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科的一個年輕公安等小李出去後,起身把他剛才放下的兩份試卷拿了起來,送到了高陽辦公室,丁戰國和高陽正等在這裏。


    年輕公安把兩份卷子放在辦公桌上後,便出去了。


    丁戰國從沙發上起來,走過去挑出了李春秋的卷子,把他的那份答卷和那張自來水處理站的草圖並排放在了桌子上。


    高陽從辦公桌的筆筒裏抽出一支鉛筆,把答卷上蓄水池、倉庫這兩個詞圈了出來。


    丁戰國站到高陽身後,看看卷子,再看看圖紙,很顯然,這兩處的筆跡非常相近。


    丁戰國抬起頭看著高陽,高陽不動聲色。


    “很明顯了。我看——”


    “你是筆跡鑒定專家嗎?”高陽突然打斷了他。


    丁戰國搖了搖頭。


    “我也不是。我們需要鑒定專家,道裏分局的許振是哈爾濱唯一能幹這種活的人,聽說過他嗎?”


    “誰都聽過,偽滿時期日本人培養出來的那個。”丁戰國對日本人培養出來的人有些不屑。


    “這樣的話,讓當事人聽見,就是一根刺耳的針。日本人培養的人才,也是人才。第一,他是一個沒有劣跡的技術人員;第二,他願意為新政權服務,並且是個建過奇功的人。”


    丁戰國心頭一振,趕緊分辯道:“我沒有別的意思。”


    “不管是什麽意思,我們都有一個原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有筆跡鑒定的程序,就得遵守。否則,我們連自己的關都過不了。”


    “明白。”


    “他人還在齊齊哈爾,那邊有個案子有如火燒眉毛。我打過電話了,盡快把他調回來。具體多久還不知道,也許一天,也許三天。等他的這段時間,你有什麽想法?”


    “我先回處理站,看看能不能有點兒收獲。”丁戰國看著高陽,眼神裏有異樣的光,“也許昨天的槍聲能讓護法先生明白,等我退休了,他也跑不了。”


    厚篷布支撐的一家簡陋麵館裏,零零散散地坐著幾個食客。


    鄭三坐在這家麵館最裏麵的角落,臉衝著裏側,狼吞虎咽地吃著一碗冒著熱氣兒的苗條。


    他餓狠了,仰頭喝幹了碗裏那最後一滴麵湯。


    放下碗,他麵無表情的臉上,無聲地流下一行淚水。


    陳立業坐在馮部長辦公室的沙發上,背挺得很直。他正在用不太大的聲音向他們講過去的一些事情,並已經深深地陷入了回憶裏。


    “他是我唯一的上線。日本人那天公開槍斃了一批人,他是最後一個。其實那天我也去了,在刑場邊上。我在人堆裏拚命往前擠,就想讓他看見我,想讓他知道,我們那個小組還有一個人活著,我們沒有讓人殺光,我還能跟小日本繼續幹下去……”說到這裏,陳立業一下子哽住了,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馮局長走到陳立業麵前,給他的茶杯裏續上水,端起來遞到他手裏,體貼地說:“喝口水,慢慢說。”


    陳立業接過水喝了一口,努力穩了穩自己的情緒,接著說:“我也想從他那兒得到一些暗示。接下來,我該去找誰?和誰聯係?他一直抬頭看著天上,始終都沒有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他是壓根兒就沒看見我,還是怕看見我難受。後來我才知道,日本鬼子把他的聲帶割了,還不給打止疼針,仰著頭能稍微減輕疼痛。”


    他頓了頓接著說:“直到槍響。我眼睜睜地看著我唯一的上線,死在那片雪地上。過了年,我想盡了辦法,登廣告、發啟示,甚至到廢棄的交通站去蹲守,可始終找不著任何人。”


    馮部長接著他的話說:“當時是我們被破壞最嚴重的時候,許多聯絡方法一經廢止,就不會再啟用了。事實上,組織一直都在找你。光複以後,為了尋找當年失散的每個人,東北局還把過去在東三省的一些老資格聯合起來,成立了一個工作組。知道嗎,你當年的入黨介紹人就在裏頭。”


    “他還活著?”馮部長的話太過出乎他的意料,讓他說的話聽上去有些別扭,“他怎麽還會活著呢?我以為他早就……”


    他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措辭,趕忙抱歉道:“不好意思,我真是沒想到。他在哪兒?”


    “最早在吉林,後來調到了冀中。為了證實你的身份,我們想辦法聯係上他,把你的照片托人輾轉帶了過去。過了這麽多年,他還是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了。要不是他,我們今天還坐不到這兒。”


    陳立業不住地搓著手裏的杯子,百感交集。


    “老陳,這些年,就你們兩口子,一直這麽過著,難為你們了。”馮部長看著他,有些感慨。


    陳立業開了個玩笑:“我和那個國民黨特務一樣,我們都是孤獨的人。我們倆不一樣的是,他是低著頭過日子,我是揚著臉,揚到了周圍都沒什麽人願意看我一眼了。”


    “很成功。如果我是你的同事或是鄰居,我也不會多看你一眼。你太讓人討厭了。”馮部長也和他開了句玩笑。


    陳立業不好意思地笑笑。


    “算算日子,你開始盯著那個人的時候,都是國共合作時期的事了。”


    “是啊。有時候我還在想,備不住就是這麽巧,他也斷線了。因為直到哈爾濱解放之前,這個人都沒有任何動靜,他就像一個普通老百姓一樣活著,無聲無息地活著。”


    “這樣的沉睡者,你是怎麽發現他的?”馮部長問。


    “說起來太久,都是一九三八年冬天的事了。那年東北軍的騰達飛投敵叛國,我們得到情報,他要坐火車到哈爾濱和日本人談判。我的任務是在火車站監視。我不知道軍統的人也盯上了他。他們提前動了手,想暗殺,但是失敗了,其中就有那個人。那天特別亂,最開始,我還以為他是咱們的人……”


    陳立業的思緒飄回十年前:“那天我從火車站裏走出來時,就聽見身後傳來了一陣瘋跑的腳步聲。我回頭一看,就看見那個人正朝我這邊跑過來,身後還跟著兩個日本巡警。他從我身邊跑過去之後,拐了個彎,衝進了一條胡同裏。我哪能眼睜睜見日本人抓走中國人,所以我給他打了個掩護,支開了那兩個巡警。巡警走後,他就脫了棉袍從小胡同裏走了出來,我也悄悄地跟了上去。”


    陳立業接著往下說:“我一直跟到了他住的地方,醫學院的教師宿舍。和組織失去聯係之後,我就開始關注他。快十年了,我都沒有貿然和他接觸。等哈爾濱解放之後,他還是沒有任何異常。但是,十幾天以前,他突然活躍了。”


    “這個人,叫什麽名字?”馮部長表情凝重。


    “李春秋,他是市公安局的法醫。”陳立業停頓了下,繼續說,“之所以沒有向公安局舉報,一開始是因為我沒有證據。我怕一打草,冬眠的蛇也可能會跑。我跟了他十年,就想看看他到底要幹什麽。”


    “他已經被喚醒了。”


    “是。我老婆當年學的是發報,跟蹤這種事,隻能我自己去幹。有時候跟不緊,我就拉長線。有一回,終於咬住了,就是市醫藥公司總庫爆炸的那天夜裏。那天,我跟著他到了哈爾濱醫藥公司總庫,我看見他背著炸藥四處尋找爆破點,哈爾濱近期的藥品特別緊張,藥一亂,整個城市都得亂。那天晚上,我必須阻止他。可我沒想到,他會那麽幹——他直接把炸彈放置在一個空箱子裏麵,而且周圍的箱子全是空的。”


    陳立業說得有些口幹舌燥,他舉起杯子喝了口水:“因為他兒子的關係,我們經常能見麵。通過這麽長時間的交往,我能相信他的人品。”


    馮部長看著陳立業沒有說話。


    “通過那件事,我更能確定他良心未泯,所以我覺得衝動的告發不一定是上策。我下意識地繼續跟著他,說句荒唐的話,十年了,我甚至都把他當成了一位特殊的朋友。”


    馮部長看著他:“所以你還保護了這位朋友。”


    陳立業點頭說:“就是那次尼古拉廣場的民主集會之前,他不顧自己的安危,奮不顧身地救了丁戰國。這種為他人犧牲的事情不是誰都能夠做到的,尤其救的還是敵方的人。”


    馮部長細細品味著他的話,低頭喝茶。


    “馮部長,我覺著他可以為我們所用。從我多年和他打的交道裏可以判斷,他現在並不想繼續下去了,他已經厭煩了這種生活。我猜想,他一定想結束這一切。”他懇切地說,“這時候,需要有人拉他一把。”


    馮部長沉吟不語。


    陳立業深深地望著馮部長,眼神裏充滿了期待。


    馮部長又喝了口茶,才說:“老陳,你在和組織失去聯係、單打獨鬥的時候,還能無私地工作,這點難能可貴。”


    陳立業期待的眼神有些暗了下去,他似乎感覺到,馮部長下麵的話與他的期待相去甚遠了。


    “考慮得怎麽樣,在工作的安排和生活的打算上,你有什麽想法?你可以敞開了提。”馮部長說得很輕鬆。


    陳立業看著麵前已經不再滾燙的杯子,沒有說話。


    馮部長把他杯子裏剩下的水倒掉,給他重新沏上茶:“市教育局缺編一個黨委副書記。你一直以來的掩護身份就是這個,又是一九三五年入黨的老黨員……”


    “馮部長。”馮部長的話還沒說完,陳立業就喚住了他。


    “你說。”


    陳立業想了想說:“我不想動。我還想在奮鬥小學教書。”


    “為什麽?”


    “李春秋的事還沒解決,我不能暴露身份。”


    “這件事,組織會處理的。”


    “怎麽處理?”陳立業一下子急了,沒等馮部長說話,他馬上急切地說,“我敢說,整個哈爾濱,沒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他,更容易接近他。”


    馮部長深呼了口氣,望著他說道:“這件事情是有風險的,老陳。萬一他跑了,換句話說,或者他再給一個不是隻有空箱子的街道埋下一顆炸彈,你負得起這個責嗎?”


    陳立業順著他的話說:“那就把他簡單粗暴地抓起來?”


    “未嚐不是一種辦法。監獄就是改造他這種人的地方。”


    陳立業一下子站起來嚷道:“馮部長,現在是什麽時候?敵我雙方在各條戰線上拚命掉腦袋的時候啊!一旦李春秋被抓,他的上線和下線怎麽想?肯定全跑了,布置給他的任務還會重新修訂。就算那時候李春秋願意配合我們,把他知道的全都說出來,有什麽用?他的供詞全是廢紙了!我們抓他還有什麽價值?”


    馮部長正要說話,陳立業馬上說:“不好意思,我激動了一點,我道歉。你就看在我十年扮啞巴的分兒上,別跟我計較。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你安排的教育局差使是照顧我。可讓我現在退出,什麽都不管,我覺得這是我的一種恥辱。”


    他的語速很快,卻說得非常動情:“你再給我幾天的時間,就幾天。到除夕之前,足夠用了。”


    已經到了中午,法醫科裏,李春秋看了看牆上的掛鍾,約莫著時間差不多了,就從衣帽架上摘下大衣準備外出。


    小李眼見到了午飯時間,李春秋卻要外出,有些疑惑地問:“馬上開飯了,還出去啊?”


    “孩子嚷嚷‘米娘久爾’的蛋糕一年了,年底總得兌個現。”李春秋一邊穿大衣一邊說。


    “這叫福娃趕上好爹了。擱我小時候,嘴快多吞個煮雞蛋,屁股都得讓我爹削腫。”


    “那是窮,和疼不疼孩子兩碼事,不信你現在回去問你爸。”


    小李拿起飯盆,有些感慨地點了點頭:“得問問。年初一給他上墳,我得好好念叨念叨。”


    聽他這麽說著,李春秋的臉上閃過一絲難以言狀的傷感。


    從辦公室出來,李春秋徑直來到了奮鬥小學,站在學校門口等著。


    下課鈴聲響起,許多孩子從裏麵跑了出來。李唐夾在那些孩子中間,一眼就看見了大門口的父親,不禁愣住了。


    米娘久爾西餐廳是一家久負盛名的西餐廳,這家餐廳每天客滿,不提前預約根本訂不到位子。


    靠窗的一張小桌前,李春秋吃著列巴和紅菜湯,坐在他對麵的李唐正吃著他平時最愛的奶油蛋糕。不過,他現在正一下一下地用手摳著那塊蛋糕,顯然情緒不是很高。


    “好吃嗎?”李春秋問。


    李唐微微地點了點頭。


    “我和老師請假了,你下午的課不用上了。”


    李唐又點了點頭。


    “想去哪兒,我帶你去。”李春秋看看他,問。


    李唐沒說話,一直低著頭。


    正在這時,他們身後門上的頂鈴響了。一個戴著帽子的男人走了進來,他不動聲色地背對著李春秋父子倆坐了下來,伸手招來服務員點餐。


    “去公園滑冰車吧,咱倆一人一輛。”李春秋耐心地看著李唐。


    李唐依然什麽也沒說。


    “要不聽你的,你想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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