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彬的出租車,在一條僻靜的街道上停了下來。他率先下車,脫下出租車司機的專有製服,扔進後備廂,然後換上了一件皮夾克。


    後排車門慢慢打開,高奇木然地開門下車,神色慌張地站在一邊。陳彬拉好皮夾克的拉鏈,看了高奇一眼說:“走吧。”


    “去哪兒?”


    陳彬沒回答,邁著外八字步先走了。高奇愣了一下,趕緊跟了上去。最終,他們在一家旅店門口停下。陳彬左右看看,隨後快步走了進去。高奇見裏麵有點兒黑,心裏更是多了一分緊張,但仍舊抬頭看了看旅店的招牌——遠東旅社。


    二人穿過大廳,來到三層的309房間門前。陳彬拿出鑰匙打開房門,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去。


    高奇走進這個房間,四下打量了一番,這是一個帶會客廳的套間。他剛想坐下,隻聽陳彬說:“身上的東西,都拿出來。”


    高奇愣了一下,問:“什麽?”


    陳彬沒說話,坐在沙發上直直地看著他。


    高奇“哦”了一聲,把身上和兜裏的東西都掏出來,放在小茶幾上。錢包、鑰匙、煙盒、打火機,陳彬把這些東西逐一拿過來仔細檢查,然後又一樣樣地扔到沙發上。


    發現這些物品並沒有異常後,陳彬起身給高奇倒了杯水,笑著說:“最近風聲緊,見麵的規矩改了。”


    高奇接過水杯,勉強笑了笑。不想,陳彬突然從皮夾克的兜裏拔出一把手槍,一下子頂在高奇的腦袋上。高奇的身體瞬間變得僵直。


    陳彬的臉上已經沒有半點兒笑容。他用極其冷酷的語氣對高奇說:“有話說嗎?”


    高奇的聲音有些發顫,問道:“我犯什麽錯了?”


    “醫院的爆破行動,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除了你能猜到,沒有別人。為什麽出賣我?”


    “我沒有,你不能冤枉我,我沒有。”


    陳彬扳動手槍保險,問道:“說實話,打進來多長時間了?”


    “我沒有!”高奇渾身顫抖,卻咬緊了牙關。


    陳彬的手槍死死地頂在高奇的後腦勺上,凶狠地說道:“最後三秒鍾,想好了再說。”


    高奇的臉上非常決絕,大聲說到:“我沒有!”


    “一。”


    高奇的眼睛瞪得通紅,又說了一遍:“我沒有!”


    “二。”


    高奇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哆嗦著說:“我不知道你們出了什麽事,要找個人來頂,為什麽找我?你們讓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求求你,別讓我死,我真沒有——”


    “三!”


    高奇閉上了眼睛。隻聽“哢嗒”一聲,撞針發出空響,槍裏原來根本沒有子彈。高奇身子一軟,一下子就癱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身後傳來陳彬肆無忌憚的笑聲。


    陳彬笑夠了,把高奇從地上拉起來拽到沙發上,說道:“看不出來啊,小白臉裏也有硬骨頭。哈哈,別怪我,這是上峰的意思,我當年也是這麽考過來的。不瞞你說,比你還,我把褲子都尿了。”


    說完,陳彬將客廳裏的小桌子拖到了臥室,又從臥室的床底下拉出一個皮箱來。隨後,他打開皮箱,從裏麵小心翼翼地取出注射器、燒瓶、酒精燈,以及幾個裝著原料的鐵皮罐子。最後,又拿出一把鑷子,擺在小桌上。


    已經緩過點兒神來的高奇,掙紮著起身走進臥室,不明所以地看著眼前這一切。每個鐵皮罐子上都貼著標簽,其中有一個特別醒目,用大號的黑字寫著“黃磷”。


    “齊了,幹活吧。”陳彬指著桌子上的東西說。


    “這是幹什麽?”


    “差點兒忘了。”陳彬從衣兜裏掏出一張紙,對高奇說,“看仔細嘍,照著單子上的步驟做,半點兒也不能錯。差一步,你的兩隻手就沒了。到時候,看著你女朋友那麽翹的屁股,你隻能幹著急了。”


    高奇覺得自己的大腦快要爆炸了,但不敢像剛才那樣癱軟在地上——陳彬遞給他的紙上分明寫著“雷管製作配料表”。他雖然不甚明了其中的原理,但也很清楚,桌上的瓶瓶罐罐多半都是易燃易爆危險品。


    陳彬已經仰坐在外麵的沙發上,腰間的手槍剛剛重新裝了子彈,插在腰間的槍套上。高奇慢慢地坐在桌子前麵,把配料單用茶杯壓在桌角,然後戴上口罩和橡膠手套。他看了看配料表,拿起燒杯又放下,拿起黃磷罐子又放下,顯得很不熟練,更有點兒不知所措。就這樣,小心又忙亂地操作了許久,終於慢慢摸索出了一點兒門道。


    旅館的房間並不算暖和,但疲勞和緊張感很快令高奇汗流浹背。他用胳膊擦了擦汗水,情不自禁地回過頭看了看。陳彬正坐在外間的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高奇明白,不把眼前這項危險的工作做完,今天是斷然不能脫身了。他轉過頭,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俯下身子,繼續照著那份配料單小心而全神貫注地操作著。


    市醫院的藥房永遠人滿為患,可今天排隊的人看起來比平時還多一些。李春秋看著這些排隊的患者,憂心不已。戰爭還沒有完全結束,藥品短缺的狀況還要維持相當長的時間——這是日常開會經常聽到的一句話。但這句話落到實處,便是加諸在每個病人身上的痛苦。


    李春秋站在角落裏,眉頭深鎖。這時,一個中年婦女從取藥口走出來,手裏拿著幾盒藥,朝李春秋身邊的長椅走過來。長椅上,一個男子臉色蒼白,弓著身子捂著小腹。中年婦女走過來給男子整理了一下衣服,想攙他起來,可試了幾次都失敗了。男子疼得齜牙咧嘴,別說是走了,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李春秋見狀,走過去幫著中年婦女攙起了男子,關切地問道:“這位大哥是拉肚子吧?”


    “可不咋的,好幾宿了。”婦女說完,長歎了一口氣。


    “看樣子是痢疾呀,開了點兒什麽藥?”


    “就這些,咱們也不懂。”婦女把剛取的藥遞給李春秋。


    “中藥啊這是,中藥弄不住痢疾,你應該開青黴素啊。”


    “大夫說青黴素沒了,讓我男人先用這種口服藥頂一頂,來了貨就給我們換。”


    李春秋無言以對,隻好囑咐說:“回家後可以喝點兒熱乎的淡鹽水。”婦女跟他道了謝,艱難地扶著丈夫離開了。


    不等目送這兩個人離開,藥房的方向又傳來一陣吵鬧聲。一個患者舉著藥盒,大聲說:“你們怎麽又給我拿這種藥丸子?根本就沒啥效果,我這病就鏈黴素管用,你給我拿鏈黴素!”


    聽了這話,其他患者也紛紛騷動起來,叫嚷聲一片:“就是啊,醫院就是賣藥的地方。沒藥,你們是幹什麽吃的?”


    眼見一群人越吵越凶,一個女大夫從藥房裏走出來,說道:“大家聽我說,不是咱們一家醫院缺抗生素,每個醫院都緊,我們也急。你們放心,市政府和部隊協商過了,已經從前線的野戰醫院緊急調撥過來一批,明天就到了。大家再忍忍,忍忍啊——”


    “忍,忍到什麽時候啊,這條命不知道還能不能忍到明天……”人群裏又是一片唉聲歎氣的抱怨聲。


    李春秋有些聽不下去,無奈地轉身往二樓住院部走去。病房比一樓清靜不少,李春秋走到醫生辦公室門口,見方黎正飛快地寫著處方單,邊寫邊對診療桌邊坐著的患者說:“酒就別喝了,再喝你的牙都得掉光,到時候別說吃肉,嚼豆腐都費勁。”


    患者拿著單子不停地道謝。方黎頭也不抬地說:“下一個。”李春秋聽見後,走進辦公室,直接坐在患者的椅子上,出聲道:“忙著呢,方大夫?”


    “哎,是您啊?您這是——”方黎見李春秋來,吃了一驚。


    “一點兒小事,得麻煩你一下。”


    “這話就客氣了。李大夫,您說。”


    “我們科裏的一個小夥子,跑肚拉稀好幾天了,吃一般的消炎藥也不管用。我辦別的事,正好路過咱們醫院,就上來問問你,能不能給開點兒青黴素?”


    聽李春秋如此說,方黎一臉為難地說:“李大夫,不是我駁你麵子,別的藥我這兒都能開,青黴素是真沒有。不光這個,所有的抗生素類西藥都斷供了。”


    “這可是市醫院啊,怎麽還會這樣?”


    “這不是打仗呢嗎,藥品供應特別緊張,也不知道是怎麽弄的?!”


    “那這也不是事兒啊,哈爾濱這麽多人口,天兒又這麽冷,沒抗生素,會出亂子的。”


    “是啊,藥房天天都跟打仗似的。不過,聽說醫藥公司那邊已經到貨了,就在總庫裏,正在做分配計劃。我估摸著,醫院應該明天就能去領藥了。”


    “怎麽現在還要這麽麻煩的手續?”李春秋故意問道。


    “戰爭時期,物資統一調配,每次都是這樣。”


    李春秋順著他的話道:“也是。我以前也去過那個調配倉庫,西邊是辦公室、東邊是庫區。”


    方黎擺了擺手,說:“你記錯了,反啦。”


    “不可能啊。一庫是中成藥,二庫是片劑類,三庫是抗生素類,都多少年了。”


    方黎笑著說:“大哥,你說的是偽滿洲國時期。後來改造了,一庫是抗生素,二庫還是片劑類,中成藥被挪到了三庫。前不久,我剛去過,親眼所見。”


    “變化這麽大?”


    “可不是,查得還嚴了。倉庫裏駐紮著好幾個當兵的,門口有崗哨,證件、介紹信盤查得特別仔細。院子裏還養了兩條狼狗。進出一趟,不知道有多麻煩。


    “哦,這是把我們當賊了。”


    方黎被李春秋的話逗得哈哈大笑,李春秋卻在心裏盤算著下一步計劃。


    在悄悄考察了醫藥公司倉庫的外圍環境之後,李春秋意識到方黎所言不虛。重兵把守,狼狗狂吠,這些常人難以突破的防線,對於有軍統訓練基礎的特工來說,其實算不了什麽。隻要把倉庫的位置和駐防細節告訴魏一平,陳彬也好,別人也罷,毀掉倉庫和裏麵的所有藥品,都是分分鍾的事。


    然而,李春秋心中另有打算。他從倉庫直接去了魏一平的小院,事無巨細地向魏一平匯報了倉庫的情況:


    “圍牆被加高了,大門口設了雙崗,還有狗。”


    “預料之中。”魏一平對此毫不意外。


    “我在倉庫院牆的西側發現了一棵樹,可以利用。至於裏麵養著的兩條狗——”


    “守衛倉庫的解放軍有多少?”魏一平打斷了李春秋的話。


    “聽說隻有幾個。”


    魏一平走到牆邊的地圖旁:“給我指一指倉庫的位置。”


    李春秋跟著走過來,在地圖上點了點:“這兒。”


    “這裏是郊區啊。”


    “是。”


    魏一平又指了指地圖上的另一個地方:“這是離這個地方最近的駐軍,至少十五公裏……這裏是警備司令部……這兒是公安局……”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地圖上比量了一會兒。隨後,他輕鬆地招呼李春秋落座:“你的消息非常好。接下來,你可以鬆口氣了,好好嚐嚐這杯熱茶吧,其他的事,都不必操心。”


    李春秋沒說話,他想找一個自然的切入點,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魏一平並沒有察覺出他的心思,走到桌子後麵提過來一個帆布袋子,對他說:“你離開之前,再幫我檢查一下。按你說的加了黃磷,你看看還有沒有別的不妥。”


    李春秋打開袋子,取出炸彈看了看,說:“沒什麽問題了。不過,您的意思是要強攻?”


    “有問題嗎?”魏一平看著李春秋的眼睛。


    “我就是覺得,畢竟我們沒有機會進入倉庫內部,守衛倉庫的人數隻是道聽途說。萬一他們給倉庫裏增加了兵力,我們的麻煩可就大了。”


    “一個小小的郊區倉庫,就算放滿了人,能有多少?隻要做到出其不意,問題不大。”


    “可現在市區盤查很緊。在人員集結的過程中,稍有閃失就可能導致有人被抓,從而暴露行動目的。”


    魏一平冷笑一聲,略帶嘲諷地說:“那我們就這麽算了,把人和炸彈都撤回來,然後給長春發電報,說我們無能為力,請上麵再派別人來吧。”


    李春秋趕緊解釋道:“我的意思不是放棄行動——我們可以用一種其他的巧妙方式。”


    “你說。”


    “這個任務,我一個人就行。”


    “別忘了,那個姓丁的還在盯著你。”


    “他雖然懷疑我,但也勢必認為我最近不敢有所動作。反其道行之——最危險的人反而是最安全的人,我願意冒險試試。”


    魏一平看著牆上的地圖想了想,轉頭對李春秋說:“說說你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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