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醫藥公司總庫內外燈火通明,大門口站滿了荷槍實彈的解放軍士兵。丁戰國帶著幾個偵查員趕到現場的時候,救護車正閃著燈往外開,一出門便飛速駛出,很快就消失在寒冷的黑夜裏。


    丁戰國回想著剛才的爆炸聲,今晚市醫院恐怕又要熱鬧了。他繼續朝裏走,在發生爆炸的一號倉庫門口,遇到幾個正往外走的消防員。丁戰國攔住其中一個,問道:“怎麽這麽快就要走?”


    “火已經被撲滅。我們來之前,庫工就已經控製住火勢了。”


    丁戰國有些意外地說:“這麽快?”


    倉庫內,庫工們正在清理現場,他們在已經撲滅的廢墟堆裏扒出一件件藥箱,然後裝上推車運走。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站在倉庫門口指揮道:“西邊的三百箱倒到三號庫。中間的二百箱運到四號庫裏。大劉,你小心點兒,留神腳底下——”


    一個偵查員走到中年男子身邊,對丁戰國說:“丁科長,這是倉庫的韓主任。”


    丁戰國趕緊走上前,打招呼道:“你好,我是公安局的,怎麽樣,損失大嗎?”


    韓主任扶扶眼鏡,一臉萬幸地說:“還好,還好。隻是毀了靠近爆炸點的幾十箱藥品,其他的都沒事。”


    “怎麽會這樣?”丁戰國更加驚訝了。不過話一出口,他便馬上察覺出有些別扭,趕緊補充道,“我的意思是——聽爆炸的聲音,炸彈的威力不算小啊,怎麽連火都著不起來?”


    “炸彈是在那堆空箱子裏麵爆的,周圍沒別的東西,萬幸啊。位置就在那兒,緊挨著那輛叉車,就那個。當然,叉車是報廢了。”


    正說著,一名庫工跑過來:“醫院的電話打通了,小崔沒什麽事,就是耳朵少了一半。”


    韓主任長出了一口氣:“這真是謝天謝地呀。”


    丁戰國關切地問道:“其他的傷員呢?”


    韓主任搖搖頭,答道:“沒了,就他一個。”


    丁戰國越來越不解,又問道:“就一個人?”


    “對。他要不是憋不住出去解手,也不會受傷。”


    驚動了半個城的爆炸聲,就傷了一個人,著了丁點兒火,藥品也沒毀幾箱。丁戰國覺得這事有點兒意思。


    他迅速回到局裏,向高陽匯報這些反常的情況。


    “的確不尋常,可這是為什麽呢?”高陽也在苦苦思索著這起爆炸案裏的反常。


    “不光這些,”丁戰國繼續說道,“經過對炸彈殘留物的分析,我們還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


    “怎麽個怪法?”


    “這顆炸彈的裝藥量明顯不夠,但它的動靜一點兒也不小。製造者似乎要達到一種效果,怎麽說呢——”


    “雷聲大,雨點小。”高陽接茬兒說道。


    丁戰國點點頭說:“對,是這個意思。”


    高陽笑了笑,說道:“越來越有意思了。”


    “從醫藥公司出來,我去了一趟醫院,見到了那個唯一受傷的倉庫保管員。據他回憶,他解完手回到庫房後,發現叉車被挪動了位置。”


    “就是那台報廢的叉車?”


    “是。”


    高陽思忖了片刻,說道:“這樣的話,炸彈被放置在那垛空箱子的中間位置,就不是疏忽,而是有意為之。”


    “把可能炸翻的叉車挪走,也是為了減少爆炸的威力。”


    高陽想了想,又問:“了解藥品損失程度的人多不多?”


    “除了我們,隻有倉庫的人。”


    “好,你馬上布置一下,放出風去,就說總庫的藥品損毀嚴重,部隊正在緊急調撥第二批藥品。”


    “是。”


    “同時要保證所有知情者對藥品的受損程度嚴格保密。一旦讓敵人了解到真實情況,他們肯定會實施第二次爆炸。”


    “明白。”丁戰國看著高陽,說道,“這樣也能保護一下那個有良心的炸彈放置者。”


    高陽會意地點了點頭。


    冬日的清晨寒冷非常,李春秋縮著脖子一溜兒小跑,還得防著手裏端的豆漿和油條灑落出來。任誰也看不出,這個居家穩重的男人,昨晚剛剛親手製造了一起爆炸案。


    一進家門,李春秋看了看牆上的鍾表,已經七點十分了。他快速盛好兩碗豆漿,招呼李唐和美兮:“你們倆快點兒吃啊,別遲到了。”倆孩子倒是懂事,立馬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李春秋喝了口豆漿,問道:“美兮,你爸爸昨晚幾點走的?”


    丁美兮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早上醒了,我就沒見到他。”


    “我早上醒了,也沒看見我媽。”李唐塞了一嘴油條,說道。


    李春秋擦掉了兒子嘴邊的油條渣,拍拍他腦袋說:“你媽也去加班了,他們都是大忙人。就我閑,給你倆當保姆。”


    吃罷早飯,李春秋騎一輛自行車,前麵坐著李唐,後麵載著美兮,送倆人去上學。自行車上,李唐和美兮嬉笑打鬧,一刻也不肯閑著。李春秋半哄著他們,半和孩子們一起玩笑。其實,他早已注意到,前方不遠處,在路邊停著一輛黑色轎車,開車的正是魏一平。


    自行車和黑色轎車擦肩而過的時候,魏一平並沒有看李春秋,李春秋同樣也對他視而不見。李春秋心裏明白,該來的遲早會來。雖然魏一平的反應速度有點兒超出他的預料,可他昨晚一夜沒睡,反複琢磨著說辭,如何解釋爆炸沒有達到效果的原因。現在,還有幾個小細節沒有完善。送完兩個孩子,他就得麵對魏一平的質問,留給他的時間隻有不到十分鍾了。


    市醫院的病房裏,傷員小崔腦袋被紗布包裹得嚴嚴實實,旁邊陪護的正是昨晚和他一起打牌的另一個保管員。


    病床前,姚蘭給他包紮完最後的紗布:“躺下吧,注意翻身的時候別碰著傷口。”


    小崔慢慢躺下,愁眉苦臉地問在一邊記錄病曆的方黎:“方大夫,我這耳朵是被什麽給削下去的?”


    “你的傷口裏有木屑,應該是碎木頭片削的。”方黎頭也不抬地回答道。


    “少了半個耳朵,這叫我怎麽出門哪,我連媳婦還沒找呢。”


    “知足吧,要是削了脖子呢?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以後你該享福了。沒準兒一出院,新媳婦就來了。”


    站在一邊的姚蘭和保管員都被方黎的話逗樂了。方黎又檢查了一下處方單,見沒什麽問題,轉身準備和姚蘭一起離開病房。


    小崔並沒被這些話逗樂,見同事還拿他打趣,沒好氣地說:“笑什麽笑,連你也笑,真是太倒黴了。我在三號庫好好值我的班,偏要叫我跑到一號庫和你們打個破牌,打打打,耳朵沒了。”


    聽到這話,方黎突然停住腳步。“後來改造了,一庫是抗生素,二庫還是片劑類,中成藥被挪到了三庫。前不久,我剛去過,親眼所見。”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之前說的這句話。


    姚蘭見方黎突然停下,不解地看著她,問道:“你怎麽了?”


    “沒什麽,想起個事兒來。”


    回到辦公室,姚蘭又開始給其他病人配藥。方黎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個勁兒地打哈欠。


    “困了吧?”姚蘭關切地問道。


    方黎揉了揉熬紅的眼睛,說道:“大半夜就讓人從被窩裏薅出來了。現在給我張床,倒下我就不起來。”


    “現在沒事了,你去睡會兒吧,有事我叫你。”


    “算了,熬到了點,睡個飽吧。”


    說著,方黎走到洗手池旁,想洗把臉提提神。站在洗手池前,他打量著鏡子裏自己的臉,自言自語地說道:“活著多好呀,有些人怎麽就那麽想不開,要去玩命呢?”


    “什麽,誰玩命?”姚蘭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


    “醫藥公司的總庫我去過。門口有當兵的站崗,大院裏有狼狗。你說,那個跑進去放炸彈的人,是不是亡命徒?”說完,方黎擰開水龍頭,開始洗臉。


    姚蘭這廂停下手裏的活兒,認真地說道:“剛才我聽那些人說,有人提前把摻藥的蒸餃扔進去,院子裏的狗都昏過去了。你說,這些歪門邪道都是怎麽想出來的?”


    方黎洗臉的動作一頓,之前那段關於倉庫的談話又回響起來——


    “可不是,查得還嚴了。倉庫裏駐紮著好幾個當兵的,門口有崗哨,證件、介紹信盤查得特別仔細。院子裏還養了兩條狼狗。進出一趟,不知道有多麻煩。”


    “這是把我們當賊了。”


    “你說是吧?”見方黎沒吭聲,姚蘭又問道。


    方黎帶著水滴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是啊,還真有法子。”


    食堂的小餐桌上擺得滿滿的,有包子、鹹菜和白粥。郝師傅坐在桌子旁邊,大口大口地吃著,胃口好得不得了。丁戰國端著飯盆走過來,坐在他旁邊:“喝完酒還吃得下這麽多?我要是頭天喝了大酒,第二天準吃不下東西,還是你身體好啊。”


    “昨晚,我倆也沒喝多少。”郝師傅喝了一口粥,接著說,“李春秋喝半斤就不喝了,我一個人喝著也沒啥意思。”


    “才半斤就散了?”


    “喝得慢,細水長流,都喝到快十二點了。”


    丁戰國掰了一塊燒餅放進嘴裏,邊嚼邊說:“我跟你們這樣的就喝不到一塊兒去。太慢,話說了一籮筐,酒不見下多少。”


    吃完飯,倆人一起走出食堂,郝師傅不停地跟他說昨晚喝酒的事兒。丁戰國感歎道:“還是你倆關係好啊,我聽說,他調進公安局後認識的第一個人就是你。”


    “當初是我開車到醫學院接的他。他這人沒架子,和我這種粗人第一次見麵,也能聊到一起。人不酸,知道的事也多,開車修車也能說出個子醜寅卯。”


    “我坐過他開的車,又穩又快——就是那輛福特。”


    一提到那輛福特車,郝師傅又忍不住誇讚道:“昨天我還跟他說那車呢。輪胎換了,後備廂也收拾得幹幹淨淨。你說這人,就是這麽講究。”


    丁戰國笑了笑,幽幽地說:“是啊,醫生嘛,幹什麽都喜歡幹淨。”


    等人的時候,魏一平喜歡從車上下來。外麵雖然冷,但寒冷可以令人保持清醒。路上的行人不多,遠遠地隻有一個小男孩朝這邊走過來。他懷裏抱著一隻小狗,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小狗身上,根本沒注意到前麵的魏一平正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直到差點兒撞到魏一平的身上,小男孩才抬起頭來。


    魏一平蹲下身子,一臉和藹的笑容,問道:“怎麽了,小弟弟?”


    “我的小狗受傷了。”小男孩說著,眼圈有點兒紅。


    “我看看,行嗎?”


    小男孩點點頭,鬆了鬆抱著小狗的雙臂。小狗的一條腿不自然地從小男孩的胳膊上垂了下來。它看著魏一平,發出陣陣嗚咽。


    魏一平看了看說:“它的腿折了。嘖嘖,疼啊。”


    “我去找大夫給它接上。”


    “夠嗆。現在哪有給狗治病的大夫呢,人都管不過來。”


    小男孩聽到這話,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問道:“那怎麽辦?”


    魏一平直起身子,舉目四望,然後指著遠處的一座樓,說:“看見那棟樓了嗎?你爬上樓頂以後,就會看到遠處還有一座更高的樓。那座樓是尖頂,上麵還有一個十字架。”


    小男孩搶著回答:“我知道,那是教堂。”


    魏一平笑著摸摸他的頭,接著說:“聰明。你爬上樓頂之後,對著教堂把你的小狗從高處扔下去,這樣它就不痛苦了。”


    “真的嗎?”


    “真的,但你一定要對著教堂的方向扔,這樣它就會上天堂。”


    小孩轉憂為喜,衝著魏一平鞠了一躬,向著那座高樓走去。看著小男孩遠去的背影,魏一平的臉上露出一絲令人膽寒的微笑。


    李春秋看到了這一幕,走到魏一平身後,輕輕地問道:“您認識他?”


    魏一平沒有回頭:“不認識。不過,我就是喜歡孩子,尤其是男孩子。”


    “他是挺可愛的。”


    “做男人做了幾十年,經驗不多,教訓不少。所以,我總想找個小男孩,帶帶他,跟他分享一下,怎樣做一個男人。”魏一平說著,回頭看了看李春秋,“就像你和你兒子一樣。”


    李春秋被魏一平看得有些發毛,尤其提到兒子,更讓他心緒不寧。好在魏一平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笑著對李春秋說:“男人就得敢作敢當,比如你——在我眼裏,你就是男人的典範。”


    李春秋低頭答道:“站長謬讚了。”


    “別妄自菲薄。言必行、行必果。昨天晚上的事,讓我對你的了解又加深了一層。”


    李春秋不知道他的話是不是一貫的反諷風格,硬著頭皮說:“這從何說起啊。”


    “昨天晚上的爆破效果非常理想。內線傳來的消息:這批庫存抗生素,在這次爆炸裏基本已經化為烏有。為了穩定人心,中共正在連夜從前線調集第二批藥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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