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立業穿過學校長長的回廊,徑直走到單身宿舍前,從樓梯一路上到三層的走廊。


    他站在盥洗室裏,出神地望著窗外馬路對過兒的一棟三層樓房。


    多年前,他就站在這棟樓裏——通江街小學單身宿舍,時常躲在窗簾的縫隙裏,舉著望遠鏡,觀察著街對麵的那扇窗口。


    那時,李春秋和姚蘭還住在對麵,他們屋子的窗戶上還貼著囍字。他一直都在暗中觀察李春秋,可是那麽久了,始終沒有一個人找過李春秋。他太太曾問過他是不是認錯人了?他很肯定不是,如果不是他已經知道,他也會覺得李春秋就是個普通老百姓。


    多年前他就料定,李春秋身上一定藏著大秘密。


    針對昨日行動不在大樓裏的所有人員調查都結束以後,丁戰國來到高陽辦公室,把寫著不少名字的一頁紙遞給高陽:“一共十六個人。從昨天上午八點到晚上八點,有的生病請假,有的是去縣裏辦事,還有的去了圖書館和派出所。我們對每個人都做了摸底,都找著了相關的證明人。他們說的都是實話,沒一個撒謊的。”


    “那我們應該高興還是失望呢?”高陽一雙深邃的眼睛望著丁戰國。


    “喜憂參半吧。”丁戰國的麵色不太好看。


    高陽不想打擊他的積極性,安慰道:“別那麽沮喪。換個角度想想,這總比十六個人中有十五個都在撒謊要強吧?”


    聽他這麽說,丁戰國笑了。


    高陽也笑了,隨即說:“我這兒有個好消息。社會部來消息了,根據我們提供的相關信息,那邊確認了一個組織——應天教。”


    “沒怎麽聽過啊?”丁戰國有些意外。


    “一貫道的分支。是個大雜燴,三皇五帝、釋迦摩尼,耶穌和真主,他們都信。沒門檻,不管男女老小,進去就能百毒不侵、長生不老。你猜猜看,信這種鬼話的人有多少?”


    丁戰國是個明白人:“你既然這麽說,肯定不會少。”


    高陽嗬嗬笑道:“刀槍不入,點石成金。錄音機裏的信息沒錯,今天晚上,那個護法就會坐壇開講。據說信徒們能把會場圍滿。”


    “這個會場很大?”


    “城郊的北市場。”


    丁戰國腦袋一蒙:“是一片棚戶區啊。”


    高陽收起笑,點點頭說:“路窄,小巷又多,窩棚和地窨子一個挨一個,車沒法開過去。大範圍的圍捕是不太可能了,你還得考慮對方的人數。”


    “還有別的信息嗎?”丁戰國趕緊追問。


    “祖師爺在山東。哈爾濱的一把手是大師兄,底下有八位護法。以前這些人就是騙騙錢,最近開始蠱惑群眾抗拒政令了,必然是那個走路外八字的護法滲透進去的功勞。”高陽把自己的猜測也一並說了出來。


    丁戰國笑笑:“要是能把他帶回來,這個年就好過了。”


    這當然再好不過了,不過……


    高陽眉毛一挑:“那你得擦亮點兒眼睛,他們每次活動都會戴著麵具,不好認啊。”


    “麵具?”丁戰國顯然沒想到。


    “沒想到社會部會了解這麽細致吧?他們把對方底兒都摸了個透。剛剛了解到的情況,都是唱戲的臉譜,秦瓊張飛,曹操李逵,你能想得到的人都有。”


    丁戰國琢磨著:“登台唱戲,這是想成角兒啊。”


    出了高陽辦公室,丁戰國立刻組織安排了今晚的抓捕行動。


    剛剛升任特別行動隊隊長的小唐幹勁十足,此刻他正在會議室一邊檢查槍彈,一邊安排著行動細節:“該說的都說了,這次比以往的行動都要麻煩。駐軍不能參與,我們隻能靠自己。昨天沒睡好的,都用涼水洗把臉,把結婚進洞房的精神頭兒拿出來!快過年了,誰也別受傷,別讓爹媽起急。”


    特別行動隊的所有成員立刻正色。


    坐在一旁的小馬問丁戰國:“動起手來,那些教眾會不會參與進來?”


    “難說。”


    小唐接了一句:“就怕他們中毒太深,真以為自己刀槍不入。”


    丁戰國點點頭:“所以更得小心。記著,咱們的目標是那些戴著麵具的護法。普通的教眾都是老百姓,槍口不能對著他們。”


    全體偵查員互相對視了一番,都覺得這次的行動有些棘手。


    新晉升的小唐渾身振奮:“別嫌麻煩。不麻煩的事,派出所去就行了。”


    丁戰國也給隊員們鼓勁:“別擔心,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他們不吃素,咱們也不是不開葷。怎麽抓人,到了就知道了。”


    潔白的急診病房內空蕩蕩的,來看望趙冬梅的李春秋,在推開病房門看見空無一人的病床後,有些意外。他走出病房,在走廊裏左右看了看,依舊沒看到趙冬梅的身影。


    他想了想,然後走出醫院,來到醫院附近的公用電話亭,打了個電話。


    嘟嘟幾聲後,電話通了。他對著聽筒說道:“是魏先生嗎?您現在方便的話,我想把上次借的那本書還過去。”


    在得到了魏一平方便的回複後,李春秋掛了電話,趕去了他的住所。


    見到李春秋,魏一平在得知昨日行動時他也在現場後,有些意外:“那個在徽州酒樓底下喊話的人,是你找的?”


    李春秋點了點頭:“是個拉曲兒的瞎子,他看不見我的臉。”


    “怪不得!隻有你能想到‘趙秉義’這個名字。還有那輛拉白菜的馬車,兩手妙棋啊。”他看著李春秋,“你怎麽知道我們在徽州酒樓?”


    李春秋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去找他的緣由和魏一平說了一遍,而後歎了口氣:“要不是昨天我晚來了一步,也許今天咱們的見麵就在是市公安局的審訊室裏了。”


    魏一平的臉色有些凝重。隨後,他轉著手裏的杯子,琢磨著李春秋剛才和他說的事:“一個小學的老師,從幾年前開始就一直在盯著你。你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不接近,不動手,不打交道,也不試探。這麽長的時間,就這麽一直跟著?”


    李春秋點頭:“聽上去是有些滑稽。但我可以肯定,我在醫學院教書的時候,就已經在他的視線之內了。我搬過兩次家,他也同樣搬了兩次家。每一次離我家的距離都不遠不近。這不可能是巧合。”


    停了會兒,魏一平忽然問:“他知道我這個地方嗎?”


    李春秋搖搖頭:“不會的。我每次來都要換幾次車,我回憶過來的每一次都沒有尾巴。”


    魏一平心安了,他喝了口水,琢磨著:“他會是哪家的人呢?”


    “如果是共產黨,我早就應該被抓了。會不會是南京方麵的人?”


    “不太可能。如果有這麽個安排,上麵沒有道理不告訴我。”魏一平否認了他的這個猜測。


    “會不會是一隻風箏,斷了線的風箏?”


    魏一平順著他的思路往下猜:“如果是這樣,為什麽不和你相認?”


    李春秋想了想,說:“因為他或許還不知道我的底細。”


    “那就更得去摸,而不是這麽多年像個膽怯的暗戀者一樣,隻敢在背地裏默默地看著你,連句話都不說。”


    “如果他是黨通局呢?”李春秋忽然問。


    “那我們就確實不可能知道了。”


    李春秋剛要說什麽,魏一平打斷了他:“讓我想想。”


    魏一平沉吟了半天,才開了口,像是在問李春秋,也像是在自言自語:“有沒有這樣的一種可能,高陽和社會部的人已經把我們都盯死了,包括你和我,出於某種目的,他們一直在等著,等著收網。”


    沒等李春秋說什麽,他馬上接著說:“不管這個陳立業燒的是什麽香、拜的是哪座廟,你都得動。”


    他眼眸深深地望著李春秋:“搬家。”


    “搬家?”李春秋的口氣裏滿是意外。


    “對,馬上搬。”


    “可我現在住的是局裏的房子,眼看就要過年了,這麽倉促地要搬走,沒人不會懷疑我。”李春秋提出了異議。


    “是啊,什麽事能讓一個人大過年的都要離開自己的家呢?”魏一平的語氣有些意味深長。


    李春秋注視著魏一平,從魏一平的口氣裏,他似乎已經猜到了這個理由。


    魏一平的話證實了他的猜測:“離婚。”


    雖然已經猜到了,但李春秋還是愣住了,他的眼神裏有些猶疑。


    “也許這是最好的機會。想想看,一個被老婆背叛拋棄的男人,剛剛找到自己的新歡……我說話難聽了點,但現在是你離婚的最好時機。”


    “我再想想。”李春秋有些發蒙。


    “想到明天,也不會有比這個更好的理由。”魏一平盯著他冷冷說道。


    一時間,李春秋腦子裏有些亂。


    魏一平正視著他,語氣嚴肅:“看著我。聽我說,事不宜遲。晚一天,也許就像之前所說的,你我可能就會在哈爾濱市公安局的監獄裏見麵。牢飯好不好吃,你比我更清楚。別看我是個孤老頭子,親情骨肉的事情,我也懂。可你要知道,在眼下的哈爾濱,身敗名裂,離婚,做一個狠心的父親,也好過讓你兒子有一個當特務的爹。”


    這句話擊中了李春秋,他的心猛地抽動了下。他艱難地說:“您也知道,孩子因為我和姚蘭的事,離家出走過一次。”


    魏一平故意停頓了一下,喝了口水,才說:“下次記得給他多穿點兒衣服。”


    瞬間,李春秋無話可說了。


    “人老了總喜歡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最近我總在想我當年的同伴們。你呢,當年和你一起在訓練班畢業的,有幾個人當了父親?”魏一平看著杯子裏的茶葉,問道,“多嗎?”


    “不多。”李春秋淡淡地回答。


    “有幾個還活著?”


    李春秋不說話了。


    魏一平趁熱打鐵:“春秋,和活著與自由相比,一切都不重要。尹秋萍第一次喚醒你的時候,隻給了你二十四個小時,你不也照樣走出家門了嗎?”


    “是……”李春秋回答得有些艱難。


    魏一平停了會兒,又說:“還有件事,本來過幾天才會告訴你。既然老天爺讓你現在就搬走,我就先給你透口氣。聽說過‘黑虎計劃’嗎?”


    “沒有。”


    魏一平點點頭:“這是國防部親自抓的一個行動。具體內容,現在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需要一個有專業技術的人,讓他加班加點,製造一批特殊性能的炸彈。”


    李春秋坐在沙發上,靜靜地聽著。


    “做這批東西需要的時間與精力都不是小打小鬧。白天上班,晚上回了家,得挑著燈幹。還得避開你的鄰居丁戰國,和那個住得不遠的神秘的陳立業。不搬家,行嗎?”


    李春秋沉默了一會兒,問:“什麽時候開始?”


    “等你結婚以後。”


    “結婚?”李春秋睜大了雙眼,這個回答讓他十分詫異。


    魏一平見他一副詫異的表情,解釋道:“離婚之後,我會安排一個自己人,和你組成一個新家庭。她可以協助你完成炸彈的製作。”


    他凝視著李春秋:“即使沒有陳立業這個人,你的離婚也是注定的。”


    李春秋沒有說話,臉上一片茫然。


    “三天以後,我會安排你和你的新妻子見麵。再晚可就真的來不及了。”魏一平喝幹了杯子裏的水,“想想吧,如果老孟當初早早地離了婚,後麵的事就都不會發生了。”


    街道上,一陣寒風瑟瑟地吹過,落葉紛飛。李春秋一個人走在路上,臉上掛滿了愁容。


    他答應過李唐,不離開他,也不離開姚蘭,可是如今……


    魏一平的威脅是不加掩飾的,如果不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就算是自己死了,他也不會放過李唐和姚蘭。


    從踏上間諜這條路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傷害很多人。


    忽然,他想起了那個已經被他狠狠傷害了的趙冬梅,他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了。


    此時此刻,他忽然非常想要見到她。


    李春秋走後,陳彬從魏一平的廂房中無聲地走了出來。他看著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的魏一平,問:“他會離婚嗎?”


    “會吧。我說的那些話,換了你,你不會離嗎?”魏一平沒有睜開眼睛。


    陳彬一臉正色:“我就不會結。像我們這樣的人,就不該結婚,不該有孩子。”


    魏一平微微地歎了口氣:“不該做的事情多了,還是都做了。”


    屋裏有些安靜,陳彬沒有說話。


    魏一平像是想起了什麽,忽然睜開眼睛,問道:“你是不是該動身了?”


    陳彬看了看表,回答:“是。”


    “記住,入鄉隨俗。不要看不起人,要真心地融進那個圈子裏麵。出了這個門,你就不該是你了。”魏一平再三叮囑他。


    “我懂。”陳彬掏出了一個麵具戴上。這個麵具上是戲台上的“竇爾敦”臉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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