經敬愛,卻也曾經傷心失望過的君父在愕然之間就落入了韋鈺手中,他來不及痛恨自己的一絲猶疑,怒聲喝道:“韋鈺,宮外一旦反戈,你插翅也難以飛出重圍,為何還要一錯再錯?”


    韋鈺一手卡著皇帝的喉嚨,見懷裏那位曾經躊躇滿誌,曾經佯裝消沉,也曾經得意忘形的天子,如今像是待宰羔羊一般拚命掙紮,想要喝罵卻說不出話來,他便嗬嗬笑道:“你現在說這些,可皇上聽在耳中,隻怕仍會覺得,你是故意放縱我挾他為質。”


    高廷芳渾身巨震,見皇帝看過來的目光先是充滿了猶疑,隨即卻在韋鈺有意放鬆手後,用盡全力叫道:“承睿,別聽韋鈺胡言亂語,我從來就沒有疑心過你!再說,這天下原本就是你的……你快走,隻要退到外間,向羽林軍表明你的身份,韋鈺拿住我又有何用?朕一把年紀了,就是拚著一死,也不會讓他這亂臣賊子得逞!”


    盡管皇帝說得情真意切,但曾經滄海難為水,高廷芳飄泊天下這麽多年,閱盡世事,此番進京又看盡世態炎涼,哪裏會瞧不出皇帝內心深處的疑忌。他哂然一笑,徑直走上前去,再一次在韋鈺身前數步遠處停了下來。


    “父皇年老體衰,更何況,韋鈺,當初是我把你留在榮王府的,如今你既是不肯收手,便拿著我作為脫身的砝碼好了。”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眼睛掃了一眼皇帝:“拿著父皇,你便是鐵板釘釘的謀反,沒有將卒肯跟著你,可若是你挾著我,憑你的聰明,大可編出一千個一萬個脫身的理由。何為有利,何為有害,你還會不知道如何選嗎?”


    皇帝剛剛高懸的心一下子放入了下來,疑忌之心雖不曾盡去,可一絲愧疚還是終究生了出來。他見高廷芳步步緊逼,想到長子剛剛分明展露出相當的身手,分明不像此前看上去那樣孱弱,一時又是期待,又是擔心。


    他竟有些不知道是該盼望高廷芳將自己從韋鈺手中救出來,還是該盼望他不要貿貿然動手,以免激怒了心狠手辣的韋鈺。


    而與此同時,他更希望的是薛朝能夠聰明一些,不要單單守在紫宸殿外,而是出去叫幾個羽林軍進來。若是讓人看到韋鈺挾持他的這一幕,他有十分把握能夠讓外間為之倒戈。


    要知道,在將之前十數年內的那些弊政全都推到韋家和紀家頭上之後,他已經建立起明君的印象!


    韋鈺沒有回答,他隻是好整以暇地挾持著皇帝,重新將這位至尊天子帶回了高高的禦座上,緊跟著這才放下了手。在這樣的距離,他不擔心任何人威脅到他,包括高廷芳。


    直到這時候,他方才嗤笑一聲問道:“尹雄就是張虎臣吧?隻有他才做得出這種效仿豫讓漆身吞炭,大有古風的事。”


    聞聽此言,皇帝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張虎臣曾經是他最親信的侍衛統領,曾經朝夕伴他左右,可自從他一眼看中尹雄的勇武之後,就從來都沒有認出這位似乎永遠遊走在黑暗中的陰鬱獨行俠,便是昔日那個雖穿黑衣,卻爽朗果決的勇士。


    他的目光不知不覺落在了高廷芳身上,終於忍不住問道:“承睿,你和虎臣怎會變成如今這樣子?”


    “一言難盡,日後若有機會,再對父皇解說。”


    高廷芳此時卻沒有之前對薛朝解說時的興致,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韋鈺卻饒有興致地說道:“為何要日後呢?此時空閑很多,我正好也想看看,阿媛和承樂那兩個丫頭能不能把外間局勢扭轉過來。承睿,我們這麽多年不見,我更想知道,你這十三年到底幹了什麽。”


    韋鈺稍稍停頓一下,隨即皺眉問道:“最重要的是,你這風一吹就倒的身子是怎麽回事?”


    哪怕知道韋鈺是拖延時間,可高廷芳自己也想拖延時間。然而,他對薛朝會直言相告,可此時對著皇帝和韋鈺,他卻一點都不想透露陰陽逆行丹,躊躇片刻,便將大半的篇幅放在去江陵太白湖畔定居之前,在外漂泊那些年的事。


    聽到高廷芳和那些王府遺屬,在吳國找到了一片安身立命之處,篳路藍縷地開創基業,如何在地主和商賈之中周旋,如何一點一點紮根下來,韋鈺心中百感交集,側頭去看皇帝的時候,便流露出了深深的鄙夷和譏誚。


    察覺到了他的視線,皇帝又氣又恨,可他對那些王府遺屬確實大有虧欠,此時隻能當成沒有察覺到,隻希望高廷芳能夠把那一茬盡快說完。


    終於,高廷芳說到了隱居江陵城郊太白湖畔那一段,他一下子鬆弛了下來。等聽到高廷芳和江陵郡主互生情愫,他忘了身邊還有韋鈺這大敵,一時又驚又喜。


    “朕當初就說,如果承睿還在,和高廷儀乃是最般配的一對,沒想到果然被我說中了!”驚喜之下,皇帝一會用朕,一會用我,恰是混亂得很。


    可看著他那真心欣悅的笑臉,高廷芳卻一點都沒有在意這用詞的混亂,反而覺得隻有這一刻,他麵前的才是父親,而不是君臨天下的皇帝。


    就連韋鈺,此時也不禁笑了起來:“別人都說郎才女貌,可你們兩個在一起,不能說英雄美人,卻該說是閑逸名士配巾幗英豪才是。”


    皇帝頓時眉頭大皺:“胡說八道!明明是天作之合的大唐太子和南平王女……”


    然而,他的話卻一下子斷在了喉嚨口。韋鈺曾經問過承睿是否可能還活著,而正是他曾經親口在文武百官麵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懷敬太子早就死了。現如今,活生生的嫡長子就在眼前,而且竟然還是高廷芳。


    他曾經一千次一萬次嫉妒過高賴子居然能有這樣的兒子,又感慨人竟是這般孱弱多病,沒想到,那竟然就是他失散十三年的嫡長子!


    高廷芳淡淡笑了笑:“大唐早就沒有太子了。”


    此話一出,不但皇帝麵色緊繃,就連韋鈺也是神情大變。可下一刻,他們二人就聽到高廷芳拱了拱手說:“但大唐如今迭遭大變,確實需要一個太子。秦王承謹寬厚仁恕,懇請父皇早日立為太子,安定天下軍心民心。”


    皇帝頓時愣住了,他還來不及開口答應或是敷衍,一旁的韋鈺就冷笑道:“承睿,你覺得如今是討論這種事的時候嗎?再說,承謹入主東宮,你將自己置身何處?”


    高廷芳想也不想地說:“承謹身邊已經聚集了一群有能力的人,而我這個秦王傅已經可以功成身退了。若是時時刻刻需要我在旁邊指手畫腳,他又如何服眾?”


    皇帝原本還有一絲疑忌,然而,聽到高廷芳坦然說要離開,他不知不覺又生出了一絲慈父之心。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去,聲音顫抖地說:“承睿,你就不能留下來……”


    韋鈺毫不客氣地打斷了皇帝的話:“皇上,是你自己一口咬定懷敬太子已經去世,你想怎麽留下承睿?用南平王世子高廷芳的名義將他留下來?你一麵認為承睿和江陵郡主是天生一對,一麵卻又要留著南平王世子在東都,你讓世人皆知的這對兄妹如何在一起?”


    被韋鈺這樣一戳破,皇帝頓時麵如死灰。他呆呆地看著那個自己曾經對薛朝在內的很多人讚歎過的卓爾不凡的南平王世子,那個如今宮內宮外無數人傳唱的竹君子,眼前仿佛又浮現出了那個自己從小一手栽培,視若半身的小小人影。


    盡管那兩個人影他從來都沒有當成是一個人,但此時此刻他們卻漸漸互相重合了起來。


    看到皇帝頓時啞口無言,臉上的表情閃爍不明,仿佛在掙紮,又仿佛在後悔,高廷芳隱隱約約之間,終於意識到自己仿佛是錯漏過了什麽東西。韋鈺這次突如其來的謀逆,如今看來絕非那麽簡單。就隻剛剛誘使自己透露十三年來的經曆,好似也是別有目的。


    就在這時候,他隻聽皇帝頹然長歎一聲,臉上黯然而沮喪。


    “承睿,是朕對不住你……朕已經用你母後的血書遺命,替承謹驗明正身,向世人表明他是你幕後的兒子,可如今一個朕言之鑿鑿說已經死了的李承睿若是再死而複生,天下人會怎麽看?最重要的是,諸國會怎麽看?藩鎮會怎麽看?”


    這是一個高廷芳並不意外的答案。他微微一笑,從容說道:“父皇,當兒臣用南平王世子這個身份出現在東都,便注定了,這輩子不可能再用李承睿三個字出現在人前。否則,難不成要對天下人說,當年懷敬太子李承睿並沒有死。不但沒有死,而且還流落南平,和南平江陵郡主高廷儀傾心相許,此番更以南平王世子高廷芳的身份出使大唐,最終和皇上相認?”


    “每一個人都會認為,這是戲文裏的故事,不是現實中會發生的事。”


    聽到這裏,韋鈺終於冷笑了一聲:“簡直偽善!一個為了一己之私,不敢承認嫡長子還好生生地流落在外。一個為了所謂天下太平,就不敢堂堂正正站在太陽底下!既然你們不敢,非要把這天下重任推給承謹一介小兒,那麽,我這個天子之婿又如何想不得禦座?”


    皇帝這才意識到,就算承睿一如年少時,還保留著骨子裏的仁厚,不是會反噬君父的猛虎,可如今更大的敵人是身邊這匹喂不飽的餓狼!


    就在他心亂如麻之際,隻聽得外間突然傳來了天大的喧嘩。緊跟著,清苑公主與和樂公主領頭,薛朝押後,然後是羽林中郎將彭忠帶著一隊士卒,竟是一大幫人闖了進來。麵對這驚人的一幕,皇帝簡直又驚又喜,幾乎下意識地叫出了聲。


    “韋鈺率軍逼宮,意圖挾天子以令諸侯……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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