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閉的木質房門門口。


    李春秋定定地站在那裏,看著房門口兩側擺著的幾株耐寒的盆花。


    從辦公室出來,李春秋便徑直走到了這裏——趙冬梅家。


    他把手裏的包放下,蹲下去依次拿起花盆一一查看,很快便在一個花盆下麵發現了鑰匙。他拿起鑰匙將門鎖打開,走了進去。


    門開了,一道金色的陽光瞬間灑進屋裏,給屋裏添了一絲和暖的氣息。


    李春秋站在屋子中央,環顧了一圈,最終將目光停留在西牆上。他發現,那裏似乎有一道似有若無的裂縫。


    這條裂縫讓他不禁想起了十年前的一個夜晚。


    那晚,皎潔的月光下,年輕的他走在一片新建的倉庫區裏。他抬頭看了看四周,然後將目光鎖定在一座外牆剛剛用紅色油漆刷上數字“3”的庫房上。


    他走進那座庫房,發現這棟建築的左邊有幾個黑黢黢的門洞,那應該是三號庫房還沒來得及裝門的幾個入口。


    走著走著,差點碰到前方的一棵樹,於是他猛然停住了腳步。


    他縮了縮脖子,發現這棵樹正對著一個門洞。他前後看了看,見沒有人,便走了進去。


    他打開手電筒,不斷掃視著門洞後的這個房間。


    觀察一圈之後,他向一根方形柱子正對著的牆壁走了過去。他蹲下身子,叼住手電筒,從腰裏掏出一把小刀開始挖牆縫。一會兒的工夫,牆根就被他掏出了一個洞。這時,他停止了挖牆根的動作,從懷裏掏出一個裝有郵政通訊錄的瓦罐,塞了進去。


    李春秋看著眼前這堵牆,拉回了思緒,依照他的判斷,這裏應該就是他當年發現方形柱子的地方。這裏在十年前是一個頗大的三號庫房,後來被改成大小不一的隔間,趙冬梅租住的屋子就是其中的一個隔間。改造過程中,施工者應該就是順著這根方形的柱子開始砌牆的。由於柱子和牆體原先並不是一體的,天長日久,在柱子和牆體之間就會產生一道道細微的裂縫。


    李春秋站在這根柱子的下麵,看向對麵,那裏貼牆擺放著趙冬梅的床。


    他走過去將床拉到一邊,蹲在露出的牆根旁邊,用手指輕叩牆體。


    “砰砰,砰砰。”有一處牆體發出不同尋常的空洞聲音。


    李春秋從包裏拿出一把鑿子和一把沉重的手錘,然後左手抓著鑿子,右手掄起手錘砸了下去。僅僅幾下,牆體就被他鑿掉了一塊兒。


    他繼續鑿著,一下、一下、又一下……


    牆根的洞口又擴大了一些。


    李春秋奮力鑿著,汗水不停地從額頭滲出來。他熱得把大衣脫了,繼續揮動手錘。突然,用力過猛,李春秋閃了一下,左手握著的鑿子“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忍痛地護著左肩的傷處,表情極為痛苦。


    傷口的疼痛讓他不得不停下動作,幾分鍾後,他看了看手表,盤算了下趙冬梅回來的時間,又重新抓起工具繼續鑿起來。


    牆上的洞變得越來越大,牆根洞口的邊緣被鑿出了一條很深的縫隙。李春秋把鑿子伸進去,右手握住鑿子的另一端,努力向上撬,但撬了幾次,牆壁紋絲未動。


    李春秋鬆了鬆勁,緩了緩,再次集中力量,向上一撬!


    瞬間,“轟隆”一聲,塵霧騰起,淹沒了李春秋。


    “咳咳咳——”李春秋在灰塵中劇烈地咳嗽著。


    待塵霧落下去後,李春秋已然成了一個土人。他慢慢睜開眼睛,看見因塌陷而擴大的洞口裏麵,赫然出現了那個塵封已久的瓦罐!


    他把手伸進牆洞,在裏麵摸索了半天,終於摸到了瓦罐。他拿出瓦罐,把瓦罐口的堵頭拔掉,抽出了那本郵政人員通訊錄。


    他輕輕拂去通訊錄表麵的塵土,小心翼翼地翻開這本通訊錄,一些人的姓名和名字後麵跟著的長短不一的數字,頓時出現在眼前。


    與此同時,啤酒廠車間內,趙冬梅有些心不在焉地工作著,她時不時地抬頭看看牆上的鍾表,已經十一點半了,還有一會兒,還有一會兒她就可以下班了。她滿心期待地等著下班時間的到來,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對她來說都是煎熬,她恨不得把鍾表的指針撥到下班時間。


    終於,仿佛期盼了一個世紀之久的下班鈴聲響了!


    趙冬梅雀躍著,迅速跑到更衣間換下工作服,跟著眾人離開車間。


    她推著自行車往廠區外走,步子邁得很快,偶爾還會小跑幾步,恨不得立刻飛回家中。


    趙冬梅騎著自行車,拐到了自家前排的小道上。


    “丁零零……”見前方有人,她打響了自行車清脆的鈴聲。


    自行車車把上挎著的一個菜籃子裏,有她專門為李春秋買的一隻雞、一條魚和一些蔬菜,這是屬於他們倆的午飯食材。


    騎著自行車晃晃悠悠地穿過行人後,她隱約看見自家門口堆著一些家具,她有些錯愕地騎了過去。


    到了家門口,她熟練地從自行車上下來,順著門口望了進去。


    之前被李春秋砸出洞口的牆壁,此時已經被新磚砌好了。兩個工人正在粉刷牆壁,還有個工人蹬著高凳,正在安裝吊燈。衣櫃的側麵,多出了一張嶄新的梳妝台。


    李春秋站在房子中間,仰頭看著吊燈的位置,衝著安裝師傅說:“再往我這邊一點兒就行,差不多了,好。”


    他說完一轉頭,便看見了站在門口的趙冬梅,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衝她笑道:“回來了?”


    趙冬梅看著房間內的新景象,腦子裏一片空白。她完全沒有想到回來時,看到的竟是這樣一副場景。


    “喜歡嗎?”李春秋走過去,輕聲問她。


    趙冬梅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隻覺得有股細細的暖流流進了心窩,這股暖流弄得她整個心窩都暖暖的。


    “也沒和你商量,我就全做主了。吊燈、壁紙和那個梳妝台都是我挑的,也沒問你喜歡不喜歡。”


    趙冬梅看著他,眼波流轉,心裏的那股暖流愈積愈多。她一抬眼,看見他頭發上的灰塵,於是輕輕對他說:“你把頭低一下。”


    李春秋聽話地低下了頭。


    她伸出手,輕輕地為他拂去頭發上的灰塵,動作輕輕柔柔,帶著感動和濃濃的愛意。


    李春秋抬起頭,又看了看地板,說:“我還想把地板也換了,那家掌櫃說,現在天太冷了,容易翹角兒。過完年的吧……”


    還沒等李春秋說完,趙冬梅就覺得那股暖流流向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再也繃不住了,眼裏泛起了淚光。


    “怎麽哭了?”


    趙冬梅抽泣著,她看看手裏的菜籃子,哽咽道:“房子弄成這樣,中午我沒法給你做飯了。”


    李春秋“撲哧”一聲笑了,隨後,他牽起趙冬梅,朝他們曾經去過的那家西餐廳走去。


    還是同樣的西餐廳,還是同樣的位置,還是同樣的擺設,隻是兩人的關係不同了。


    李春秋左手持叉右手持刀,切著盤子裏的牛排。一用力,左肩的傷口扯了一下,他有些吃痛地皺了一下眉。


    趙冬梅看見他這個微小的動作後,想也沒想就伸手端走了他的盤子,然後又把他的刀叉也拿走了。她貼心地把盤子裏的牛排一刀刀切成小塊,再把盤子和刀叉放回他麵前,說:“吃吧。”


    “你不怕把我慣壞嗎?”李春秋默默地看著她這一連串的動作。


    “如果是你太太,她會把牛排喂進你嘴裏。”


    提到姚蘭,李春秋愣了下。他沒說話,停頓了好一會兒,才說:“昨天夜裏,她問我去哪兒了。”


    趙冬梅不動了,她敏感地注視著李春秋,心裏有點不舒坦。她知道自己在不舒坦什麽,在他們之間,她終究是第三者,她並不想破壞他的家庭,也知道和他這樣不對,可是,她在他的溫柔和體貼裏徹底淪陷了。


    “她給局裏打了電話,知道我撒謊了。”說這話的時候,李春秋沒有看她,低下頭叉了塊牛肉放進了嘴裏。


    趙冬梅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你怎麽說?”


    “什麽也沒說。”


    “沒和你吵嗎?”


    李春秋想了想,說:“其實,我一直很想和她吵一次架。我都快記不起我們有多久沒吵過架了。”


    趙冬梅不說話了,良久,她才再次開口:“她很在乎你。”


    李春秋看了看她,沒有搭腔。


    “都是女人,我感覺得到。”趙冬梅說得輕描淡寫,但細聽之下覺得這句話很鄭重。


    李春秋端起一旁的檸檬水喝了一口,半晌才開口問:“她上次找你,你們聊什麽了?”


    “聊你,聊孩子。”


    “我以為你們可能會吵起來。”李春秋放下杯子。


    趙冬梅想說什麽,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


    西餐廳裏依舊播放著優美的音樂,仿佛每一個音符都在化解著這略顯尷尬的氣氛。


    短暫的沉默過後,李春秋首先打破沉寂:“明天我要出個差。”


    “去哪兒?”


    “縣裏。”


    “去幾天?”


    “現在還不知道,也許很快就能回來。”


    “都快過年了,還要走。”趙冬梅看看他,眼裏帶著難以掩藏的不舍,沒等李春秋說什麽,她又加上一句,“等你回來,咱們再來這兒吃。你想吃,我們就來。”


    李春秋看看她,淺淺地笑了下,隨即將目光移向了別處,臉上多了些許傷感之色。


    魏一平要的東西已經拿到手了,那麽對他來說,趙冬梅也就意味著失去了價值。他完全可以快刀斬亂麻,果斷抽身。可是,如果這樣做的話,會給她帶來多大傷害?


    他知道,出差的謊言並不高明,但是他別無他法,他需要用幾天的時間來好好想想,然後找到一個盡可能對她傷害最小的方式和她分手。


    一開完會,丁戰國就直奔火車站出口前麵的街道。到那兒之後,他叫了一輛黃包車就坐了上去。


    坐穩後,他拿出了一份哈爾濱市區地圖和一根鉛筆,隨即看了看表,對黃包車夫說:“師傅,就按你平時的速度,走吧。”


    “得嘞!”黃包車夫在得到準許後就開始發力,車輪跟著飛快地轉動起來。他拉著丁戰國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不停歇地奔跑。


    丁戰國一邊時不時觀察著周圍的建築和手裏的地圖,一邊盯著手表,十分鍾後,他忽然叫道:“停——”


    車夫按照指示停了下來,丁戰國用鉛筆在地圖上的一個地方畫了一個圓圈。就這樣來來回回,直到跑了一個完整的圈後,丁戰國才收起了畫好的地圖,輾轉來到了一棟二層小樓。


    這棟小樓是一家照相館,一樓的門口上懸掛著“春光照相館”的招牌。


    照相館內的暗房裏,一片昏暗。


    一個三十多歲戴著眼鏡的男子,借著昏暗的燈光從顯影液裏拎出一張濕漉漉的照片,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它夾在一根繩子上。


    這根繩子上已經掛滿了他剛洗出來的照片。這些照片拍攝的是同一個女人,她穿著很少的內衣,擺著各種曼妙的造型。


    男子扶了扶眼鏡,十分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攝影作品。他不是別人,正是葉翔——發現尹秋萍被襲擊的報案人。他公開的身份是攝影師,實際上是隱藏了多年的軍統特務,如今,他是丁戰國的線人。照片裏的女人正是那個日本遺孀,他的情婦美智子。


    “叮咚——”正在他得意地欣賞作品之際,門外傳來了醒客鈴的聲音。


    葉翔從暗房裏走出來,看見丁戰國正站在櫃台邊,從桌上的一盤糖炒栗子裏抓起幾個,對著陽光觀看。


    他顯然沒想到丁戰國會來,有些微微發愣。他環視了一圈周圍,見來人隻有丁戰國一人,才走過去說:“您怎麽來了?”


    見丁戰國不吱聲,他端起盛著栗子的盤子,一臉諂媚地說:“我給您剝。”


    丁戰國把手裏的栗子放回盤子裏:“我不好這口兒。回回來,回回有。你怎麽這麽喜歡吃這個?”


    葉翔賠笑道:“小時候就喜歡吃。可是家裏窮,每次我考了第一,我爹才給買。後來長大了,錢不多吧,起碼能吃得起這個。”


    丁戰國點點頭:“吃的是回憶。”


    葉翔在一旁訕笑。


    “來哈爾濱有十年了嗎?”丁戰國問。


    “整十年。”


    丁戰國看看他:“你們的人到現在也不喚醒你?”


    葉翔下意識地看看門口,小聲說:“沒任何消息。這十年來我一直在這兒,就是怕他們找不著我。老婆最近天天吵著要我搬到離家近一點的地方,我怕快攔不住了。”


    “放心吧,他們不會忘掉你的。”丁戰國頓了頓,“也許這幾天就會有人來找你。”


    葉翔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仔細地觀察著丁戰國的神情,不敢隨便搭話。


    “找個地方聊,有個事問你。”


    葉翔有些緊張地問:“什麽事?”


    丁戰國湊到他麵前,很認真地小聲說:“你老婆一直不知道你跟那個日本女人的事嗎?”


    葉翔愣住了,半天才明白丁戰國是在跟他開玩笑,趕緊招呼:“又嚇唬我!走,咱們上樓,上樓說。”說罷,領著丁戰國上了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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