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哈爾濱一樣,幾百公裏之外的長春也頗不寧靜。勝利大街上,一批進步學生簇擁在一起,手持著“反饑餓”“反迫害”“反內戰”“要和平不要內戰”等標語站在街道中央,不肯後退。


    在他們麵前,有一批個頭一樣齊的警察方隊,身著國民黨第四代黑色警服,一律手持盾牌和警棍。


    雙方在這裏已經對峙了一段時間。突然,一隊配有美軍裝備、鋼盔鋼槍的警備司令部憲兵方隊整齊有序地走來。皮靴落地有聲。眾學生為之一動,人群裏開始騷動起來。


    此時,一個頭上纏著白布條的進步學生高舉著“反內戰”的標語,大聲喊道:“都別後退!我看誰敢開槍!”


    學生們稍微平靜了一些。此時,憲兵方隊突然閃開了一條路,一個帶頭的軍官拉好槍栓徑直走到這個學生麵前,將槍口頂在了他的頭上。


    “最後說一遍,回去。”軍官的口氣不容置疑。


    帶頭的學生麵色蒼白,後牙緊緊咬住,額頭的青筋根根爆出,雖然緊張得說不出話,但不曾向後退卻半步。人群中已經有女生用雙手捂住了雙眼。軍官又把槍口往那位學生頭上使勁兒頂了一下,手指也扣在扳機上。帶頭的學生閉上眼睛,周圍的空氣幾乎要凝固了。


    突然,有一隻手握住了槍口,軍官一愣,大家也都一愣。


    “魏老師!”“魏校長!”“魏先生!”人群裏,學生們喊出聲來。隻見一位頭發花白的清瘦長者從軍官身後走出來,雖然已經年過五旬的樣子,但長者目光如炬。軍官在他的逼視下也有些發怵,問道:“您是?”


    長者看著他的眼睛,語氣堅定地說:“魏一平,長春大學副校長。”


    軍官有些被他的威嚴震懾,雙腳輕碰,敬了個軍禮,同時開口道:“魏校長,我們在執行軍令。請您體諒。”


    魏一平從他的臉上掃過,接著向他身後的軍警方隊掃了一眼:“看看你們,看看你帶的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孩子?你也是。讓一些孩子來抓、來殺另一些孩子,你們也肯來?”


    軍官有些尷尬。


    魏一平繼續說道:“回去吧。告訴派你來的那些人:這裏不許遊行,但是更不許當街殺人、殺學生。告訴你們警備司令部的老全,就說他的老同學老魏是帶頭人,要抓,要殺,先衝我來。”


    說到此,魏一平也有些激動了,他指著眼前遊行的學生,大聲說道:“你們看看這些學生,他們都是你們的弟弟妹妹,都是同胞啊。日本人走了,你們還要拿著槍出來嗎?”


    年輕的軍官有些手足無措,有些女學生哭了。


    魏一平轉過頭來,問帶頭的學生:“你叫什麽?”


    “魏校長,我叫何寧!”學生顯然也被這種激動的情緒感染了。


    “好樣的,何寧。”魏一平讚許道,“有我在,沒人敢對你們開槍。”


    回到家裏,早已過了午飯時間。魏一平衝等待的用人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什麽都不吃。他掛好外套,有些疲倦地走到沙發邊上,拿起電話聽筒,撥通兩個號:


    “不能再殺學生了,再鬧也不許開槍。你們就是一群蠢豬。那幫愣頭青都不要命,你殺得了一個,殺得了全東北的學生嗎?”魏一平頓了頓,接著說道:“對了,那個鬧得最凶的學生叫何寧,錦州人。我約了他晚上來見我,你們可以在路上動手。像這樣的人,得殺。”


    他掛了電話,好像想到了什麽,又拿起來撥通兩個號,用比較舒緩和恭敬的語調說:“是我,那隻兔子已經醒了,是。”


    掛掉電話,魏一平終於放鬆身體靠在了沙發背上。光線下,他消瘦的臉看上去格外陰鬱。


    老孟的屋裏好東西不少,就是亂,山珍皮貨散落在屋裏的各個角落。常年的狩獵生活令他看上去粗手粗腳。尤其這幾天,他的動作尤其不靈便——就在前天,他剛剛失去了三根手指,現在傷口的紗布上還有暗褐色的血跡。


    老孟看著牆上一張毛色鮮亮的虎皮,心想:三根手指頭換一條虎命,也值了。這種成色的虎皮,現在早已不多見。再加上一大堆虎骨,應該能賣個好價錢。


    正琢磨著,身後的粗鐵門鈴響了起來,門被推開。老孟殷勤地說道:“先生,要點兒什麽?”


    “聽說你這兒有新鮮的虎骨?”


    “好說,好說,您先坐,泡酒還是熬藥——這位先生消息夠靈的呀,我剛打回虎骨來才一天,您就知道啦?”


    “我消息不算靈,十年了,要不是有人告訴我你在這兒,我還以為你死了。”說著,他摘下帽子和墨鏡,是李春秋。老孟的笑臉瞬間凝固了。


    鋪板裝好,門從裏麵反鎖。李春秋和老孟各坐在火爐子的一側,手裏拿著熱氣騰騰的茶缸子喝水。


    片刻後,老孟艱難地說:“不能推後一天嗎?”


    李春秋喝了口水,什麽都沒說。


    “哪怕半天也行啊。”


    李春秋莫衷一是地說:“是啊。”


    “我老婆生病了,說好明天帶她去看大夫。”老孟絮絮叨叨地說著,更像是說給自己,“像我這樣的人,找個好大夫不容易,我老婆的哮喘……”


    “她不能走。”李春秋決絕地說。


    聽了這話,老孟先是驚愕,繼而臉上又蒙上一層愁容。


    李春秋沒能力安慰老孟,看著爐子裏的火苗,問道:“你們有孩子嗎?”老孟搖搖頭。


    頓了頓,李春秋開口說:“我兒子今年七歲,過了今天,他就是個沒爸爸的孩子了。”


    聽到這兒,老孟的眼神中充滿了無奈與同情,低聲問道:“到處都是共產黨的眼睛,出門走不了兩步就能碰著公安,怎麽走?”


    “坐貨車。”


    “誰來接?”


    “不知道。”


    “通知你的那個人走嗎?”


    李春秋沒回答,把茶缸子放到爐子上。老孟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抱歉兄弟,時間太久,紀律都忘了。不該問,不問,不問。”


    李春秋無語,隻聽老孟兀自念叨:“我也不是舍不得。兒女情長,咱們不該有。我老婆跟了我九年,沒享過一天的福,還得了哮喘……我會遭報應的。”


    兔死狐悲的傷感充滿了這間小屋。李春秋不想再繼續聊下去,站起來說:“晚上我帶點兒酒,喝完睡一覺,就進關了。”


    他轉身剛要走,老孟忽然伸手抓向了一根縫虎皮的尖針。粗骨尖針從空中閃過,李春秋一躲,一腳把火爐子上的茶缸子踢向了老孟。開水潑到了老孟的手上,他悶哼了一聲,尖針紮歪了。李春秋一把抄起放在櫃上的剔骨刀,頂住了老孟的頸動脈。


    “當年救我,現在要殺我?”李春秋死死地拽著老孟的傷手,“就算殺了我,還會有人來找你。就算躲到夾皮溝,躲進興安嶺,躲到海參崴,他們也會找著你!”


    老孟麵如死灰,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啷當”一聲,剔骨刀和粗骨針都掉在了地上。


    “晚上見。”李春秋說完,轉身沒入了門外的風雪中。


    外麵天寒地凍,公安局的大樓內卻是熱火朝天。鼎豐酒樓爆炸案,光是筆錄就做了幾十份。審訊室裏,丁戰國剛剛結束對一個嫌疑人的審問。他對身邊的年輕警察吩咐道:“查一查他這半年以來買東西的記錄,看看裏麵有沒有火藥和棉石。再盯一星期,如果沒什麽發現,他的嫌疑就可以排除了。”陪審的審訊員點了點頭,在記錄簿上做了備注。


    門開了,另一個偵查員走了進來。丁戰國看了看他的身後,問道:“不是說還有一個嫌疑犯嗎?人呢?”


    偵查員撇撇嘴說:“廁所——剛進屋就拉了一褲襠,又是屎又是尿的,他還以為這兒是日本憲兵隊那一套呢。”


    “他不知道哈爾濱已經解放了嗎?”丁戰國喝了口水。


    “哪能不知道!就是個貨,從來沒進來過,嚇壞了。這樣的人敢搞爆炸嗎?他連放二踢腳的膽子都沒有。”


    丁戰國想了想,問道:“拉在褲襠裏的屎尿,你親眼看見了?”


    “還用看嗎,你去聞聞,隔壁整個屋子都臭了。”


    丁戰國嗅了嗅,皺著眉問道:“你說的這個人,是不是一進樓道還沒進屋,就開始大小便失禁了?”


    “你是怎麽知道的?”偵查員十分驚訝。


    “你見過真的被恐懼嚇尿了的人嗎?”丁戰國的語氣中多了幾分把握。


    偵查員茫然地搖了搖頭。


    “別愣著了,馬上去他家裏,搜。”


    “搜什麽?”


    “瀉藥。”


    果不其然,半小時後,從這個名叫高奇的嫌疑人家裏傳來消息,在廚房的蒸鍋裏發現了半包瀉藥。丁戰國通過電話叮囑現場搜查人員,務必把高奇家裏的私人物品都帶回來。隨後,他對身邊的年輕警察說:“去給高奇收拾一下,然後帶到一號審訊室。”


    剛剛吃了止瀉藥的高奇,看上去還很虛弱。丁戰國讓人給他衝了一杯糖水,可他連端杯子的力氣都沒有。丁戰國見他一時也沒力氣說話,便拿起桌上的記錄本念道:


    “高奇,二十六歲,畢業於奉天建築設計專科學院。這四年來,你不過是在一家建築公司做繪圖員的工作。可是家裏呢,裝了電話。衣櫃裏不是毛料西裝,就是皮革大衣,連睡衣都是絲綢的,他們給你的經費還不少吧。說說吧,你是隸屬於保密局,還是黨通局?”


    高奇低著頭,沒有回答。


    丁戰國接著說道:“放置炸彈,就得出現在酒樓附近。出現在那兒,就有嫌疑。有了嫌疑就有可能被抓住。所以未雨綢繆,先吃了瀉藥。肚子受點兒罪,別的麻煩就省了。你們這一招很聰明,可是有些過頭兒。你一定是第一次這麽做,我給你個建議,下次再吃瀉藥,別吃那麽多。什麽事一旦做過頭兒,就會讓人懷疑。”


    高奇依然沉默。


    “不過,你也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丁戰國拿起桌上的那張照片看了看,“多好的姑娘啊,就這麽讓你坑了。”照片裏是高奇和一個姑娘的合影,姑娘靠在高奇的肩膀上,甜蜜無比。


    高奇抬頭看了丁戰國一眼,又垂下頭。丁戰國扔下照片,繼續說道:“三死五傷,夠槍斃你好幾回了。”


    高奇忽然開口:“吃瀉藥,也不能證明是我放的炸彈。”


    “你說的有道理。”丁戰國點點頭說,“我們的證據還真不算充分。這樣,我先關你幾天,天天大米飯、紅燒肉地養著,保證讓你白白胖胖地出去。然後我隔三岔五地拎上點心匣子上門看看你。你說怎麽樣?”


    高奇用眼角掃了丁戰國一眼。


    “我說的是真的,沒跟你開玩笑。”見高奇不出聲,丁戰國接著說道,“可是你的那幫同夥會怎麽想?我想你比我更加了解他們吧?你無所謂,早就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了。可照片上的那個姑娘怎麽辦?你覺得,他們會放過她嗎?”


    高奇猛地抬起頭來,臉色蒼白。


    “所以,我才會說那麽好的姑娘被你坑了。”丁戰國看了高奇一會兒,接著說道,“我們的政策是首惡必辦、脅從不問。你不是首惡,這是件好事。雖說你手裏有人命,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要的不是你,是首惡。當然,你想全須全尾地出去是不可能的,怎麽也得在裏麵待幾年。共產黨的監獄和你們的不一樣:沒鞭子,更沒刀槍棍棒,不歧視,不虐待;飯能吃飽;隻要努力勞動,還能爭取減刑——我說的是案子了結以後。在結案之前,我可以把你們送到別的地方去。”


    “我們?”高奇再度抬起頭來。


    “你們——你和你的女朋友。”


    高陽將那份審訊記錄合上,放在了桌麵上。


    丁戰國站在一邊接著匯報道:“下達任務是通過電話完成的,炸彈是放置在指定地點的。他連上級的麵都沒有見過。當然,這都是他自己說的。您覺得呢?”


    “從他的反應和回答來看,我覺得他是可以相信的。你的意見呢?”


    “一樣。”丁戰國回答。


    高陽咂摸著嘴說:“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特務,有時候也會是個突破口。”


    丁戰國一語雙關地問道:“那我就‘放人’了?”


    “隻要你能確保他被抓的消息沒有泄露出去——現在他就可以離開了。”


    在學校辦公室的門口,一個人正絮絮叨叨地對著電話說:“怎麽會是我搞錯了呢?米麵糧油多少錢,我就是記不住自己叫啥名,也算不錯它們呀。我一個東華學校數學聯考第一名的人,是不是?這不是一分兩分錢的事,你老是這麽念叨,以後你自己管賬吧!什麽都別說了,就是我算錯了,就這樣吧!”


    電話驟然掛斷。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轉過身來,忽然看見在門口站著的李春秋,二人都頗為尷尬。


    “不好意思,陳老師,我不知道您在打電話……”


    這個陳老師毫不在意地揮揮手說:“沒事,沒事,這種鬥爭每天都會上演一遍。請坐。”


    陳老師名叫陳立業,是李春秋的兒子李唐和丁戰國的女兒丁美兮的班主任。他體態頗豐,圓乎乎的一張胖臉總有油脂滲出,所以臉上難免也會有一些粉刺。你不管在什麽地方見到他,他總是把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皮鞋也永遠擦得鋥亮。


    他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李春秋手裏的公文包,隨後,繞過李春秋走到門口,把門小心地關上:“李大夫,今天怎麽有空過來?不上班嗎?”


    李春秋說:“家裏有點兒事,想給李唐請個假。”


    陳立業的笑容有些掛不住,說道:“喔,請假呀。”


    “不會很久的,半天就夠了。明天一早,他就正常來上學。”


    陳立業翻看著桌上的課程表:“我看看下午是誰的課啊,是我的。我的就好說了,要是別人,你知道吧,會很麻煩。”


    “我懂,我懂。”


    陳立業笑道:“是嗎,你知道就好,能理解就最好了。現在的老師都不喜歡學生請假。”


    李春秋有些心不在焉道:“陳老師,真不好意思,家裏的事有些急,您要是同意,我就先去接孩子了。等明天送他來時,我再給您道謝。”


    陳立業失望地看看他的公文包:“去吧,去吧。幫我把門打開,憋得慌。”


    李唐對於提前放學很高興:“爸爸,你放心吧,你提前接我的事兒,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包括媽媽。”


    “要是媽媽問學校為什麽提前放學,你怎麽說?”


    “老師家裏有事。”


    “什麽事?”


    “老師不說,我們也不知道。”李唐對答如流。


    “那為什麽丁美兮沒有早回家?”顯然,李春秋這麽一問便難住了李唐,他支吾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李春秋蹲下來看著他,認真地說道:“記住,要麽別撒謊,要麽撒謊就得無懈可擊。”


    “那我該怎麽說?”李唐問道。


    “你不用說,我來說。你點頭就行。”李春秋伸出手指鉤住兒子的,“這是我和你之間的秘密。”


    李唐拉鉤後,問道:“爸爸,我們這算騙人嗎?”


    “隻要不是為了害人,就不算騙。”


    “爸爸,你的臉怎麽了?”


    “沒事,摔了一下。走吧,西餐廳,草莓蛋糕等著你呢。”


    父子倆並肩走出了學校。這恐怕是最後一次接兒子放學了,李春秋心裏默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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