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秋從旁邊拿了一根棉花裹好的小木棍,在陳彬的袖口上擦了擦,然後拿著它放到一旁桌子上的顯微鏡下認真觀察著。


    “什麽東西?”小李在旁邊問。


    李春秋觀察了會兒,然後從顯微鏡上抬起頭來:“肥皂水。”


    小李有些意外:“肥皂?會不會是特務在洗臉的時候,濺到衣服上的?”


    “不是濺,是蹭上去的。”


    小李看看他:“需要寫到報告裏嗎?”


    “當然。不管重不重要,都不能漏掉。有時候,特別細小的一件東西,往往會成為破案的關鍵。”


    早上,正準備出門的趙冬梅在推門出來的一瞬間怔住了。她沒想到,陸傑會站在她家門前。


    陸傑穿得很厚,眉毛上還掛著白霜,顯然,他在門口站了不止一會兒。看見推門出來的趙冬梅,他的眼神馬上熱烈起來。


    “你什麽時候來的?”趙冬梅看了看他眉毛上的白霜,問道。


    “天剛亮。”


    “一直等到現在?”


    陸傑笑著點了點頭。


    “你就不嫌冷?”趙冬梅挑了挑兩道好看的眉。


    陸傑傻乎乎地搖了搖頭。


    見他搖頭,趙冬梅一臉的不可思議。她沒說話,鎖好門,而後一個轉身從他身邊走過,腳步匆匆地走在雪地上。


    陸傑見她轉身走了,趕忙緊緊地跟了上去,一直跟在她身後。


    就這樣一前一後走了一陣子,趙冬梅終於耐不住了,她猛地站住,陸傑也跟著一下子站住了。


    趙冬梅回頭看著他,麵無表情地說:“別跟著我了!”


    陸傑有些膽怯地看著她,想說什麽,但什麽都沒有說。


    “對不起,我喜歡的人不是你,咱們沒法在一起。謝謝你之前對我的照顧,去找個好姑娘吧。”


    說完,趙冬梅轉身離開了,留下陸傑一個人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靜靜地看著趙冬梅漸行漸遠的背影,目光裏滿是落寞。


    趙冬梅快速地走在街上,她一反剛才對陸傑決絕的態度,眼底滿是喜悅。走到一家通兌銀行門口,她停了下來。


    這家小銀行的環境有些類似郵局,她徑直走到一個出納窗口前,將一張存折遞了進去。


    女出納員接過去,問:“要多少?”


    趙冬梅笑容滿麵地說:“全取出來。”


    回到法醫科,李春秋出神地站在窗邊,他還在琢磨陳彬的死因。小李伏在辦公桌上補充著一份屍檢報告。


    這時,門開了,丁戰國走了進來。他看著李春秋,說:“剛才你找我?”


    李春秋回過神,朝他點點頭:“我把那個特務的屍體又驗了一遍。”


    “有新發現?”


    “一個小細節,或許無關緊要吧,已經加到報告裏了。小李。”


    正叫著,小李剛好寫完了,他把補充過的報告遞給了丁戰國。丁戰國接過去,仔細看著。


    “這麽大的事,你也不通知我一聲。”李春秋的語氣裏有些許埋怨。


    “我自己開的槍,案子本身也沒有什麽問題。大半夜的,就沒去敲你家的門。”丁戰國的眼睛一直在報告上,輕描淡寫地說道。看著看著,他的眉毛突然微微地挑了一下。


    “肥皂?”他若有所思地說,“要不是你查得細,我還真沒注意。我再去看看。”說完,他把報告卷起來捏在手裏,轉身走了。


    李春秋想了想,也跟了出去。


    丁戰國臉色鐵青地朝前走著,並沒有發現身後的李春秋,直到李春秋叫他等等,他才回過頭看見他。


    李春秋幾步跟了上來,走到他麵前,說:“你這幾天是不是特別忙?”


    “怎麽了?”


    李春秋看著他,似乎有句話要說,卻又不知道該不該開口。


    丁戰國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樣子,說:“有什麽話,都可以說。”


    半晌,李春秋才說:“最近你要是不忙,早點兒下班,多去接接兩個孩子。”


    “就這事?”


    李春秋點頭:“就這事。”


    丁戰國有些沒想到似的,輕聲笑了下:“整這麽神秘,我以為天塌下來了。你別管了,下午我接。”


    他朝前走了幾步,好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突然站住了,然後回頭望向李春秋,問道:“老李,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


    丁戰國又走回他跟前:“告訴我。”


    “這幾天我可能沒時間去接送兩個孩子,你多費心吧。”


    “你要去哪兒?”


    李春秋看了看他,猶豫了許久,才說:“我離婚了。”


    丁戰國嗡的一下,愣住了。


    回到辦公室後,丁戰國把法醫科重新補充過的、關於陳彬的那份屍檢報告放在了桌子上。


    他死死地盯著這份報告,像是在望著一顆定時炸彈。


    趙冬梅那個麵積不大的家,一張嶄新的雙人大床醒目地擺在地上。和之前那張看起來又小又窄的鐵絲床相比,這張床有厚厚的沙發床墊,以及皮革包裹的床頭。


    李春秋站在床前看著,腦袋有些發蒙。


    “好看嗎?”趙冬梅挽著他的胳膊,滿臉喜悅。


    李春秋點了點頭。


    “我進了家具店,一眼就看上它了,沒跟你商量就買了,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李春秋想說句什麽,卻一時間沒有開口。


    因為高興,趙冬梅的話又快又多:“我和他們說好了,你要是不喜歡,咱們可以隨時去換。還有個藍的和暗紅的,不過我覺得你肯定更喜歡這個。以前那個床太小了,這個是裏麵最寬的一個。還有,我把隔壁劉嬸的那間房子也租下來了,我和她都說好了,打通後給你做書房。要不這地方太小了,你住著不習慣,我怕你憋屈。劉嬸起初不同意,我就跟她說,反正這牆也是後砌的,原來聽說還是一排倉庫,將來不租的時候再給她們砌上就行了。她家她做主,就這麽說定了。這幾天不好找工人,過了年咱們就拆牆。”


    “你哪兒來這麽多錢?”李春秋好不容易才插上一句話。


    “我把所有的錢都取出來了。”趙冬梅得意地揚著臉,像個熱戀中的小姑娘。


    李春秋看著趙冬梅,張了張嘴,一句話也沒說出來。他不曾料到,趙冬梅為他幾乎傾盡了所有。可是,他並不是真的和她結婚。


    半晌,他從錢包裏掏出一遝鈔票放在桌上。


    趙冬梅有些不解地看看這些錢,又看看李春秋。


    “煙酒肉魚,對聯鞭炮,誰家的年貨都得用錢吧。”


    趙冬梅沒動。


    李春秋看看她,說:“李唐剛剛交了學費,還給他補了個課,我手頭暫時就這麽多。等下月發了錢……”


    趙冬梅飛快地接著這句話說:“發多少你都自己拿著。”


    她把錢拿起來,塞到李春秋的手裏:“我跟你,不為這個。一分錢我也不要你的。我自己有錢,一間屋子、兩個人的飯,足夠花了。”


    李春秋想說什麽,趙冬梅卻搶先一步說:“那邊帶著孩子,比這邊難。你多接濟她們,我一個字都不多說。”


    這話說出來,李春秋也不好再說什麽了,他隻好把錢放進錢包。


    “我不是那種在錢上把男人管得喘不了氣的人。我數學不好,算不好賬,咱倆結婚以後,你管錢。沒錢了我再朝你要。”


    李春秋順著她的話說:“好,那就聽你的。不管怎麽樣,先過年。過了年,咱們就辦。”


    聽見這話,趙冬梅微微一怔,她潛意識裏覺得,和她結婚這件事李春秋有些反悔了,於是她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你又不想結婚了?”


    “你看,再這麽敏感,我什麽話都不敢說了。我是說,事兒到了今天,咱們誰也別藏話。我是個二婚,可你不一樣,你是頭一次。我的意思是,你要是覺著應該,我們可以隆重一些。”


    聽他這麽說,趙冬梅心裏鬆了口氣。


    李春秋接著道:“借著過年的熱鬧,咱們年初一就結。還喜慶,你看呢?”


    笑容又浮現在趙冬梅的臉上,她羞澀地低頭小聲說:“哪有大年初一結婚的,怎麽也過了初六吧?初六,就初六。”


    李春秋微笑地看著她,寵溺地說:“行,聽你的。”


    從趙冬梅家出來,李春秋出神地往前走著。就在快要拐過前麵的彎時,他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轉身回望了趙冬梅家一眼。


    北風裏,他眼神裏的悲哀愈加濃厚。


    他滿腦子都是初六的婚約,這個善意的謊言。


    那個現在應該還在屋子裏滿臉喜悅的趙冬梅還不知道,年三十的晚上,他就會永遠地離開這座城市了。為了順理成章地離婚,他再一次欺騙了她。


    他知道,這份情債,自己怕是永遠都沒有機會償還了。


    陳彬被捕之後,魏一平便連夜更換了住處,如今搬到了一個頗為高級的公寓。此時,他正坐在主位沙發上,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拿在手裏的一封信。


    交給他這封信的人,是來自長春的騰達飛。他安靜地坐在魏一平對麵,端起了茶幾上擺著的一盞茶。


    魏一平看完信,把它放到一邊,沒有說話。


    “魏站長好像有些躊躇。”騰達飛把手裏的茶盞放下,衝他說道。


    “有上司的命令,我怎麽敢怠慢。”


    “我也知道,是有些困難。”


    “這麽短的時間要一百個人,還得是精幹的隊伍,太難了!”魏一平麵露難色。


    “再難的路咱們也得走下去。好在是你,要是別人,我還真不敢托付合作。”


    “總指揮就別給我戴高帽子了。”


    騰達飛很真誠地說:“肺腑之言。說句關起門來的話,黨國裏外,上上下下,姓後麵帶長字的人,有幾個沒爛透,你我心裏都清楚。要不是還有你這樣的人在前線拚命,大後方的炕早塌了。”


    他說得很誠懇,魏一平也沒再說什麽虛偽的客氣話。


    “有你在哈爾濱,黑虎計劃就成功了一半。”騰達飛很有信心地看著魏一平,“相信我,這件事會書寫在我們百年之後的棺材板上。我準備了一年,就為了這幾天。現在,就差你了。”


    魏一平說得也很誠懇:“我一定盡力。除了人,還有炸彈的製造問題。有個問題我始終搞不明白,為什麽在炸彈的外形上,要附加這麽多稀奇古怪的條件?國防部什麽時候開始關注起審美,不關心爆炸本身了?”


    騰達飛喝了口茶,沒說話。


    魏一平明白是自己問得太多了,他看看牆上的日曆牌:“離除夕還剩十一天,時間太緊了。”


    “再緊也得擠出來。這幾聲響動,是咱們給中共哈爾濱拜年的禮物。”


    李春秋一路來到魏一平的新公寓樓門口。


    樓下,剛和魏一平聊完的騰達飛,戴著墨鏡和呢帽從樓裏走了出來,朝一側匆匆走去。


    李春秋回身望了他一眼,覺得他的身影看上去有些似曾相識,但想了想,還是沒認出來。


    他收回了目光,走進樓裏。


    一進公寓,他就將陳彬的死訊告訴了魏一平。魏一平一臉急切地問:“怎麽死的?”


    “越獄失敗,被丁戰國一槍打死了。”


    “能確認嗎?”


    “我給他做的屍檢。”


    確認了消息可靠,魏一平的神色寬慰了許多,他這幾天緊繃的弦終於鬆了:“一切都結束了。這件事就像一頂鉛帽子,壓得我連氣都喘不過來。我甚至在懷疑這件事和那個神秘的陳立業有沒有關係,現在好了。”


    他有些遺憾地說:“我曾答應過陳彬,過了年去長春述職,會帶著他。沒想到……都過去了。”


    李春秋幽幽地說:“他沒有出賣我們。”


    “是啊,陳彬是條硬漢子。我會向上峰為他申請撫恤金,爭取年前就發下去。”


    李春秋一直看著他。


    魏一平察覺到他似乎還有事,直白地問:“還有別的事?”


    “我離婚了。”


    “我知道。”


    “你知道?”李春秋非常詫異,他完全沒料到魏一平是這樣平靜的反應,“你怎麽會知道?”


    魏一平答非所問:“大丈夫就應該要有這種決斷。事不宜遲,你今天就和新太太見見吧。”


    他一邊往電話機那邊走,一邊說:“晚上就入洞房,越快越好,我們沒時間了。”


    “站長,不行,這太快了。這完全說不過去……”李春秋沒料到魏一平的安排這麽急,一下子愣住了。


    魏一平沒回答他,走過去拿起電話聽筒撥打了一個電話,對裏麵說:“告訴李太太,她丈夫來了。到我這裏來拿喜糖吧,他們可以歡聚了。”


    李春秋有些慌了,這樣跟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女人立刻結婚,不僅很容易暴露,而且他怎麽跟趙冬梅交代?


    魏一平掛了電話,徑直走到沙發前坐下,慢條斯理地喝著燙嘴的茶。


    李春秋在一邊急切地說:“情理上和邏輯上,從哪個角度都說不通,也說不過去。上午我才和老婆離了婚,晚上就和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躺在一張床上,就算我自己能接受,別人會怎麽想?站長,這有暴露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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