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少女,佇立在大陸邊緣一望無際的荒涼平原上。


    淺黃色的頭發迎風飄揚,以簡陋繃帶遮住一隻眼睛的少女名叫德庫絲塔——或是現在所用的假名尤莉亞。


    「盡頭——世界的盡頭扭曲了。」


    在德庫絲塔視線前方,大陸以險峻的懸崖作結,更遠處則是一片灰色的海洋。


    波濤洶湧的海洋彼端,是一道無邊無際的高聳氣體牆。搖曳不定的氣體牆染著所有的色彩,迸出銀色的火花,上端則沒入空中的雲層。


    這麵牆正是「世界的盡頭」,牆的另一頭則是有強大大氣之力盤旋的混沌之海。


    那作為境界線的世界盡頭之牆,正遭受推擠而大幅凸出。


    時刻明明已是夜晚,周遭卻被散發出不安定亮光的世界盡頭之牆照得微亮。


    「尤莉亞~!尤莉亞!」


    呼喚聲從遠方傳來,德庫絲塔回頭一看。


    琉琉站在平緩的丘陵上大大揮著手。因為她依然佇立不動,等得心急的他直接衝到少女身邊。


    「……對麵那棟房子那邊發生了什麽事?威爾法。」


    德庫絲塔平靜詢問,使用威爾法這個假名的琉琉喘著氣回答:


    「剛……剛才的房子,果、果然是光魔法教會的邊境監視所……裏麵沒看見魔導師,好像已經逃走了,隻剩下通訊用的魔法石。這裏是被魔導師舍棄的地點,我們也快逃吧!」


    德庫絲塔謹慎聽著他的報告,朝他伸出手。


    「汝把那棟監視所的魔法石帶來了麽?能否借吾?」


    「咦……你要那種東西做什麽?魔法石不是在魔導師手裏就沒有意義……」


    琉琉吞吞吐吐說到一半時,重新望向少女。


    德庫絲塔以沉著的眼眸看著琉琉,雖然左眼包著繃帶,但她並非受傷。


    德庫絲塔是米莉安的攣生姐姐,也是過去擔任光魔法教會總教主的大魔導師,然而她的身心都很脆弱。不論是遮住一邊眼睛或隨時戴上手套,都是為了保護她的心所需的必要措施。


    不過今天的德庫絲塔和平常不同,露出不可思議的了悟眼神。


    琉琉若有所悟,他嚴肅地注視著她,從懷中掏出魔法石戒指遞過去。德庫絲塔接下戒指,悄悄握緊。


    透過魔法石的傳遞,她的腦海中響起來自光魔法教會本部的聲音。


    『東北邊境第七十七分部……東北邊境,保持警戒……集中魔法力……世界盡頭出現破綻。』


    少女聽著魔導師話聲的期間,牆壁的扭曲幅度也漸漸增大。


    扭曲的氣體彼端隱約可見巨大的影子,銀色的火花如雷電般猛然劃過牆壁內部。琉琉望著世界盡頭的狀況臉色大變。


    「尤莉亞,這裏已經不行了!我們逃吧!快啊!」


    「琉琉,要是汝帶著吾的魔法石,那就拿出來。」


    聽見她毫不猶豫地喚出自己的本名,琉琉不禁瞠目結舌.


    強烈的悲傷令他漂亮的臉蛋為之扭曲。


    琉琉數度語塞之後,泫然欲泣地說:


    「尤莉亞——不,德庫絲塔……大人……您何時恢複記憶的?」


    「從很久以前開始,吾的記憶便一點一滴地恢複了……真是不可思議。或許是因為和你在一起的關係,痛苦的回憶也變得沒那麽可怕。因為恢複記憶的方式太過平靜,讓吾錯失說出真相的機會。抱歉。」


    德庫絲塔的話語令他落下大顆大顆的淚珠。琉琉一邊潸然淚下,一邊直視著德庫絲塔回答:


    「既然您已全都回想起來,應該也想起了自己的身體狀況吧?您之所以變得比從前健康,都是因為遠離魔法的關係。如果再度濫用魔法,會發生什麽事!」


    德庫絲塔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琉琉的淚水,最後露出非常溫柔的笑容。


    她用戴著手套的手指替他擦去眼淚,寧靜地說道:


    「拿出魔法石好麽,琉琉。事已至此,這世上已無處可逃。人類原本就無法逃到陌生的『某處』去。吾要在這裏戰鬥。」


    他依然哭泣著,用力閉上雙眼。


    當他再度睜開眼睛時,已不再落淚。琉琉無言地放下肩頭的行李、將裏麵的東西倒在地上。然後扯破行囊底部的夾層,從中取出掛著巨大魔法石的首飾與鑲著幾顆魔法石的護手。


    他默默將首飾交給德庫絲塔,自己則戴上護手。


    『保持警戒、保持警戒、保持警戒……!』


    德庫絲塔把僅僅反複著警戒命令的連絡用魔法石收進懷裏,戴上首飾。


    令人懷念的魔法石重量一落在她纖細的頸子上,世界的盡頭進一步發生變化。


    有什麽東西撥開大氣的氣牆正要現形。


    那物體就像一麵繽紛極彩的凹凸牆壁——宛如由種種東西混雜在一起凝固而成的牆壁。它纏繞著氣體的碎片,再度迸出銀色的火花延伸向海麵。


    最後物體緩緩分解,化為數塊撲通落海。


    「……是魔物。」


    琉琉因緊張而變得如低語般的話聲,消失在魔物群破浪而來的聲響中。


    德庫絲塔拆下遮住左眼的繃帶,放手任海麵吹來的風帶走。繃帶滾成一團,飛向平原另一頭。


    她以紫紅色的雙眼注視著世界盡頭以及彼端生出的魔物,又繼續脫下手套。


    德庫絲塔朝琉琉伸出一隻手。


    琉琉在一絲猶豫之後也脫掉手套,緊緊同握少女的手。


    兩人的肌膚彼此接觸。手在相觸的那瞬間傳來融化般的麻痺感,德庫絲塔不禁瞇起眼睛。


    琉琉的手很溫暖。雖然心在顫抖,但這感覺對她來說絕非不快。


    現在的德庫絲塔即使碰觸別人也不要緊了。


    兩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大海,不約而同地十指交纏緊握在一起。


    在他們眼前,總數將近一千頭的魔物正全神貫注地渡海朝大陸前進。海麵在這一刻被染成極彩,完全不見水色。


    ***


    「隻要攜帶糧食就好,其他東西帝都通通都有!快走!」


    騎士們的聲音在曆史悠久的坑道裏響起。


    在手持火把的騎士領路下,心懷畏懼、表情緊繃的民眾在昏暗的坑道裏前進。


    零星散布的火把照亮黑暗,讓人可以清楚看出坑道緩緩蜿埏的模樣。


    班修拉爾的舅父,特洛伊拜斯公爵走在彷彿沒有盡頭的人龍後方。


    一名老家臣向殿後的特洛伊拜斯公爵低聲說道:


    「閣下,照這樣下去要花十天才能抵達帝都附近。但是根據魔導師的說法,世界危機已迫在眉睫——就算隻有閣下也好,請您先走一步。」


    「為什麽?我有義務守護子民。我就像你知道的一樣,已到了活得嫌累的歲數,才不想用這麽累人的方法活下來。」


    公爵很平靜的回答。同樣老邁的家臣卻臉龐一歪,拚命說服:


    「可是,閣下!基斯朗卿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登上皇位!公爵長年的辛勞,今後不是才要得到回報嗎!」


    「嗯,我也沒那麽辛苦。我喜歡鄉下,也受到居民的愛戴。」


    轟!麵紅耳赤的家臣正要對笑咪咪望向前方人龍的公爵嘮叨時,後方傳來一陣悶響。家臣立刻回過頭人喊:


    「發生什麽事了!」


    「還不清楚!岩壁突然崩塌了!有數十人下落不明……」


    一名騎士開口報告時,隱隱的震動仍持續不斷。時大時小的震動裏摻雜著尖銳的慘叫聲。


    「是魔物,閣下!魔物出現了!」


    某人嘶聲力竭的呐喊聲也傳至公爵這裏。


    特洛伊拜斯公爵停下腳


    步,一手放在劍柄上。老邁的公爵身上穿著輕便的戰服。


    他依然帶著散發學者風采的沉穩表情,如此告訴家臣:


    「負責守衛後方的第四隊到第六隊和我一起守住這裏,你先走吧。」


    「這怎麽可以!就算是您的命令,隻有這件事我絕不從命!」


    公爵望著激動到語氣變調的家臣,露出溫柔的笑容:


    「哎呀,我還以為你知道呢!我最喜歡殿後、撤退戰之類的場麵了。跟隨前代、前前代皇帝陛下出戰時,我總是要求負責殿後的理由,不是因為算計或英雄精神,隻是出於喜好。該怎麽說呢,這不是男人的浪漫嗎?」


    他突然開起破天荒的玩笑,聽得家臣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好試圖用行動阻止公爵。


    公爵輕鬆地穿過他身旁,這麽說道:


    「雖然這是我原本的個性,不過,基斯朗卿可是毫不容情的批評說是低級趣味。他真是個正直又為親人著想的好孩子……好了,別妨礙我的樂趣。」


    ***


    逃過大火的東方森林一角,居民們聚集在興建於巨樹樹根旁的村落裏。


    東方的古森林被希基斯姆德帝的「法崴姆之火」燒毀將近三分之一,許多東方人都遷移到山嶽地帶或南方。


    這棵烙印著火焰痕跡的巨樹,成為留在殘餘森林裏的居民聚集地。巨樹呈現出左半邊被燒得焦黑扭曲,右半邊生意盎然的不可思議模樣,幸存者的村落就搭建在四周。


    「——事到如今魔導師還來幹什麽?我們不會接納魔法。」


    以布遮住半邊燒傷臉龐的東方議會議長如此開口。


    魔導師們麵不改色地眺望著東方人用木材與石塊努力章建的村落。這幾名魔導師正在村落門口與東方議會議長會麵。


    麵對堅決不肯讓他們踏進村落的議長,其中一個魔導師淡淡地說:


    「真倔強。我們是為了封印在古森林之下發現的遺跡才特地前來的。」


    「那你們辦好自己的任務就夠了,遺跡就位於往東一日路程的地方。我們對你們無話可說。」


    「——光魔法教會的總教主大人,對於古森林被燒毀一事感到非常悲傷。」


    魔導師突然說出這句話,令議長眼中浮現陰暗的激情。


    即使一步也沒動,議長本身散發出的壓迫感卻變強了。他以低沉的嗓音緩緩說道:


    「原來如此,悲傷是嗎?不過,也隻是悲傷而已。你們的總教主沒有挨餓,也不相信神。對於居住在森林裏的我們來說,失去森林就等於失去神。一旦失去神,人就會忘掉如何過著尊敬一切的生活,變得像那群住在荒蕪白砂原的家夥一樣,靠殺人、掠奪而生。」


    魔導師漠然聽著他說話。


    站在議長後方的隨從們則露出淩厲的眼神,蹬著傲慢的魔導師們。


    魔導師沉默了一會兒.最後表情生硬的扭曲起來。


    他摸摸僵硬的臉龐,如此說道:


    「……對不起。」


    在場的東方人全都雙眼圓睜,一瞬間聽不懂他說了什麽,就連議長也一樣。不論是誰,都沒料到魔導師會道歉。


    至於魔導師這邊,本身也沒想過自己會對一般人——而且還是邊境的東方人道歉吧?他依然撫摸著臉龐,但非常嚴肅地往下說:


    「我們應該在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前,先阻止希基斯姆德帝才對。無論會起多大的衝突都該阻止他。」


    議長聽出他的話並非虛言,於是謹慎問道:


    「這是你的致歉?」


    「同時也是總教主大人的致歉。」


    「是嗎?如果來得更早一點,這個道歉就會有它的價值了。」


    議長微微瞇眼一笑,如此告訴對方。


    不過,即使認同對方的誠意,他也無意接受魔導師的道歉。議長向隨從們打了個信號,準備回到村落。


    魔導師向他的背影開口:


    「毀滅很快就會降臨此地。各位有前往帝都的計劃嗎?」


    「沒有,這裏是我們的故鄉。」


    「那麽,我們也會留下來。我們必須保護各位,保護此地。」


    再度得到意外回應的議長不禁停下腳步。方才說話的魔導師抬頭仰望巨樹,站在他背後的魔導師們則靜靜看著議長一行人。


    不願接受魔導師們心意的議長,挑起一邊的眉頭回答:


    「——不必了,你們也回自己的故鄉去。你們的故鄉不是帝都嗎?」


    「毀滅之刻到來時,我的確盡可能的想留在帝都。可是,總教主大人命令我們死守此地。聽說是你們的同胞說服了她……」


    聽到「同胞說服了她」這句話,議長頓時想到了什麽。


    他臉色微微發白的折回來,詢問魔導師:


    「你說我們的同胞……那是指誰?是年輕男子嗎?難道是卡那齊?我還以為那家夥已經在戰爭裏死了,他還活著嗎?」


    「這個嘛,我隻聽說是東方之戰的生還者。如果你們活下來,總有一天能夠再會吧?這件事對我而言並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我對這棵樹很感興趣。」


    魔導師說著指向一半燒焦的巨樹。


    「在我眼中,這棵樹並不是神——卻是很不錯的好東西,讓我想再多看一會兒。既然各位不願接受我們,我們就來保護這棵樹。不是保護各位喔。」


    他的用詞遣字很謹慎。雖然表麵上說要保護巨樹,其實他是想用這個藉口來守護東方村落吧?


    在魔導師頭頂的高空,黃昏的雲層正形成紊亂的漩渦。


    即使暖風吹過,巨樹也沒有隨風搖曳,僅是靜靜地佇立不動。


    議長望著他好一會兒,最後用下巴朝他比了比,走回村落。他的背影,看起來就像聳立在村落邊的巨樹一樣。


    ***


    在世界的盡頭扭曲,人們在各地展開戰鬥的那一夜,魔導都市凱基利亞也開始準備戰鬥。


    「艾霖!帝都那邊就拜托你了!」


    聽到呼喊聲從正門上方傳來,騎馬穿越正門的魔導師轉頭看向聲音來源。


    與城牆相連的正門上方燃起營火,身穿軍裝的榭洛弗正站在那裏。


    身為闇魔導師的她,身上的裝備相當輕便。她隻穿著用金線繡上複雜魔法陣的長衣代替鎧甲,披著防寒的無袖外套。考量到機動性的她甚至沒穿鎖甲,一頭蜜色的金發也曝露在外迎風飄揚。


    艾霖和其他數名魔導師一起勒住馬,大喊著回答:


    「榭洛弗大人也請多加小心!……萬一發生什麽事就到帝都來!帝都是最後的防線!」


    「哎呀,保護帝都可是凱基利亞魔導師的使命呢。這還是你教導我的喔,艾霖。」


    榭洛弗朝他露出輕鬆的微笑。隸屬於闇魔法教會的女魔導師榭洛弗,是此地凱基利亞的領主。經由班修拉爾之手,他們已取回一度被奪走的領地。


    榭洛弗突然察覺危險的氣息,凝神看向帝都的方位。


    (……那邊了傳來紊亂的聲響,帝都銅牆鐵壁的防禦網出現不穩。雖然不知道是怎麽同事,隻有危險是確定的。)


    榭洛弗再度轉向艾霖叫道:


    「快去幫助帝都!這裏有我們守著,別擔心。誰叫我是個鄉巴佬,去帝都會迷路呢!」


    艾霖等人在馬上輕輕行禮後衝出凱基利亞城。


    下級魔導師爬梯子登上榭洛弗所在的城門,前來報告。


    「榭洛弗大人!北北西發現魔物的蹤影!正筆直接近這裏!」


    「還有多久會到?」


    「照目前的速度是五次鍾響後!」


    「看來還有時間。鎖定魔物的種類


    組成靜魔法。」


    榭洛弗才剛說完,頭頂就傳來難以言喻的不祥氣息,讓她仰望天空。


    自漆黑夜空傳來的墜落聲正快速逼近。下級魔導師慌張地縮頭躲進城門下,但榭洛弗站穩腳步吟唱咒語:


    「在藍天之海閃耀者,比起千萬星光聚集更為光亮、更為灼熱——我在此命令身為天之女腰間石的爾等,代替太陽驅散陰暗,擊退惡靈——光,顯現!」


    她唱完咒語的瞬間,周遭就被閃光包圍。


    榭洛弗頭頂出現巨大的黑影。影子直接墜落,在城門上砸個粉碎。


    「榭洛弗大人!榭洛弗大人,您沒事嗎!」


    魔導師們近乎悲鳴的呼喚著,殘餘的閃光自周遭退去。


    營火的安穩火光恢複原樣後,他們看見佇立在城門上的榭洛弗與散落在她周邊的魔物碎塊。


    她不禁也臉色蒼白地回望下級魔導師,露出含糊的微笑。


    「我不要緊……雖然嚇了一跳,不過沒事。我本來想召喚光好看清飛來的東西,結果碰巧是怕光的魔物。真是得救了。」


    榭洛弗尷尬地從有些擔心她的魔導師們身上別開視線,環顧四周。


    「話說回來,大氣之力高漲到達空中都有魔物墜落的程度。魔物會受到遺跡所在地吸引,接下來還會有更多過來。」


    她這麽自言自語著準備走下城門。


    在這之前,她突然心思一動,抽出皮帶上的短劍隨手切斷長發。削到齊下巴的長度後,她將斷發直接拋向城門外。


    在營火的映照下,金發閃閃發光地讓落。


    榭洛弗頭也不回的爬下城門,精神抖擻地揚聲喊道:


    「好,我們戰鬥吧!」


    ***


    另一方麵,帝都。


    「魔法力的流量還沒恢複嗎!」


    「七賢者」的控製室內響起了萊茵索德的怒吼。


    魔導師們不眠不休的操縱著控製機器。臉色蒼白的希維爾?卓恩大喊著:


    「非常抱歉!無論再怎麽實驗也找不出故障的部分!目前正以人工作業——進行檢查!」


    「蠢材,你以為靠人工作業得花幾年的時間才能檢查完帝都的回路!」


    聽老魔導師如此斥責,圖拉推推眼鏡低語:


    「看來是無計可施了。隻得拜托米莉安大人找出回路的問題所在……」


    「不可能!米莉安大人正獨力支撐著世界盡頭之壁啊!」


    希維爾﹒卓恩快哭出來的話語,令所有人都一臉苦澀的閉上嘴巴。


    萊茵索德緊握住庭園邊緣,以軟弱的口吻喃喃說道:


    「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另一方麵,在「七賢者」內,米莉安正被迫獨自麵對嚴酷的戰鬥。


    (這種討厭的感覺是什麽……討厭的寒意。先前,我應該已經找出寒冷的原因了才對。)


    米莉安遭到不明所以的不安折磨,同時將精神集中在眼前展開的世界上。


    「窺視」過神之都後,「七賢者」的效能立刻轉弱,使她必須將全副心力放在操縱上。


    她明明在神之都看見了空,如果能和空談談或許會有什麽改變,但現況卻是她已沒有餘力再度「窺視」。


    在「七賢者」裏,從人類知識中誕生的七位賢者正演奏著美妙的音樂。


    米莉安必須毫不鬆懈地監視他們,不斷進行調整,好讓旋律按照應有的方式演奏。她在「七賢者」裏鋪滿以自身魔法力做出的線,如撥弦般彈動細線控製「七賢者」的樂聲。


    (多虧有魔導師們調節力量送過來,我才能勉強支撐世界盡頭的牆——可是出力為什麽會變弱?若是不想辦法解決這點,遲早會抵達極限的。)


    即使感到焦躁,少女依然彈奏著魔法之弦。


    米莉安專注在這需要強烈集中力,並且不容任何雜事幹擾的作業上,但她突然察覺有股不祥的氣息在背後凝聚。


    她的手指反射性的離開弦,滑入衣飾間的縫隙抽出細長短劍。


    米莉安回頭朝背後的氣息射出短劍,霎時睜大雙眼。


    令人難以置信的東西出現在她眼前。


    「——烏高爾……!」


    聽到她忍不住喊出聲,烏高爾愉快地扭動長脖子。那隻全身覆蓋著破布的怪物,臉上戴著她所熟悉的紅眼麵具。


    「咭咭咭咭咭,好久不見。是我,烏高爾!呼呼呼,了不起。我還是第一次碰到會在衣服裏藏短劍的總教主!」


    烏高爾愉快地發出尖銳笑聲,對準米莉安猛然揮下手臂。


    少女輕巧的閃避,從禦座躍至地板上。


    他的手以毫厘之差擊中少女的座椅,將椅子打成粉碎。


    烏高爾哄然大笑,自己也降落在米莉安麵前。


    他的動作不可思議地輕盈。烏高爾多半正使用魔法侵入這個幻想中間,本體則位於別處。


    她側耳聆聽背後七賢者演奏的樂聲,小心翼翼的麵對烏高爾。


    「你之前藏在哪裏?大家都以為你和空在一起。這附近明明沒有你的氣息啊!」


    「呼呼呼,是摩爾根那個蠢蛋將我帶離那隻鳥身邊的。得到身體後,我先待在皇宮深處,後來才移動到這裏的地下。你之前看過我寫在這張椅子下的文字吧?我就躲在石板下頭。那段咒語是操縱『七賢者』的鑰匙,同時也是開門邀我進入此地的鑰匙。呼呼呼,這是個從我參與『七賢者』的製作開始,跨越數百年之久的惡作劇。上當了吧!」


    烏高爾這麽一說﹒米莉安不禁感到自己的體溫正在下降。


    那段文字正是烏高爾的陷阱!在大盟約發動前,皇宮是魔法力無法觸及的地點,藏身在「七賢者」的地下也可以靠他留下的石碑掩飾氣息。


    就結果而言,米莉安不僅沒察覺烏高爾的存在,甚至還將他引入「七賢者」中。


    後悔與混亂在她心中萌芽,「七賢者」演奏的旋律同時混入了許多不和協音。


    (不行,我得冷靜下來,他的目的就是想動搖我。現在不是後悔的時候,必須要設法解決烏高爾。我必須想想辦法,因為這裏隻有我一個人。)


    米莉安直盯著對方,拚命思考關於烏高爾的事。


    就像兩人可以溝通般,她從烏高爾的角度說道:


    「我喜歡你寫在石碑上的句子,你一定深愛過人類吧?」


    烏高爾搖晃著長長的手臂,興奮得全身顫抖回答道:


    「因為深愛過才會絕望。人類會改變,不斷改變,無論變得是好是壞。而我尋求著普遍而不變的事物,那就是死亡!」


    烏高爾斷言之後開始放聲大笑。他的笑聲先是尖銳的,又轉為呻吟般低沉,接著再度爆發般地大笑。米莉安並不覺得如此癲狂的他很可怕。


    ——不要緊,自己還不認為死是一種救贖。少女輕聲低語:


    「我不會讓你為所欲為,因為我還愛著人類。」


    「很好很好,這樣也好。讓愛變成絕望不需要花太多時間!來,你看!」


    烏高爾握起拳頭用力搥向「七賢者」的牆壁。


    在她破碎的視野裏,每個碎片都映出世界的慘狀。


    世界盡頭正在扭曲。大海波濤洶湧,有人被大浪吞沒。魔物正要爬出遺跡,試圖阻擋它們的魔導師陸續倒下。蠢動的魔物成群結隊地爬向民眾,碎片映出人們一張張無計可施的臉孔、臉孔、臉孔。每張臉上都布滿恐懼。


    其中也有碎片映出皇宮內的景象。


    米莉安認出一個人的麵容,不禁倒抽一口氣。


    (——班修拉爾!〉


    應該身在皇宮一角的班修拉爾不知為何落


    了單。隻有蘭格雷陪在他身邊,但班修拉爾正為負傷所苦。


    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烏高爾告訴愕然的少女。


    「我派了大量的仆人到皇帝陛下那邊去。有摩爾根以為拉攏到的下層暗殺組織,還有西方的惡徒也想要他的命。不過他們全都被我玩弄於股掌之間!咿嘻嘻嘻嘻!」


    麵對狂笑的烏高爾,米莉安首度感到怒氣湧上心頭。


    摩爾根他們本是有可能成為她的親人。她不曾與他們親密交談過,甚至可能是逼死兩人的凶手。


    縱然如此,那兩人對她來說仍是特別的。


    米莉安集中注意力。「七賢者」的出力變得更加微弱。


    沒有時間了。如果她進一步擱置「七賢者」的調整工作,「七賢者」將會失控,也無法維持世界盡頭的境界線。


    然而,若現在將意識投注在調整「七賢者」上,等於向烏高爾露出破綻。


    我到底該怎麽做?少女的太陽穴淌下冷汗。這時米莉安的手腕突然發熱,令她赫然回神。


    (沒錯,我不是孤單一人!)


    她摸索自己的手臂,找到一直戴在左手腕上的手環,鑲在手環上的魔法石,是米莉安和德庫絲塔之間的羈絆。現在,這顆寶石開始發出溫暖的律動,德庫絲塔正想透過魔法石幫助她。


    米莉安因喜悅興不安而顫抖,褪下手環強烈地祈禱著。


    (——德庫絲塔。對不起,隻要再一次就好,把你的力量借給我。隻要現在就好,幫我驅動「七賢者」。)


    或許是她的祈禱生效,手環上的魔法石靜靜變熱。她迅速將控製「七賢者」的魔法力之線係上手環。


    「你在做什麽?嗯嗯?光靠魔法石可無法控製『七賢者』喔?」


    「嗯,普通的魔法石的確辦不到。不過,這顆魔法石裏裝著德庫絲塔的半顆心,深深地和她連係在一起。」


    「什麽?你說什麽?你說你的姐姐會透過魔法石操縱『七賢者』?她辦不到的!不可能會有道種事!和他人的魔法石同調……!」


    米莉安聽著烏高爾憎恨地叫喊著,將手環放在地上。


    少女毫不迷惘。這顆魔法石一定能與德庫絲塔相通,如果是她就做得到。


    因為,她絕非烏高爾口中的「他人」。


    結果,雖然米莉安已放開手環與魔法力之線,「七賢者」仍繼續演奏著安祥的音樂——德庫絲塔透過魔法石,開始演奏「七賢者」。


    目睹德庫絲塔和米莉安的力量與聯結,烏高爾發出奇妙的呻吟。


    米莉安抱住隱隱作痛的胸口,使勁握起拳頭。


    (將「七賢者」交給魔法石操縱,也會對和寶石相連的德庫絲群造成負擔。對不起,我明明決定別再給你添麻煩的。對不起——我會馬上做個了結。)


    她誠心想著,但願身在遠方的德庫絲塔能收到思念。烏高爾咬牙切齒地大叫:


    「這樣一來你就能與我交手了。可是不透過寶石就直接使用魔法,魔法力可是會失控的。你的身心都會粉碎,你會死喔?」


    「我知道。」


    米莉安簡短回答,靜靜看著烏高爾。


    她確實全身寒毛倒豎,體內有股莫名的熾熱力量不停蠢動著想要外泄。她的心極度不穩定,就連腦袋都充滿熱能,什麽也無法思考。


    ——但是,她不會輕易放棄。


    即使心靈粉碎、身體粉碎,有件事也絕對不會改變,


    米莉安喜歡這個世界。


    她喜歡這個有她喜愛的人在,時而美麗、時而殘酷,任性又曖昧的世界。因為深深喜歡著,所以她想守護自己喜歡的事物。她想連同自己喜愛的人們,一起將整個世界抱在懷中。


    因此,米莉安選擇憤怒。她告訴烏高爾:


    「——烏高爾,我不會再讓你殺害任何人。即使是你所輕蔑的叔祖母和異母皇兄,也不是因為你的話才變成那樣的。他們隻是選擇了想要的生活,他們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然後各自死去……你也該獨自走向死亡了。」


    ***


    當米莉安在「七賢者」裏和烏高爾對峙之際,班修拉爾和爾格雷身處舞會場地的地下。


    「沒想到禦座底下居然有個那麽大的洞……真是痛死我了。」


    靠在蘭格雷肩上的班修拉爾沒出息地叫痛。


    「所以我才叫您在上麵等啊!雖然做過緊急包紮,但您可是受了重傷!」


    「因為我想親眼看看嘛!我至今從沒聽說過,布滿魔法回路的皇宮地下被挖出了大洞!」


    蘭格雷看著無理取鬧的班修拉爾隻是嘖了一聲,依然小心翼翼的扶住他。他用另一手舉起燭台,燭光朦朧映出匆匆挖成的洞穴。


    掃蕩舞會上的敵人之後,兩人在會場的禦座下發現一個空洞。


    「那個疑似威爾堤雅大公的家夥和其他玩意兒,恐怕就是從這裏侵入舞會的。那邊的角落塞滿了本來應該出席宴會的舊臣們。」


    盡管蘭格雷口氣淡然,但班修拉爾回想起方才所見的光景,不禁臉色憔悴。「塞滿」洞穴一角的舊臣們,全都已成為屍體。


    「雖說舊歸舊,但他們還是有很多運用之道啊。居然把所有人都殺了……真浪費啊。好痛……啊.可是應該已經死掉的家夥怎麽會從墳墓裏爬出來?就算受到死人歡迎,我一點也不關心。」


    「威爾堤雅人公他們被魔物附身了。從那種觸感、動作和再生力來看,不會有錯。不知是誰讓魔物寄生在他們的屍體上,又或許是在生前就已寄生——無論如何這都是對亡者的褻瀆。有人欣賞著這些可悲亡者的舞蹈來取樂,對方說不定刻意抓準了這個緊急狀況的機會。」


    蘭格雷沉聲說道,眼眸帶著冷冷的光芒。


    即使身處地下,從剛剛開始響起、用來通報緊急狀況的鍾聲仍從四麵八方傳來。


    這種鍾聲,注定在帝國和光魔法教會的約定之刻到來時,在世界盡頭的境界線扭曲時響起。


    班修拉爾靠在蘭格雷的肩上,以姆指比向洞穴前方。


    「蘭格雷,反正幕後黑手就在裏麵吧?你要不要試著去為民除害啊?」


    「班修拉爾……看來您是出血過多意識朦朧了。有我跟著竟還犯下這等失態,就算您的運動能力無比低落,我也對不起您的雙親和帝國人民……我終究隻有這點程度的能力嗎……」


    「……我的運動能力非常普通。你是我的監護人嗎?喂,聽我說。蘭格雷,既然世界盡頭的界線扭曲,魔導師們的心力肯定會全放在那邊。而在這段期間內守護帝都、教會和人民,不就是我們的使命嗎?」


    班修拉爾咧嘴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時,頭頂傳來一陣悶響。


    小石子與砂礫嘩啦啦地傾注而下,兩人搜尋著舞會場地內的氣息。


    咚!咚!——一連串的悶響似乎搖撼著整個場地﹒


    蘭格雷恢複銳利的眼神開口:


    「有人想撞開舞會大廳的大門。幸虧我為了保險起見,從內側上了鎖。」


    「喔喔?在門另一頭的是敵方?還是我方?」


    被班修拉爾一問,蘭格雷將耳朵貼在洞穴的土壁上。


    他在幾秒鍾後離開牆邊,表情變得越發淩厲。


    「是敵人。數量超過三十人以上,而且配備武裝。」


    「為什麽你聽幾秒就分得出來……」


    「透過腳步聲可以聽出對手的人數、是否受過訓練;從武器的撞擊聲可以聽出武裝的種類。這可是足以上戰場的重裝對手,不可能是近衛兵……!沒辦法,我們往前走吧。」


    說完之後,蘭格雷攙扶著班修拉爾朝洞穴內前進。


    「不好意


    思,煩勞你照顧了,蘭格雷。如果能平安回去,我可得在那天天一亮就一口氣找三個氣質優雅的美女給你當老婆!」


    「老婆隻需要一個就夠了……!班修拉爾,您在幹什麽?」


    蘭格雷不經意地看去以發現他正從懷中掏出某種東西。


    班修拉爾低頭看向鑲著魔法石的石板,以及同樣用魔法石雕成指針的方位盤說道:


    「確認目前的位置。從剛才開始,我就很在意這個洞穴的延伸方向。本以為洞穴會通往皇宮深處,可是路徑卻反倒往中央走。照這樣走下去會到達第六層中央廣場上下方,跨越廣場之後,正麵可是光魔法教會啊。」


    「您連舞會用禮服裏都裝了這種東西嗎!」


    因為蘭格雷真心露出動搖之色,覺得好玩的班修拉爾從衣服各處掏出道具。


    「喔,這可是我的隨身七寶,好像是考慮周到的耶利特別放進來的。除了這兩樣還有別的喔,你看,法崴姆之火的贗品?電擊戒指?防火防衝擊的手帕、魔法回路代用繃帶、魔法石的別針、小型工具一組……好痛痛痛……!」


    「超過七樣了。」


    「……真愛計較……你將來一定會禿頭!」


    班修拉爾氣得忘了疼痛,揚聲喊道。


    於是,蘭格雷立刻捂住他的嘴巴。你就這麽討厭別人喊你禿頭嗎?班修拉爾剛想到一半也察覺了異狀。


    後方遠處傳來嘈雜的人聲。


    ——追兵從舞會大廳追入洞穴了。


    蘭格雷無言地加快腳步,班修拉爾也拚命跟上,經過緊急包紮的傷口陣陣抽痛。


    (還會痛就沒事,不痛就可怕了。話說回來,好冷啊。)


    雖然班修拉爾絕不會說出口,其實他冷得快凍僵了。


    和蘭格雷在黑暗中不斷前進的他,想起了戰爭。班修拉爾打從以前開始就不排斥學習和戰爭有關的知識,反倒稱得上喜歡。


    但實際在戰場上生活過之後,令他徹底厭惡起戰爭。


    營火與人、馬匹帶著熱氣的吐息;腳步聲與馬蹄聲激起的地鳴;士兵們的呐喊。


    冬季的陣營裏,年輕的士兵們露出受凍傷折磨、布滿血絲的眼神盯著火堆。他們的臉龐一看到班修拉爾就會迸出歡喜的光彩,甚至感動得浮現淚光,而淚珠立刻在睫毛上開始結凍,讓他們手忙腳亂。年輕人在班修拉爾的鼓勵下欣喜地邁向戰場,在那裏死去。


    被班修拉爾握著手,驕傲地死去。


    (——我怎能失敗!)


    班修拉爾在感到驕傲的同時,同時也覺得滿心惆悵。為了不讓那份惆悵變得太巨大,他起碼能做到的就是自己站上前線。當班修拉爾找藉口般在前線四處揮劍之後,他變得更受歡迎了。


    蘭格雷在戰場上時時陪在他身邊,平常則有耶利跟著。


    他們雙方都了解班修拉爾的熱情與疲憊,默默地跟隨著他。


    (我怎能失敗!我要趕快結束這種戰爭,管他是皇帝還是啥的,我通通會當。當上之後就趕快建立製度,然後退位。我要隨心所欲的過日子……咦?……我好像已經當上皇帝了?到底是怎樣。)


    「班修拉爾,別胡思亂想。」


    蘭格雷的聲音像把利刀刺入思考,令他恢複正常。


    班修拉爾滿身冷汗。


    「……我會想的東西都是有趣的點子啦!啊~可惡,我的眼晴好像看不清楚了。我看見奇怪的銀光……」


    「我也看得見那個光。那不是蠟燭也不是瓦斯——好像是魔法的光。」


    「魔法?魔法的火花嗎……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班修拉爾皺起眉頭走過去,發現通道的牆上有一大塊凹痕。


    「哈哈……這是故意挖開的。這樣一來,埋在牆內的魔法回路就會曝露在外而破損,使積蓄的魔法力迸出火花。如果不修好,帝都的機能會出問題的。」


    班修拉爾喃喃說著,取出懷中的隨身七寶。這種情狀下也無法找人過來,隻能自行修理了。當他用印上魔法文字的繃帶和附魔法石的別針修好回路後,背後傳來追兵的叫聲、


    「找到了!找到了,和蘭格雷卿在一起!」


    「走,快追!解決他!」


    士兵們的呐喊聲此起彼落。那聲音並非魔物而是活人,聽來似乎有西方口音。蘭格雷走上前,班修拉爾也立刻威風凜凜地大喝:


    「你們是什麽東西!喂,一般士兵可別隨便靠近神聖皇帝陛下!」


    他的聲音雖然風采堂堂,口吻卻有些像小混混。


    話雖如此,神聖帝國路斯皇帝的地位畢竟很有份量,令士兵們的腳步一瞬間頓住。


    「好?嚐嚐天譴吧!嘿!」


    班修拉爾大喊一聲,朝他們拋出假的法崴姆之火。


    看到一個開始冒煙的球體飛來,士兵們立刻陷入恐慌狀態。


    「趁現在快跑,小格雷!」


    「您這個人,真是打從心底輕浮……不,或者那是故意的?是故意的嗎!?」


    兩人背對被煙霧絆住的敵兵拚命往前逃。


    途中又有零星散落的銀光落入他們眼中。


    「可惡——又是損壞的魔法回路。看這樣子,全部到底有幾個地方啊……」


    班修拉爾雖然嘴上抱怨著,仍——修理回路。蘭格雷也沒什麽異議,一邊警戒後方的情況一邊跟著他走。


    當他對沒完沒了的修複作業感到厭倦時,聽見蘭格雷開口詢問:


    「快走到寬敞的地方了。我可以從大氣的流動感覺到……這邊是哪一帶?」


    「已經到光魔法教會的地下了。這個洞穴果然是通到教會本部沒錯。」


    他們小聲交談,好不容易才穿過狹窄的通道,班修拉爾還以為自己走進了水槽內部。


    「什麽……水裏?不對……不對,這裏可以呼吸。」


    這個正方形的寬廣房間,從地板到房間八分高之處都充斥著搖曳的藍光。


    班修拉爾小心翼翼地呼吸,濃密的大氣流入肺中,嗆得他差點咳嗽。


    「這藍色的玩意不是水,而是超濃的大氣之力。先用地板上的魔法陣凝聚力量,再用這個像根一樣的東西吸走。」


    班修拉爾保持淺淺的呼吸說道。


    被他形容成「像根一樣」的物體,是從天花板垂下的無數金屬管。呈暗金色的金屬管粗細不一,四處都有分岔,蜿埏地纏繞在一起,形成一根十個成人也無法環抱的巨柱。管線參差不齊的前端浸泡在藍光中,正像是根部浸在水裏的巨樹。


    「班修拉爾,快看根都中心。那大概就是『幕後黑手』。」


    「中心?哇!那是啥!」


    班修拉爾在他提醒後才發覺,表情一陣抽搐。


    仔細一看,有個奇怪的物體蹲在根部中央一帶。那是隻包裹著破布的龐大怪物——烏高爾。


    他抱住膝蓋低下頭,正使用魔法和「七賢者」裏的米莉安戰鬥。


    烏高爾的本體就在此處。


    班修拉爾對那惡心的模樣感到背脊發寒時,通道那邊傳來一個意外的聲音。


    「那就是『灰與劍』所崇拜的什麽烏高爾,而此處正好位於『七賢者的禦座』的地下,我親愛的皇帝陛下。」


    一個人物輕快地說道﹒從他們逃過來的通道中匆匆現身。


    那是個笑容滿麵,頭戴大黑帽的矮小男子——班修拉爾認識他。


    班修拉爾吃驚的眨著眼,接著以漫不經心的笑容向他打招呼﹒


    「喔,這不是『黑帽』的塞爾拜歐嗎?好久不見,看到你那麽有精神真好。」


    塞爾拜歐親切地連連點頭,轉身朝背後打個手勢。


    以此為信號,士兵陸續自通道中出現。那些士兵看起來是西方的正規兵,但塞爾拜歐卻是名叫「黑帽」的非法組織的首領,而班修拉爾過去與「黑帽」曾有過合作關係。他無法確定對方是敵是友,於是開口問道:


    「就久別重逢的問候來說,這樣打招呼未免也太危險了?塞爾拜歐,我和你是朋友吧?」


    「居然和您是朋友,真讓我惶恐!不過,沒錯,我們是朋友。背叛朋友雖然令人心痛——但您的地位爬得太高了。」


    如此回答的塞爾拜歐,淘氣地閉起一隻眼睛。


    班修拉爾大致看出來龍去脈,忍不住露出苦笑。


    「……什麽嘛,你真是出乎意外的膽小。隻要好好攏絡我,由你去當下層的帝王不就好了?我可不會關閉下層喔?」


    「不不,我對陛下的評價非常高,您不會做出讓我這種人掌握太多權力的事情。而且您也是人類,說不定會想抹消過去的汙點。所以,我盯上了這台『七賢者』。」


    塞爾拜歐挺起胖肚子,指向從天花板垂下的魔法機器根。


    他洋洋得意地繼續說道:


    「透過我的競爭對手『灰與劍』,我聽說隻要得到這台機器就能得到世界。我和一個叫烏高爾的家夥合作,準備奪取『七賢者』。我的計劃是得到『七賢者』,借由機器的力量除掉烏高爾,再把帝國賣給應得的大人。」


    「然後呢?那個應得的大人在西方嗎?那家夥比我來得好操縱?」


    聽到班修拉爾的話,塞爾拜歐笑著一再點頭。


    在他背後的西方正規兵露出有些不快的神情一


    (啊,看來有機可趁。)


    班修拉爾立刻下判斷,他冷靜說道:


    「很遺憾,『七賢者』不是適合你們玩的玩具。基本上,『七賢者』和總教主這會兒都在拚命拯救世界,不能受打擾。」


    「哈哈哈哈,事到如今,您說這種話又有什麽用。關於往後的事,您也不必太過擔心,我們會推動世界的,一直住在地窖裏,總會讓人作起爬上地麵的夢啊!爬上地麵,掌握世界——我也有這麽一天呢。」


    塞爾拜歐陶醉地說完後,浮現略帶愧疚的表情。


    「那麽,差不多是告別的時候了。您有什麽話要留給下一任新皇帝嗎?」


    就在這時,隱隱的震動掠過整個房間。晃動並未止於一次,而是如地震般持續著。眾人被晃得腳步不穩,狀似根部的魔法機器也發出複雜的嘎吱聲。


    大家都感到不安之際,班修拉爾朝塞爾拜歐咧嘴一笑:


    「你被騙了,塞爾拜歐。『灰與劍』或許向你灌輸了什麽夢想,但烏高爾可是企圖毀滅世界的結社——『黑之搖籃』的團長喔?」


    塞爾拜歐僅是無言地挑起眉毛,他身後卻有幾名士兵臉色大變。


    (看來有不少人聽過「黑之搖籃」的名字。那是個唯有可疑謠言特別廣為人知的結社,隻要再加把勁,這些家夥就會動搖。)


    班修拉爾如此確信,聲調也變得更加沉著:


    「『灰與劍』就是『黑之搖籃』的別名。那些家夥為了毀滅世界,唆使你們奪取這台『七賢者』。這不是什麽用來征服世界的機器,而是用來守護世界的東西。」


    「喔喔,原來如此,是這樣嗎?原來如此,那麽您簡直是從畫中走出來的理想神聖皇帝。您想說您是為了守護人類、成為人類的盾而當上皇帝的?」


    麵對塞爾拜歐開玩笑的口氣,班修拉爾一臉訝異。


    「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當上幾乎統治全人類居住地的國家皇帝可不是啥好事。若是小國家,還能靠彼此爭奪土地、貿易等等來致富,但路斯皇帝的工作,說到底就是當世界的褓母。就像個負責打理人類居住庭園的園丁。老實說,腦袋正常的人才做不下去。」


    聽見他滔滔不絕地講起不能說出口的真心話,士兵們不禁雙眼圓睜。


    但班修拉爾的態度並不惡劣,他以異樣認真的表情告訴眾人:


    「——不過,我會去做,也會救你們所有人。」


    聽到他斷然這麽說,塞爾拜歐臉上浮現為難的笑容。


    「看來陛下還沒有放棄啊?這種說法有些傲慢呢。」


    話雖如此,覺得班修拉爾發言傲慢的人隻有他而已,


    對西方的士兵們來說,這位用詞遣字是過去不曾有過的好懂、平民化的皇帝非常新鮮。


    他感到士兵們開始對自己產生興趣,便向他們說道:


    「你們也聽見了這警報聲吧?由於你們侵入這裏,世界正麵臨危機,快點放棄無用的紛爭,幫忙修理回路。」


    班修拉爾說話時,周遭的晃動如脈搏般變得時強時弱。十兵們在不安的驅策下互看一眼。


    塞爾拜歐沒有察覺他們的異狀,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後舉起一隻手。


    「全是狡辯。各位——」


    在他下令前,班修拉爾簡短地開口:


    「殺了他。」


    班修拉爾的話聲未落,蘭格雷的劍已有一半沒入塞爾拜歐體內。


    誰都不知道他是何時來到塞爾拜歐身邊的。


    蘭格雷在不敢置信的士兵眼前揮落長劍。


    塞爾拜歐的身軀噴出血花,瞪著豆大的眼珠趴倒在地。


    他將染血的劍尖對準士兵們,冷冷問著:


    「——還有誰想死在這裏的?」


    沒有任何人出聲。


    士兵們雖然對塞爾拜歐的死感到驚訝,但並不憤怒。一方麵是因為麵臨危機,另一方麵是他們本來就不願協助下層的人物吧?


    班修拉爾迅速地拍了一下手,吸引士兵們的注意力,


    「好~……那麽,我們開始修理吧。是你們挖出這個洞穴,破壞了魔法回路嗎?是的話就說出來,我不會生氣。」


    士兵們顯得猶豫不決,但一陣大晃動再度傳來。這次人人都站不穩,現場還響起了幾聲驚叫。


    一名下定決心的士兵告訴班修拉爾:


    「——不,因為有人協助,我們入侵時通道已經完成了。」


    「是嗎?你們還記得回路受損的部分在哪一帶嗎?」


    「那邊有一處約一人環抱寬的大破損,我想是在監獄附近。」


    他指出的方向和他們進入的路徑不同方位,位於魔法樹根背麵。牆上有個可容納一人的凹洞。


    為了確認凹洞狀況,班修拉爾和南格雷沿著樹根外圍走去,一陣特別大的晃動來襲,大家的視野同時被染成雪白。


    下一瞬間,蘭格雷撲倒班修拉爾,用自己的軍服蓋住他。


    視線前方迸散著無數火花,短促的悲鳴在周遭響起。


    隆、隆隆、隆……如地鳴般的悶響接著響起。班修拉爾拚命抓住地麵,忍受劇烈的搖晃。地麵的石板因晃動而歪曲掀開,他握著突出的石塊勉強抬起頭,眼前彌漫著與巨響同時揚起的塵埃。


    「這是怎麽回事……!」


    眼前難以置信的光景令班修拉爾瞠目結舌。


    士兵們正緩緩下沉。不對,是地麵在下沉!


    地板一角剛沉下去就突然一口氣往下墜。士兵們紛紛與巨大的石塊一同落下,殘存者不是啞然失聲,就是竭力攀住牆壁。除此之外,現場還能看見被剛才的白光燒成黑炭的屍體。附近完全化為一片地獄景象。


    班修拉爾身邊也有失去平衡的年輕士兵發出慘叫。


    「嗚哇啊啊啊!」


    「喂!快抓住……!」


    班修拉爾慌忙朝他伸出手。士兵抓住他的手臂,班修拉爾卻無法支撐對方的重量。腰際的痛楚掠過全身,令他的手指無力。


    在班修拉爾


    忍受劇痛的時候,士兵已麵露絕望之色往下掉。


    一陣強風襲來。


    室內的濃密大氣有部分被吸入洞中,引發強風將生還者卷進去。蘭格雷揪住班修拉爾的衣襟將他按在地上,自己則一劍刺進地板單膝跪地——隻有他的周邊沒遭到風的吹襲。


    風勢最後緩緩止息,蘭格雷也放開揪住班修打爾的手。


    不肯消失的疼痛令班修拉爾大口喘著氣,微微睜開眼睛。


    「——好慘。」


    室內將近三分之一的地板都消失了,形成一個黑色的大洞。地板上勉強還殘留著魔法陣,卻不見一名士兵。就像作了場夢一樣,所有屍體都消失在洞穴深處。


    班修拉爾在地板上爬行了幾步,探頭看向洞穴底部。他滿臉愕然。


    地板下方,是第五層的市區。


    現在應該是夜晚,沉沒在黑暗中的街景各處可見點點燈火,就連那些燈光看來都很遙遠。若在白天,市區的鳥瞰圖看來應該像玩具一樣吧?笑意不知為何與恐懼一同湧上,班修拉爾笑了。


    「哈、哈哈哈……可惡……」


    當笑意無止境地往上湧,就快變成爆笑時,蘭格雷再度揪住他的衣襟把他拉回來.臉色蒼白的蘭格雷指著魔法機器的根部說道:


    「快看,班修拉爾!那是怎麽同事!」


    班修拉爾望向他所說的地方,臉色也跟著發白。


    從兩人現在的位置,可以看見「七賢者的禦座」地下的金屬根背麵。在那個剛才算是死角的地方,魔法機器的根全被攔腰扯斷,慘不忍睹的垂落一地。


    那是被烏高爾咬斷的痕跡。垂下的管根內迸出無數的銀色火花。


    雖然他們不可能知情,但正是米莉安和烏高爾在「七賢者」中交手時的魔法力逆流化為火花,打倒士兵、破壞了地板。


    「好慘,竟然破壞到這種程度!如果這些根全毀,『七賢者』就無法吸取魔法力了。」


    「修得好嗎?」


    「也隻能去做了啊!」


    「我明白了,包在我身上。」


    蘭格雷朝著從懷中掏出整組小工具的他點點頭,站起身來。


    「等等、等等!你要去哪裏!」


    他瞥了一眼慌張的班修拉爾,走向金屬根背麵的凹洞。


    「我必須去那邊,把您說的受損魔法回路連結起來。」


    「你辦得到嗎?我用來修複回路的繃帶已經沒了!」


    「您好像忘了,我體內埋著魔法回路和魔法石。這些可以代替回路吧?」


    聽到蘭格雷冷靜地開口,班修拉爾也想起這件事。


    沒有任何魔法才能的蘭格雷之所以可以對抗魔導師、使用魔法之力擊倒敵人,都是因為他是體內埋著魔法石與回路的魔導騎士。


    如果是他,的確能用自己的身體代替回路。


    然而,要是從全帝國、全世界集結而來的魔法力通過區區人類的身體,他不可能毫發無傷。


    隻有覺醒位的魔導師才能承受如此強大的力量。


    (喂,你會死的。)


    班修拉爾在心中低語,對死這個字的音調感到錯愕。


    蘭格雷會死。他會消失,再也無法與他交談了。


    這個事實令班修拉爾出乎意料的痛苦。想說些什麽的他望向蘭格雷。


    蘭格雷轉頭同望著他,帶著明白一切的神情輕輕點頭。


    ……看到那個表情,他了解自己什麽都不必多說。


    班修拉爾悲傷地眨眨眼後開口:


    「拜托你了。」


    「別了。」


    蘭格雷輕輕揚手,班修拉爾也揮揮手回應。


    而蘭格雷不知為何微微一笑,消失在狹窄的通路中。


    班修拉爾臉色凝重地盤腿坐在地上,仰望著火花迸散的魔法機器根部。


    他在腦海中整理這台機器的構造與修複方案,調出過去在光魔法教會中看過的「七賢者的禦座」資料。


    但腦袋運轉的速度微妙遲緩,思考也立刻中斷。他赫然回神,發現自己全身是汗。他想抬起手背擦汗,又發現手在顫抖。


    (看來我也撐不久了。)


    剛察覺這一點,一股麻痹般的恐懼就湧上他體內。


    ——是死。


    由於目送蘭格雷離開,至今一直被他放逐到心中角落的死亡恐懼正緩緩沁入身體。無論接下來做什麽,我終究會死在這裏。我會消失。老實說,班修拉爾並不相信亡者國度的存在。因為死是虛無,僅僅是消失罷了。


    至今累積的自己將猝然中斷,變成完全的零。變成一片無法推翻的空白。


    越去思考,一股類似自殺者的興奮就令他渾身發熱。


    他沒來由的想要笑出聲。如發作般的笑意襲來,令他的肩頭大幅晃動。班修拉爾克製自己,設法在懷中摸索。動啊,動啊,照我的意思去動!他祈禱似的在腦中唱誦,勉強成功拿出一根雪茄。


    班修拉爾以顫抖的嘴唇夾住這種在帝都流行的煙,竭力靠近魔法機器。


    四處迸散的火花終於點燃雪茄。


    他渾然忘我地猛吸一口,感到身體的血液循環稍微順暢了些。他的腦袋變得鮮明起來,也略微恢複冷靜。


    班修拉爾緩緩吐出煙霧,透過煙霧看著發光的銀色火花。


    雖然內心仍一片混亂,但他已能設法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機器上。看這樣子,應該可以著手作業了。班修拉爾不禁失笑。


    (我還真弱~)


    他明知道總有一天會死,也曾走過許多戰場,但死到臨頭時總是那麽害怕。


    班修拉爾將繪有防禦魔法陣的手帕裹在一隻手上,拿起根部垂落的前端。他把無法承受負荷而燒斷的根部前端——切斷,留下完好的部分。碰到小管子就封住切口,碰到大管子就瞇起眼睛,刻下魔法文字來修正回路。


    進行修複作業時,班修拉爾特別想起了許多回憶。


    比起老師與魔導師所教的東西,小時候的他更喜歡從鐵匠鋪學到的知識。總有一天我要做出有趣的新發明。年幼的班修拉爾不斷這麽堅持,當時還健在的兄長們曾對他提出過種種建言。


    ——你缺乏生在伯爵家的自覺。


    如此嚴厲說著的是大哥。


    ——話是沒錯,不過這家夥也有他自己的才能。


    他說不定會意外地變成大人物喔,二哥這麽評論。


    ——你隻要走上能讓你得到幸福的路就夠了。當然,不隻是你,你要選擇能讓你該守護的人全都得到幸福的道路。這就是高潔的生活方式。


    而二哥談到何謂自尊。


    那麽一路以來,他是否有好好地依循自尊而活?


    早一步離開人世的兄長們會拍著手歡迎班修拉爾嗎?


    (我沒什麽自信啊。)


    他一邊老實地想著,一邊繼續修理回路。


    話說回來,耶利不知怎麽了?他是時時都跟在自己身邊,對自己付出絕對信賴的隨從。班修拉爾死後他還活得下去嗎?


    蘭格雷差不多快死了嗎?


    還有,修娜爾呢?她還在某處活著嗎?


    班修拉爾以痙攣的手又切下一條根管。


    那一瞬間,他感到地板的晃動。若受到新的衝擊,剛才因崩塌而受損的地板很可能完全崩壞。


    話雖如此,他也無意事到如今才在慌張,隻是默默地繼續作業。


    班修拉爾忽然感到四周的大氣濃度增加了。


    有什麽東西正朝這裏聚集過來,他感到沉重的人氣從四麵八方壓迫而來。


    班修拉爾全身寒毛直豎,緊繃的大氣四處散出火花。


    突然間,他眼前染成一片銀色。


    他還在修理的魔法機器根管被銀色的火花包圍。班修拉爾用來包手的手帕與手套猛然噴出火舌,他扯下手套想要滅火。


    抓住手套的手指應該已被燒傷,他卻不可思議地感覺不到疼痛。


    班修拉爾用烏黑的手拋開手套,凝視著銀色的光。


    (魔法力正在凝聚,大概是蘭格雷順利接通回路了。力量能順利的輸送到上麵去嗎?)


    他瞇起眼睛,想將好不容易走到的結果看到最後。


    先不提自己,蘭格雷可是賭上了性命。


    至少班修拉爾必須見證,一個人的性命能夠達成什麽。


    這時,蹲在根裏的烏高爾突然動了。


    「你這混蛋!竟敢妨礙我!」


    淒厲的叫聲刺痛聽覺,烏高爾的赤紅雙目填滿了班修拉爾的視野。


    他根本無法躲避,隻能張大雙眼僵在原地。


    這紅色是什麽?是血色?還是沉沒在城堡後的夕陽色澤?


    對了,黃昏說不定已經來臨。如果側耳聆聽,他好像能聽見誰的呼喚聲﹒那是母親叫人回家的聲音嗎?大概是。


    ——他玩了好久,一定是回家的時間到了。


    ***


    班修拉爾們進入地下時,米莉安和烏高爾在「七賢者的禦座」裏的戰況幾乎是五五波。


    「你真努力,努力到悲傷的程度。我明明可以讓你解脫的。」


    烏高爾發出尖銳的聲音呢喃時,米莉安的意識裏同時出現雜念。


    那是慘烈的血之回憶。


    是米莉安小時候在艾爾?烏魯其亞的村落看過的戰鬥光景。血痕濺滿了整個村落,逃過一劫的騾馬露出悲傷的眼神。


    那群黑衣男子也朝呆立不動的她伸出手。


    米莉安很脆弱,根本無法抵抗。她還在茫然之際,眼前已染成一片鮮紅,身體漸漸變冷。不行了。我的人生極度冰冷、極度空虛。


    (——不對!我沒有死!這是虛假的記憶,是烏高爾的陷阱!)


    米莉安拚命甩開在腦中擴散的偽造記憶。


    烏高爾正在幹擾她的集中力,企圖使她的魔法力失控。


    (別想得逞!)


    少女以強烈的意誌壓製萌生的不安。


    雖然有很多心酸事,但她也曾遇過很多溫柔的人。米莉安記得那些伸向自己的手,記得那些不擅表達的溫柔。她光是回想起來就幾乎落淚,那些回憶令她的心靈顫抖,確定自己仍擁有心。


    隻要還記得別人給予的溫暖,米莉安就不會墮入黑暗。


    (我要握住這些回憶,代替魔法石。)


    米莉安在心中呢喃。她的體內充滿了沸騰的魔法力,為了不輸給那股凶暴而強大的力量,她抱住內心深處的溫暖注視著烏高爾。


    (烏高爾,就算是你應該也有曾經愛過的人。讓我看看——你。)


    當米莉安專注地想著,烏高爾的影像也隨之扭曲。


    然後,他的記憶在少女眼前浮現。


    烏高爾決定魔物才是世界的正統主人後,一路屠殺人類的「黑之搖籃」記憶裏,充斥著滿是風狂的喜悅與死亡。無論看到何處,烏高爾的記憶淨是死、死、死,全是這些。


    (這些不行。可是,他應該不是一開始就變成這樣才對。)


    米莉安如此堅信,進一步融入烏高爾的記憶深處。


    她必須找回烏高爾還是人類時,還是著名魔導師時的心情。最後,少女在他心中某個就快磨滅、就快消失的地方,找到一幕如畫般的記憶。


    在褪色的記憶中,可以看見一名女性端茶給具有學者風範的魔導師——烏高爾。雖然她看起來很疲倦,卻滿臉驕傲地一手抱著小嬰兒,一手將茶杯遞給他。烏高爾坐在椅上仰望女性,眼神非常溫柔。


    「——你不是也有愛過人嗎……」


    當米莉安低聲告訴他,烏高爾的呻吟響遍四周。


    「你窺視了我?嗯……沒錯,她很美吧?她就是我所殺的第一個人。我最先殺害的人是我的妻子,然後是我的孩子,小丫頭!」


    隨著烏高爾的呐喊,米莉安也目睹了他悲慘的過去。


    一具女屍倒在那個幸福簡樸的住家玄關,一個小嬰兒的軀體依偎她身邊。


    地上的土壤被鮮血染得更黑。


    米莉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幕一般人會忍不住別開視線的慘劇。


    她也看過堆積如山的屍體。如果其中藏有真實,她就不會別開視線。米莉安注視下去,終於看見女性的死期。


    她對烏高爾的豹變感到畏懼,聽著他說的話。


    然後——她綻開泫然欲泣的微笑。


    一股深刻的悲傷令米莉安呐喊:


    「你曾相信死亡是救贖,所以先殺了自己的太太與孩子——你太太明白,她了解這是你的愛,即使害怕得發抖還是笑著死去!你雖然是殺人凶手卻得到了她的寬恕。可是,那是因為她愛著你。我絕不認為,無論是誰都希望死在你手中!」


    「咭咭咭咭、咭——愛嗎?如果你以為愛能拯救什麽就做給我看啊,小丫頭!」


    烏高爾以淒厲的陰暗聲調大叫,開始用蠻力壓迫米莉安。


    環繞少女與「七賢者」的大氣受到推擠,彷彿要壓扁她似的迫近。嘎吱嘎吱的聲響傳來,說不定「七賢者」也出現了故障。


    米莉安不服輸地聚集力量。


    她深呼吸般的在體內積蓄魔法力,感到龐大的力量進入身體。她從頭頂到四肢末梢都如燃燒般熾熱,灼熱的力量無處發散,盤旋著企圖拓展少女的身軀。米莉安腦中充斥著莫名所以的呢喃,彷彿隨時都會崩壞。縱然如此,她仍設法保持清醒。


    少女緩緩釋放積蓄的力量,想將烏高爾推回去。


    (再多一點——如果力量再多一點……)


    烏高爾與她的力量幾乎勢均力敵。


    隻要再多一點力量,米莉安就能壓倒對方。


    (可是,不會有人來幫我。)


    能夠拯救世界的人隻有她自己。


    給予自己胸口這份溫暖之人存在的——這個世界。


    (既然這個世界有你,那我就會拚到最後。)


    盡管腦袋幾乎不聽使喚,米莉安依然強行思考著。如果卡那齊能健康又長壽就好了。如果世界可以得救,空也能回來就好了。因為她發自內心地如此盼望著,所以,就算用蠻力也要走上那樣的未來!


    米莉安漸漸放聞壓抑自身魔法力的力道。


    劇痛開始侵襲她的身體,骨骼發出傾軋的聲響。疼痛幾乎粉碎她的五感,好痛苦。無法收納在一人體內的巨大力量,正要穿破米莉安的身軀現形。


    「咭……咭咭咭咭咭!你打算拋棄自我嗎?真可憐……就憑這點程度也想對我……!」


    烏高爾有些扭曲卻盛氣淩人的聲音,說到一半卻倏然而止。


    米莉安也察覺事態的突然變化,鬆了口氣。


    (怎麽回事?我收集到的魔法力總量突然變強了。)


    「七賢者」霎時洋溢著力量。班修拉爾他們修複了被烏高爾咬斷的魔法回路,使收集來的力量流入機器。


    「七賢者」的力量立刻協助米莉安,壓製烏高爾。


    「你這混蛋!竟敢妨礙我!……時、咭咭咭咭……」


    烏高爾放聲呐喊,但傾軋的大氣立刻將他壓迫到極限。


    「七賢者」這股想要拯救許多人的力量,朝烏高爾揮出利爪。


    烏高爾的思念在壓倒性的力量下變得微弱,聲音也痛苦起來。


    「不、不要!住手!救救我…


    …嗚嗚嗚,沒想到你居然能做到這種地步——是我錯了。我的作為全是為了愛而行動。怎麽可能……你才是真正改變世界的人、是英雄,在你身上可以看見閃耀的光輝!你也幫幫我,救救我吧!」


    即使聽見這番求救的哭喊,但米莉安並不相信自己是英雄,也不想相信。


    「七賢者」的協助讓她多出一點餘力,少女勉強做個深呼吸後低語:


    「我無法拯救你。不過,你或許能拯救世界——和『七賢者』融為一體,拯救世界吧!」


    米莉安宛如祈禱般加上最後一擊。


    烏高爾殘留的抵抗猝然中斷,發出漫長又刺算的慘叫。


    那時高時低的慘叫聲在「七賢者」內肆虐。


    破壞音再度從四麵八方傳來,周遭開始劇烈搖晃。極彩的漩渦如驚濤駭浪般襲來,米莉安的意識也差點被吞沒。


    (不行,我要回去!我都還沒向卡那齊說再見!)


    米莉安緊抓著不斷在心中發光的記憶大喊。


    一回想起卡那齊掌心的暖意,她的身心也跟著變暖。


    ——同時,瘋狂肆虐的慘叫聲也緩緩變小。


    她設法趁這個空檔反複深呼吸,試著恢複冷靜。


    米莉安重新在四周搜尋烏高爾的氣息,但到處都感覺不到那昏暗而冰冷的大氣。


    相對的,在「七賢者」控製室內待命的魔導師,那近乎悲鳴的報告聲轟然湧來。


    『米莉安大人!米莉安大人,您還好嗎!?剛才『七賢者』地下的大氣發生亂流,地板下陷!若不改用替代的魔法陣,剩下的地板也會場陷!』


    『米莉安大人,用來監視世界盡頭的東北邊境,以及南部大陸的馬爾巴士灣以南都已到達極限!請您決定是要進一步供應的魔法力支援還是舍棄該地!』


    眾人報告的同時,有無數影像映入她的視野後又消失。


    位於世界盡頭的境界線早已膨脹到瀕臨極限。巨大的魔物正陸續從膨脹的氣體牆上落下,魔物的集團覆蓋了海麵、覆蓋了大地。


    她看見魔物的隊伍正穿越城鎮,撞破石造建築物、掀起漫天塵埃。如果發現衝出房屋的人類,魔物就會執拗的踐踏他們,抓起人吞食殆盡。


    民眾雖然拿起武器,並且在魔物來臨前在草地上與家中放火,可是魔物卻毫不當一口事地跨越燃燒的住宅。


    (在我和烏高爾交手時,境界線扭曲了。)


    情況已刻不容緩。米莉安做出判斷後告訴他們


    「——舍棄東北邊境、灣岸部到古留溪穀的荒野!往內縮一段距離,重新張設世界盡頭的境界線,將跨越境界線的魔物趕回混沌之海。」


    『遵命。舍棄東北邊境、灣岸部到古留溪穀。』


    魔導師重述她的指令。


    米莉安撿起魔法石手環戴上,「七賢者」的控製權再度完全回到她手中。剛剛決定舍棄的邊境立刻映在她眼前。


    失去魔法力的支撐後,在海麵上勉強維持的世界盡頭境界線開始搖晃不定。


    不久後,氣體牆開始無聲地崩塌。高聳入雲的牆璧嘩啦落下,盤旋的氣體覆蓋大海,迅速侵蝕陸地。一接觸到氣體,無論是水、土、植物甚至是魔物全都被打碎,卷入混沌之海中。


    她看見幾隻野獸與幾個人影正狂奔著逃離氣體。


    米莉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邊境的影像,卻在畫麵中看到不可能出現的身影。


    (——德庫絲塔!?)


    德庫絲塔那頭淺黃色的發絲隨風飄揚,注視著逼近的氣體牆。


    沒有錯!


    為什麽應該已經逃走的德庫絲塔會出現在那裏?


    為什麽?為什麽?直到方才都還透過米莉安的魔法石演奏「七賢者」的她,竟待在那麽危險的地方!一股心痛猛然襲來,米莉安在內心呐喊:德庫絲塔,快逃!


    呐喊的同時,她終於違背了「七賢者」的意誌。米莉安無視於正準備舍棄姐姐所在地的「七賢者」伸出意識之手想拯救德庫絲塔。


    德庫絲塔察覺她的氣息仰望天空,杏眼圓睜的喊道:


    『米莉安!』


    「德庫絲塔〢你等著,我馬上去救你!」


    米莉安大喊著伸出手。自己無論如何都想救她,伸出的指尖就快碰到了。


    然而——


    「啊……」


    米莉安的手臂就在她自己眼前粉碎。


    承擔異常負荷的指尖,沙沙地化為極彩的粒子漸漸分解。茫然失神的米莉安自手肘以下都消失了,然後又蔓延到肩膀。她止不住地崩壞,漸漸粉碎、漸漸分解。就連米莉安的意識也朦朧地融化開來。


    德庫絲塔發出悲痛的叫聲:


    『你這個傻瓜!』


    (我犯了錯,就快被「七賢者」吞食了。)


    怎麽辦?我會再也見不到卡那齊。


    這是她最後掠過腦海的念頭。


    米莉安全身粉碎,化為美麗的極彩粒子。


    ***


    「——!?米莉安大人?米莉安……!」


    與米莉安通訊的魔導師突然難以呼吸地倒下。


    不隻是他,好幾名魔導師同時像被彈飛般痙攣發作,無力的癱倒在地。


    亞伍劄探頭查看一名倒地者後喊道:


    「死因是腦部有部分遭到分解!可能是被『七賢者』吞食了!」


    「米莉安大人的情況呢!」


    萊茵索德厲聲發問。希維爾卓恩瞪著計量儀器,以顫抖的聲音回答


    「沒有反應……『七賢者』裏找不到米莉安大人的身影。『七賢者』內部保持完美的一致……」聽到他的報告,無論是誰都倒抽一口氣。萊茵索德垂下眼眸喃喃低語:


    「——被分解了嗎?米莉安大人因為過度使用魔法力導致身心粉碎,被『七賢者』同化了。」這難以接受的結果令室內溫度下降。魔導師們緊張得臉色發白,有些人茫然失措、有些人憤怒地揍向控製機器。魔導師幹部阿佐夫低聲開口:


    「她的力量果然不夠……交給一個臨陣磨槍的總教主還是太勉強了。」


    就一個資深魔導師來看,他會這麽說也是無可奈何的,亞伍劄卻出人意表地跳起來大聲反駁:


    「不然你進去『七賢者』啊,阿佐夫!如果你有辦法代替區區一個小丫頭、代替神的話,就做給我看!」


    平常異樣冷靜的亞伍劄激動喊著,可以看出他的動搖。


    魔導師之間掠過一陣不安,萊茵索德叫道:


    「蠢材!像這種小孩子的吵架,你們可以等之後再吵到高興為止!從現在起就是我們的舞台。即使主角已經退場,距離舞台落幕可還有一段時間。現在已沒有人能夠控製『七賢者』,必須靠我們的力量來想辦法。萬一『七賢者』失控的話,帝都可是會被炸飛的!」


    萊茵索德沉重的語調,足以替差點因衝擊而失神的魔導師重新打氣。


    魔導師們的目光再度轉向控製機器,準備麵對絕望結果的他們卻麵露訝異之色。


    其中,希維爾﹒卓恩以泫然欲泣的聲音說道:


    「——萊茵索德大人,可是,『七賢者』還……還勉強守護著重組後的境界線!『七賢者』依然在控製之下。米莉安大人明明連人格都消失了……卻還留下了些什麽……怎麽會有這種事……」


    希維爾?卓恩說完之後,兩行熱淚流下他的娃娃臉。盡管淚水滴在控製機器上,他卻竭力睜大雙眼好持續監視「七賢者」的狀況。


    米莉安還在「七賢者」內。


    即使失去作為人的人格,她還是嚐試著守護世界。


    這個事實深深打動眾人,化為新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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