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九日,陰,無風。


    辰時初,新羅大營。


    樸大象跟在金庾信身後,已在營中溜達了一個早上。自從以一敵六大獲全勝後,樸大象不但成了花郎團的明星,更成了整個新羅軍的英雄,不論走到哪裏,都有人主動跟他打招呼,向他點頭鞠躬致意。這等勝利後的榮耀,是他此前所不曾體會過的。金庾信更是把他當個吉祥物一般,走到哪都帶著,不論有多少煩心事,隻消看他一眼,心情瞬間就變好。不過樸大象並不喜歡這種受人關注,引人矚目的生活,他還是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的當個美男子,空的時候拿出大海螺來把玩一番,回味神仙姐姐的迷人的音容笑貌。


    “大象。”金庾信喚道。


    “嗯!”樸大象收回思緒,應了一聲。


    “你跟你哥,是一個媽生得嗎?”金庾信問道。


    “嗯!我媽叫樸仙女,生了我們五個,我哥最大,我最小,中間三個姐姐都嫁人了。我媽年輕時候可美了!”樸大象把家底兒一股腦兒全說了出來。


    “樸仙女……”金庾信有些走神,道,“你跟你哥,一點都不像。”


    樸大象道:“我哥說他第一個,我媽老虐待他,他就長那樣了;我出生的時候我媽忙著虐待三個姐姐,我就長這樣了。”


    “哈哈哈……”金庾信開懷大笑,好久沒有笑得這般簡單了。


    周圍的新羅士兵被笑聲驚動,紛紛朝兩人望來。旁邊立刻走來幾個軍校,低聲喝道:“看什麽看,大帥每個月都有那麽幾天,你們不知道嗎!”士兵們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竊笑著繼續巡邏。


    金庾信和樸大象又走了一段,來到了位於大營後麵小河邊的軍馬場。新羅盛產驢,不產馬,因此輜重營和軍馬場是分開的,輜重營位於小河下遊,裏頭全是驢和騾子,軍馬場則位於小河上遊,軍中除了將軍們的坐騎,其它馬匹全都統一看管,由專門的老兵負責照料,吃的草料比士兵還要精細。


    看守軍馬場的軍校見金庾信來到,連忙嗬斥手下打起精神,然後一路小跑上前,迎接元帥的視察。金庾信擺擺手,示意他不必緊張,自己就是隨便看看。


    上級說隨便,你若真隨便,那便不用繼續混了。軍校才不管金庾信聽不聽,從頭到尾將馬匹的數量、年齡、健康情況、損耗情況一一報來,各種數字了然於胸,一氣嗬成。最讓他引以為豪的,是為了應付這次戰爭,他留下了幾個原本準備退役的老兵。這幾個老兵都是養馬好手,有他們在,馬群得病的幾率大大減少。


    金庾信一邊看馬匹,一邊漫不經心的點頭。新羅之所以在與高句麗的對抗中吃虧,就是因為缺馬;沒有馬,就隻能固守山城,根本無法主動出擊。


    那幾個老兵很快被帶到金庾信麵前,戰戰兢兢的跪下行禮。


    金庾信眨眨眼,心想這幾個老兵看起來比自己還老,居然還能把馬照顧好?


    那軍校像是看出了金庾信的心思,道:“他們幾個除了養馬,還有一手絕活,能預測天氣!”


    “哦?”金庾信來了興趣,道,“我看他們連自己是誰都快認不清了吧,還能夜觀天象?”


    “不用不用,夜觀天象那都是糊弄人的!”軍校道,“他們幾個,要出太陽了,就這裏疼;要刮風了,就那裏疼;要下雨了,就那邊疼。每天醒來隻要看看哪裏疼,就知道當天的天氣。”


    金庾信抬頭看了眼陰沉沉的天,軍校的話讓他捕捉到了些什麽,問道:“那你們現在是哪裏疼啊?”


    “大帥問你們哪裏疼!”軍校把他的話大聲重複了一遍,好讓幾個耳背的老兵聽清楚。幾個老兵有的指指肩膀,有的指指膝蓋,其中一個居然指指下麵。軍校連忙道:“他年輕時那裏受了傷,一疼就要下雨,三十年了,可準了!”


    金庾信走近兩步,彎下腰朝老兵兩腿間瞅了眼,道:“準到什麽程度?”


    軍校伸出三根手指,道:“三天。”


    金庾信道:“問問他們,什麽時候下雨,明天什麽天氣。”


    軍校朝老兵們比劃一番,然後道:“今天午後會下雨,明天午後的雨更大。”


    金庾信霍然直起身子,道:“這幾個人,夥食加倍,你,給我好好養著他們,馬有事,他們都不能有事,明白?”


    軍校連聲應諾。


    金庾信帶著樸大象轉出養馬場,途中道:“大象,相撲,是不是要脫光了才開打?”


    樸大象紅著臉道:“也不用都脫光,得留條小褲褲。”


    “其它呢?”金庾信追問。


    “不用穿。”樸大象道。


    “那你跟百濟人對打的時候,他們有沒有卸甲?”


    樸大象認真回憶了下,道:“沒有。”


    金庾信雙掌相擊,道:“連相撲都不脫,其中必有蹊蹺!”


    唐軍大營一隅,劉仁軌剛剛聽完軍需官的報告,獨自在帳中沉思。蘇定方對他這位布衣從軍的“罪臣”十分信任,把所有軍需後勤事務都交給他打理。劉仁軌不負所托,調度有方,完全沒讓蘇定方在後勤上操過半點心。此番出征,唐軍其實是帶了糧草的,足夠大軍一個月所需;遠征軍全是戰兵也是嚇唬人的,十三萬人當中足足有兩萬擅長修築營壘、操船鋪路的熟練輔兵。蘇定方老練地將大軍分成前後兩部,前軍十萬,其中騎兵一萬五千,步兵六萬,弓箭手一萬,輔兵一萬五千;後軍三萬,其中騎兵五千,步兵一萬,水軍一萬,輔兵五千。


    從成山港出海已近半月,由於隻打了一仗,軍械消耗很少,反倒是糧食消耗近半,如果新羅人的糧草未能按時送到,就要準備從山東運糧過來了。不過劉仁軌完全沒有為此擔心——從伎伐浦一戰中百濟軍表現出的戰力看,唐軍完全有實力在三天內攻下泗沘城,奪取百濟的存糧;新羅若想在這場戰爭中分一杯羹,那就必須把糧食送來,否則就是白忙活一場。真正讓劉仁軌感到一絲不安的,是百濟方麵已經有好幾天沒有消息傳來了。沒有消息,唐軍就無法掌握百濟的確切動向;無法掌握百濟的動向,那就隻能強攻;一旦強攻,就會出現傷亡;而縮短戰事時間、盡量減少傷亡,保存唐軍實力,也是此番出征的要務之一。


    “莫不是暴露了?”劉仁軌立刻否定了這個念頭,“北小鬼,南老妖”,是大唐在半島情報係統的兩大王牌,老妖在百濟多年,從未出岔子,不會這麽容易暴露的,或許是遇到什麽不可抗拒的事情了。還有元鼎那小子,幾個月來一直通過小黃給曹別駕發假消息,還不帶重樣的,也是越來越狡猾了。想到這兒,劉仁軌微微一笑,老夫看重的人,又豈能不狡猾?


    “大人何故發笑啊?”一把熟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劉仁軌一怔,旋即道:“大膽小賊,膽敢私闖軍營重地,不怕掉腦袋嗎?”


    元鼎笑吟吟的走到他身後,瞅了眼案幾上的賬簿,道:“快斷糧了吧?”扶餘堯走後,他本想先回一趟泗沘城,找一直在文君樓對麵蹲點的老兵了解下城中情況,順帶看看方文君有沒有回來;可來到城下才發現,這座多年來從未宵禁的城池,此時已是大門緊閉。黑暗中,一隊隊士兵正在城頭巡邏,城外大路上也架起了拒馬等層層路障。元鼎倒也不擔心扶餘堯的安全,至少在泗沘城附近,還沒有人能拿她這個野蠻郡主怎麽樣。索性的是,幾十年的和平,讓泗沘城的麵積變得越來越大,城牆之外也都是民居商鋪,因此找了個地方填飽肚子,補充了幹糧和水,便繞過泗沘城,向南直奔伎伐浦的唐軍大營。


    劉仁軌翻了一頁,頭都不抬道:“有老夫在,怎會斷糧。倒是你這個小賊,在外頭野了一年,膽子越來越大了啊!”


    元鼎道:“老郭沒把我的豐功偉績跟您匯報啊?”


    劉仁軌這才合上賬簿,抬起頭,仔細打量他一番,道:“好像還胖了些嘛,百濟的日子挺滋潤?”


    元鼎轉到劉仁軌對麵,後退一步,雙手抱拳,正色道:“幸不辱命。”


    劉仁軌放下賬簿,道:“百濟上下猶猶豫豫,欲戰不能,欲降不願,坐失良機,就知道你沒讓我失望。”


    元鼎道:“屬下此來,就是向大人述職,再問下何時歸隊?”


    劉仁軌沒有回答,反而問道:“你覺得百濟這個國家怎麽樣?”


    元鼎道:“小國寡民,倒也其樂融融。”


    “比起新羅呢?”劉仁軌追問。


    “新羅人粗鄙猥瑣,不如百濟。”元鼎據實答道。


    “可新羅是大唐的屬國和盟友。”劉仁軌道。


    元鼎猜到劉仁軌又在考校自己,道:“是否結盟,全看利益,與本性無關。”


    劉仁軌道:“那依你看,攻滅百濟,對大唐是否有利?”


    元鼎一怔,攻滅百濟是既定國策,大軍都兵臨城下了,劉仁軌居然還問是否有利,難道他對國策抱有疑慮?以大唐的實力,攻滅百濟後,局麵難道還會惡化?


    劉仁軌見他不語,又道:“大軍隻帶了一個月的糧草。”


    元鼎道:“大軍已經做好新羅人無法按時趕到的準備?”


    劉仁軌道:“你也說了,新羅人粗鄙猥瑣,萬一掉鏈子呢?十三萬大軍,幾乎是大唐一半精銳,自然要做萬全準備,想到各種可能性,豈能把身家性命壓在蕞爾小國身上。為了戰後能分一杯羹,新羅定會拚盡全力趕來的。”


    元鼎疑惑道:“既然如此,泗沘城近在咫尺,大軍為何引而不發?早些打下,豈不斷了新羅人的念想?如果他們及時趕到,豈不還要分他們一杯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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