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使。”


    這是聶辛今天第八次叫他。舟無岸從微怔中回神,手中研的磨又一次灑了出來。


    “什麽事?”他很快恢複神智,再一次回答他。


    “你在擔心。”聶辛憂心忡忡。


    自那日戰後一別,舟無岸已經兩月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傅元君將戒指和骨笛一並給了他,如今他已成為了滿達靈慧,縱觀整個滿達,不再有人是他的對手,滿達四大護法最終隻剩下他一個。


    舟無岸很忙,他東奔西走,忙著整合滿達眾徒。聶辛對他的做法不甚苟同,因為在整合所有教眾的同時,他遣散了許多早有異心的人,甚至動用武力,幾次鎮壓了大護法餘下的勢力。


    他以為舟無岸的舉動是在履行靈慧的職責,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不聽話的早該被清理出去。然而他錯了,自從城裏傳出傅家小姐即將與芸生堂接班人成親的消息,舟無岸便從此失了魂。


    聶辛心裏有一個念頭不斷萌生、發芽,然後長大——舟無岸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傅元君。


    他是在為傅元君掃清道路。


    舟無岸不說話,他的眼波裏有異樣的情緒流淌,就這樣靜默了很久,他才開口問聶辛:“紅娘怎麽樣了?”


    “大好了。”聶辛回答。


    幸而程奕生醫術精湛,那日紅娘中刀,程奕生保了她一條性命。隻是錢賢的刀上有毒,性命雖保,餘毒難清。紅娘臥床兩月,如今終於見著臉色紅潤,毒性漸消。


    程奕生緊了緊身上的披風,木楞楞的盯著桌上筆墨。他抬手將紙張折好,放進早已準備好的信封裏。


    “把這個送給阿君。”他淡淡說著,目光裏早已沒了亮光。


    “好。”聶辛拿著那封沉甸甸的信封,轉身離開。


    腳還未邁出去,身後傳來了舟無岸的聲音:“收拾一下,我們去南京。”


    聶辛腳步一頓,驚異的回頭望著自家主子,半晌才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好。”


    已經回不去了,舟無岸摘下麵具,無力地倒靠在椅子上。


    舟無岸不會憑空消失,沈長水也不會死而複生。從他舍棄了沈家二少爺的身份開始,他就隻能以舟無岸的身份活下去。上天不會給你那麽多的選擇,選擇了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這個道理他從一開始就明白,隻是那時他以為自己會最後的贏家,他有餘地去解釋這一切。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傅元君和程奕生之間的情義。


    要成親了嗎?他悵然的想。


    半月後。


    “我說程家少爺,您怎麽還在這兒呢!”小妹火急火燎的從小道裏跑來,尋著程奕生便是劈頭蓋臉一陣數落,“宴席就快開始了,都在等著您呢!”


    江北最大的一間酒樓“花香居”裏熱鬧非凡,賓客滿座。今日來此的人多是衝著傅家的麵子,芸生堂在江北消失十六年,對於在場的大多數人而言,芸生堂的噱頭隻是茶餘飯後的談資。


    他們並不在乎程奕生是誰,他們感興趣的隻是傅家大小姐與芸生堂少爺今日定親。


    程奕生趕到時已經酒過三巡,傅二爺剛剛發表完講話,酒席上一片喝彩。


    他握緊手中的東西,臉色不大好。好在並沒有多少人認識他,盡管他穿著一身喜服。


    “阿君呢?”程奕生低聲問身邊的小妹。


    “小姐……”小妹掃視一圈,奇怪道:“剛才還在呢。”


    程奕生神色嚴峻,“我去找她!”


    “哎程少爺……”


    小妹的話程奕生沒有聽清,他心裏緊張著,手中捏著的信紙已被汗浸濕,額頭上也滲出密汗。


    那個東西已經寄到阿君手中了吧?程奕生一邊想一邊感到害怕。


    不出程奕生所料,傅元君果然在傅家東苑。她已經褪去了一身喜服,著一身素衣,手中正拿著什麽東西。


    程奕生心裏咯噔一跳,腳步隨之變得輕緩。


    “阿君……”他的聲音略微顫抖:“你……”


    “你來了,”傅元君的聲音聽不出悲喜,她扭頭望向程奕生,發現他的臉色蒼白,擔憂問道:“你怎麽了?哪兒不舒服嗎?”


    “沒有,我……”


    望著程奕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傅元君啞然失笑。


    “你是想說舟無岸寄來的東西?”她將盒子裏的東西遞給程奕生,“他把這兩件東西送回來了。”


    楠木盒子裏,錦布的包裹下,金色虎頭戒指和骨笛靜靜躺在其間。


    “他寫了一封信給我,說滿達靈慧他做夠了,讓我自己收拾爛攤子。”傅元君一邊說,伸手將石桌上的信遞了過去,“不過我想……所有的爛攤子他都已經收拾好了吧?”


    將信細細看了兩遍,確認舟無岸並沒有在信中胡說,程奕生懸著的心才落下來。他不動聲色的將手中捏著的信塞進口袋,盡量露出自然的笑:“整個滿達都是爛攤子,他一點兒也沒說錯。”


    “可是我不想當什麽靈慧,也不知道怎麽當一個組織的首領。”傅元君聳肩,頗有些無奈的意味。


    “按你原來的想法去做就好,”程奕生坐到一旁,牽著她的手道:“你的身後,有我和整個傅家。”


    傅元君輕笑,“若我把你和整個傅家都典當出去呢?”


    “如果你不心疼的話,那我就在典當鋪裏當一個不會說話的物件,等你把我贖回去。”


    “胡說八道!”傅元君笑著,眼簾漸漸垂了下來,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似的征求程奕生的意見:“我想置辦一個工廠,把整個滿達的教眾都歸入其中,讓他們能夠自食其力,衣食果腹。”


    “你知道我會支持你的。”程奕生道:“放手去做。”


    “可是……”傅元君猶豫道:“二叔那邊……”


    程奕生露出寵溺的神情,“交給我。”


    他的目光在傅元君身上打量,問她:“你怎麽換了衣服?”


    “哦,這個啊,”傅元君低頭瞧一眼自己的裝扮,好笑道:“方才你還沒來的時候,小桃仙喝醉了,逮人就說這輩子再也不要見到你,我去奪她的酒杯,結果酒全灑我身上了。”


    傅元君見程奕生麵露擔憂,問她:“你要去看看嗎?她在我房裏睡著了。”


    “嗯。”程奕生點頭,“你先去看看她,我隨後就到。”


    程奕生的意思傅元君明白,小桃仙醉了酒,指不定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他這樣去難免看到什麽不該看的。


    “那你盡快過來。”


    傅元君說完,先一步往自己房中去。


    待傅元君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程奕生才徹底放鬆下來。他拿出舟無岸寄給他的信,上麵羅列著他和傅二爺的多條“罪證”:


    “一、程奕生故意應聘公館管家,隻為接近公館。


    二、傅二爺與芸生堂火災脫不了幹係。


    三、靈慧君的死是三大護法造成的。


    ……


    七、舟無岸和沈長水……是同一個人啊……”


    信的最後還有一句讓程奕生擔憂半晌的話,上麵寫:“上訴所有內容已盡數轉寄給阿君。程奕生,你打算怎麽辦?”


    程奕生如釋重負的感歎,沈長水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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