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年多前出事到現在,他一直在忙碌,一直在忍,他幾乎已經忘記自己隻是一個普通人,忘記了自己有歡笑、有眼淚、有心跳,直到看到夜卿凰熟悉的字跡,失去的那


    些感覺才突然之間回到了身上,此時他不是什麽高高在上的帝王,他隻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人,一個失去幾乎所有親人的悲傷之人。


    殿外的所有人都聽到了殿內隱隱傳出的哭聲,卻沒有人敢上前一步,聖上有令,任何人都不得進入,沒有人敢違抗聖令……白月樓的馬車到達清王府的時候,沈淩清正在拿府中的侍衛練手,如今夜南喬忙著京都衛的事,秦衍幾人又離京而去,這府中連個能練手的人都沒有,心中不由懊惱,索


    性擺擺手不練了,一轉身就聽到下人來報,白月樓送酒來了。嗜酒如沈淩清,隻要聞一聞就知道這些都是壓箱底兒的陳年好酒,不由麵露喜色,問道:“白月姑娘怎的突然想到給本王送這麽多好酒來?她這是要白送,還是要從本王這


    裏撈一筆?”


    來送酒的是個長相秀氣白淨的女子,聞沈淩清所言,不由低頭一笑,搖搖頭道:“這些酒是受我家夫人之令,送給清王殿下的。”


    “夫人?”沈淩清隨口問了句,並未在意,“白月姑娘嫁人了?”


    那女子搖搖頭,也不解釋,“酒已送到,奴家的任務完成了,王爺若無其他吩咐,奴家先行告退。”


    “哎……”沈淩清喊住她,“你還沒說,為何突然給本王送來這麽多好酒?當真白送?一兩銀子都不要嗎?”


    “夫人說,唯一要的,就是王爺什麽都不要問,而王爺要做的就是痛痛快快地喝了這些酒。”說罷,她衝沈淩清彎眉一笑,躬身退了出去。


    沈淩清麵對著這一箱箱的酒有些發懵,不過很快又消除疑惑笑開,這些年他一直和白月樓關係密切,送些酒來,也不打緊吧?這麽想著,他彎腰抱起一壇酒,命令身邊的侍衛將裏麵的酒壇全都取出來擺到酒窖裏去,很快一箱就被搬空,他正要抬腳走開,突然風一吹,箱底吹起一張字條,沈淩清


    遲疑了一下,走過去撿起字條,打開看了看,隻見上麵隻寫了寥寥幾個字:“還你的酒,慢慢喝。”


    “還我的酒?誰還給我的?”他兀自嘀咕著,將字條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確定沒有別的字,甩手就要將字條丟掉。


    驀地,他頃刻間想起了什麽,複又將那張字條展開仔仔細細看了一遍,聞著四周彌漫的酒香,突然喉間一哽,落下淚來。“是你……”他喃喃一聲,追出院門,那個來送酒的女子早已離開,越是如此,他就越加肯定自己的猜想,用力地點點頭,帶著哭腔自言自語道:“是你,一定是你,會這麽


    做的人隻有你……卿凰,我知道是你……”


    幽州城外,馬車裏的那人突然連連打了兩個噴嚏,策馬在外的沈幽玨和沈君珞都聽到了,沈君珞放慢速度,回身看了一眼,問道:“前輩她沒事吧?”


    沈幽玨搖搖頭,“沒事,昨天晚上染了點風寒,師娘自己懂些醫術,已經服了藥。”


    “那就好。”沈君珞點點頭,看了看前方的岔路口,對沈幽玨道:“好了,我們方向不同,也該分開了。”


    沈幽玨點點頭,掏出一枚玉牌交到沈君珞手中,“今後若是遇到什麽麻煩,你就把這枚玉牌掛在腰上,自有鳳兮閣的人會相助於你。”沈君珞有些猶豫,欲要推辭,卻被沈幽玨攔住,“我知道三哥現在獨行慣了,可出門在外,很多事情都不在預料之中,我遵從三哥的意思,不派人暗中保護你,你也要讓我


    們放心才是。”


    “那好。”聽他這麽說,沈君珞便不再推辭,收下玉牌放入懷裏,“你我兄弟就此別過,來日有緣再見。”


    “三哥保重。”


    “嗯。”沈君珞點點頭,策馬到馬車那裏垂首行禮,“前輩,晚輩就此別過。”


    馬車沒動,裏麵傳出一道沙啞的嗓音:“珞王要照顧好自己。”


    沈君珞點點頭,不再多言,策馬奔去,揚起雪花陣陣,不多會兒,身影便消失在視線之中。


    直到確認他走遠了,沈幽玨這才不緊不慢地翻身下馬,轉身上了馬車,馬車內傳出一陣“咯咯”的清脆笑聲,秦衍幾人相視一眼,了然一笑,揮揮手示意繼續前進。


    “不舒服嗎?”沈幽玨伸手摘下她戴著的鬥笠,看著這張如玉容顏,不自覺地笑彎了眉。


    “沒事,就是鼻子有些癢癢。”夜卿凰邊說邊揉了揉鼻子,“我估摸著,應該是清王在念叨我呢。”


    “你給十一弟也留了信兒?”


    “我給他留了一車好酒。”


    沈幽玨先是一愣,隨即跟著笑開,伸手攬過她在懷,另一隻手伸進被子裏,覆上她的腹部,眼神越發溫柔,“算來,等開春回暖,他就會出生了吧。”


    “嗯。”夜卿凰點點頭,眼底閃過一抹悲涼之色,很快又消失不見,低著頭喃喃道:“若不是北疆的事,他應該已經半歲了。”


    聞言,沈幽玨的臉色也跟著一沉,抱著她的手也收緊了些,沒有說話。當初在北疆,他執意連哄帶騙也要把夜卿凰送走,除了擔心她的安危,還因為她那時候已經有了身孕,可惜,最終為了破陣,她還是又回來了,雖然最後無止大師出現,


    保住了她的命,她


    卻傷勢太重,終是沒能保住腹中孩子。


    好在,現在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對了,你怎麽會跟他說,讓他暫且停戰?他又怎麽會答應你?按理來說,他不是應該派你前往祈璃破陣嗎?”見她有心轉移話題,沈幽玨便想了想,認真答道:“他確有心派我去祈璃,可是他也知道,我若不想破這陣,他也勉強不來,至於為何要停戰……”他突然挑眉一笑,笑意詭譎,“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等到他所有的危機都解決,統一了九冥,誰又知道他還能一如往初,安安穩穩地放我們離開?總得要留一點危機和麻煩,讓你我還有可被利用


    、被需要的價值,不是嗎?”聞言,夜卿凰先是怔了片刻,突然又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難得聽到她這般輕鬆又肆意的笑聲,就連馬車外麵的秦衍幾人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隻是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自己為什麽要笑。


    “那你可曾想過,萬一澈王真的強行闖陣,會有什麽後果?”


    “你覺得七哥一個征戰疆場十多年的將帥,會做這種蠢事嗎?”


    “這倒也是,可是……可是萬一呢?”


    “沒有萬一,我早就派人給七哥送了信去,讓他等一等,七哥有的是耐性。”夜卿凰的聲音突然停了下來,她抱著沈幽玨的一隻手臂,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他的手指,若有所思,良久,她突然抬頭看著沈幽玨的臉,一臉認真的表情,沉聲道:“皇


    華病重了,兩個月前,我娘去玄冥山穀和我爹會合的時候,繞著去了一趟祈璃,見到了他。”


    沈幽玨沉吟了會兒,問道:“什麽病?”“準備地說,不是病,是傷勢過重,鬱結於心,積勞成疾,這些是娘親準備離開的時候,師叔追出來告訴娘親的,師叔原本有心撒手不管祈璃之事,可是聽聞皇華病重,終


    究還是忍不住回去了,他告訴娘親,皇華最多可能隻有一年的活頭了,如果他還是像現在這樣,隻怕……隻怕連一年的時間都沒有。”


    說到最後一句,她握著沈幽玨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九翕,我想去看看他。”


    沈幽玨思忖許久,沉沉點了點頭,“好,我陪你去。”夜卿凰頓覺鼻子一酸,紅了眼睛,她回身把臉埋在沈幽玨懷裏,喃喃道:“去祈璃看看他,然後我們就回玄冥山穀,再也不出來,天塌地陷也好,日月顛倒也罷,都不管。


    ”


    “嗯,聽你的,都聽你的。”


    “那你說,這一次咱們用什麽借口比較好?被賊匪劫殺?”


    沈幽玨一聽,俊眉頓時皺起,“你確定嗎?”


    夜卿凰想了想,搖頭道:“不好不好,我們這一行個個都身手了得,就這麽輕而易舉被劫殺,這得是多厲害的賊匪?沈瑨珩怕是要出兵來……”


    她邊說邊搖著頭,“那就說……就說我們出海遇到了海難。”


    “好端端的,為何要出海?”“也不行?那……”她狠狠皺眉,總覺得這平日裏很好用的腦子現在越來越遲鈍了,順手撩起窗簾瞥了一眼車外,突然眼睛一亮,“有了!這一路上有不少雪山,就說我們路


    過雪山腳下的時候遇到了雪崩,閃躲不及,全軍覆沒,咯咯……”


    沈幽玨不再發表自己的看法,一手攬著她,一手輕撫著她的長發,滿眼寵溺地看著她,喃喃道:“好,都好,你說怎樣就怎樣……”


    祈璃瑸州,寒風呼嘯。


    皇華已經在窗前站了將近半個時辰,寒風從窗子吹進屋內,屋子裏的暖爐根本起不上作用。


    方良踉蹌著走過來的時候,正好看到這一幕,不由著急,顧不得自己的身體,連忙上前替他關了窗子,又拿出一件披風給他披上,“皇上,您不能這麽吹冷風。”


    “沒關係。”皇華倒是淡然,向後退了退,“吹與不吹都已經沒什麽區別了。”


    “皇上……”


    “方良,你有沒有覺得現在的我像極了一個人?”


    “誰?”


    “容峫。”皇華輕咳兩聲,緩緩道:“我現在有些明白容峫當初的心境了。”“皇上!”方良心下一慌,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又被皇華拉了起來,衝他搖搖頭,“方良,有些事情不是逃避就能免除的,事實如此,我就是第二個容峫,甚至,我還不如他


    ,我沒有他的那份果決,我做不到就此將祈璃拱手相讓,我隻能跟他們拚死一戰,直到死在疆場之上。”看著他滿臉的蒼涼之色,方良心下悲痛不已,卻又無可奈何,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想,在想為何祈璃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明明皇華的每一步都設計得精妙,算計得正好,


    卻為何會輸得一敗塗地。究其原因,還是在那兩個人身上,沈幽玨和夜卿凰,一個人突然拿出可抵千軍萬馬的十萬玄冥軍,一個人不顧一切、甚至不顧自己的性命地破了陣,正也是這兩點,將一


    切都打亂、扭轉、改變。


    一名小兵來報:“稟皇上,門外有人求見。”


    “何人?”


    “她說……她說她是您的師妹……”


    皇華原本淡然的神色驟變,身形劇烈搖晃了一下,一句話也不說,抬腳就往門外衝去,在小兵的帶領下,終於在總兵府門口見到了那兩個人。


    他們相互挽著站在大雪中,一人身著一襲玄袍,一人身著白衣,素淨清減,一陣風吹來,撩起她鬥笠的輕紗,露出紗下麵容,皇華渾身狠狠一顫,如遭雷擊。


    三人就這麽靜默無聲地對視著,誰也沒有先開口,也不曾挪動半步,良久,門外的夜卿凰輕歎一聲,彎眉一笑,輕聲道:“師兄,好久不見。”


    “是嗬,好久,好久……”皇華聲音顫抖,一直重複著這兩個字,將夜卿凰和沈幽玨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顧不得奪眶而出的眼淚,勾起唇角幽幽笑開。


    風還在吹著,雪還在下著,周遭卻一片沉寂,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響,最後連風聲都跟著一起消失了……


    永平三年秋,璃皇皇華病重而逝,兩軍僵持對峙了一年多之久的局麵終於有所改變,陣破兵退,玄冥軍長驅直入,一路順暢而下,直搗祈璃帝都。


    同年深冬,承國在祈璃設西北封地,封沈延澈為北平王,掌祈璃封地。


    至此,四分五裂、紛戰四起了兩百餘年的九冥大陸終是又一次大統,天下歸一。


    雖然,這大一統一如既往地死傷無數,一如既往地血流成河,卻也一如既往的,讓人趨之若鶩、甘之如飴。《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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