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漣漪並沒有回身,卻頷首。


    “他知道我要殺他?”紅姑娘撫琴而立,“卻讓你來?”


    碧漣漪頷首。


    “如果我說,其實我欣賞宛鬱月旦多於你十倍,你會怎樣?”她淡淡的道,“你會妒忌麽?”


    碧漣漪回過身來,紅姑娘白衣如雪,撫琴而立的影子縹緲如仙,他淡淡的答,“不會。”


    她麵罩寒霜,冷冷的道,“既然不會,你何必來?”


    “你愛慕柳眼多於宮主千萬倍,”碧漣漪道,“我何必嫉妒宮主?”他緩緩的道,“我嫉妒柳眼。”


    紅姑娘咬住嘴唇,薄含怒意的看著碧漣漪,碧漣漪轉身離開,竟連一步也未停留。她摔袖一拍琴弦,琴聲一陣紊亂,一如她的心境,過了一會兒,琴聲止息,她的頭腦也漸漸清醒,一拂弦,掠出琴弦十三響,幽幽歎了口氣。


    碧漣漪是個好男人,可惜她從來愛不上好男人。


    不過,遇見一個幹幹淨淨愛她的好男人,顯然不是一件壞事。


    東山。


    書眉居。


    方平齋搖頭晃腦的走在書眉居外的樹林裏,這裏並不偏僻,時常有人路過,他黃衣紅扇,非常顯眼,又是左趨右突,在樹林裏徘徊,不免引得有些人好奇竊看。他自然是不在乎,“噯”的一聲紅扇飄搖,“師父要我去找一麵鼓,如今世情不好,征戰未休,百姓哪裏有閑情敲鑼打鼓?我又不想和官府作對搶那衙門前的鳴冤鼓,又不想搶劫別人迎親的花隊,有錢也買不到一麵鼓,唉……我真是越來越有良心,有良心到快要被狗咬了。”


    樹林中陡然有兩匹馬奔過,蹄聲如雷,馬匹很強壯,也許是看見了方平齋搖頭晃腦的影子,那兩匹馬調轉馬頭奔了回來,一男一女兩人翻身下馬,“看閣下衣著,想必也是江湖中人,千裏相逢就是有緣,敢問閣下靈源寺是要往哪個方向走?”方平齋回過身來,麵前兩人緊裝佩劍,是典型的江湖中人打扮,“靈源寺麽,好像是向東去。”那兩人躍身上馬,抱拳道,“謝過了。”便要打馬而去。方平齋見這兩人一躍的身法,心中一動,紅扇一揮,攔住馬頭,“且慢,我幫了你們一個忙,你們也幫我一個忙好麽?公平合理,互惠互利。”


    那兩人勒住馬頭,“不知兄台有何難題?”


    “呃……我隻是想知道,到何處可以買到一麵鼓。”方平齋道,“不論大鼓小鼓、花鼓腰鼓、扁鼓胖鼓、高鼓瘦鼓,隻要是鼓,統統都可以。”那兩人麵麵相覷,似是有些好笑,仿佛看到一個怪人,“閣下原來是需要一麵鼓,片刻之後,我等讓人給閣下送一麵鼓來,如此可好?”方平齋哎呀一聲,“難道二位出門在外,隨身攜帶一麵大鼓麽?”那兩人微微一笑,“這個,閣下便不用多管了,總之半個時辰之後,有人會送上一麵鼓來。”


    “哦……”方平齋紅扇蓋頭,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額頭,“世事真是奇怪,半路也會掉下一麵鼓,我本以為青山綠水、仙鶴棲息之處不是見仙就是見鬼,誰知道——人運氣來了,連鼓也會半路撿到。”那兩人提韁,一笑而去。


    這兩人不簡單,武功不凡倒也罷了,能夠在半個時辰之內弄出一麵鼓來的人,非常不簡單哦!方平齋眼看兩人去得有段距離,紅扇一背,沿著蹄印尾隨而去,開始還見他徐步而行,卻是越走越快,不過片刻,已如一道黃影掠過,快逾奔馬。


    那一男一女兩人駕馬東去,在靈源寺外下馬,進入方丈禪房。方平齋躍上屋頂,翹著二郎腿坐在天窗旁,隻聽底下那男子道:“萬方大師,別來無恙?”靈源寺萬方主持恭敬的道,“小僧安好,不知大人前來靈源寺,是為禮佛還是品茶?”方平齋聽那和尚口稱“小僧”,露齒一笑,紅扇揮了兩下,有兩個和尚自廂房出來,一抬頭瞧見他黃衣紅扇坐在屋頂,一張嘴就要叫出來,突然氣息一滯,隻覺胸口一痛,全身僵硬,就此如木頭人一般定在當場。


    方平齋仍舊坐在屋頂,秋高氣爽,黃葉瀟瀟,坐在屋頂但觀靈源寺裏外景色,令人心曠神怡,隻聽屋下人閑聊了幾句,萬方主持口氣越發恭謙客氣,這兩人身份非常。他聽了一陣,原來這兩人聽說前幾日靈源寺後山發生血案,一群盜賊死在後山,前來關心,並且向萬方主持打聽是否有一名單身女子,容貌美麗,神色鬱鬱寡歡,前來禮佛。方平齋紅扇一停,聽這形容,莫非這兩人是找人而來,找的是那位恩將仇報,刺了林逋一劍的紫衣少女?萬方主持連連搖頭,一再強調絕無如此女子前來禮佛,那兩人看來失望得很,站起便要告辭。


    “小僧不才,雖然不曾有女施主前來上香,但是前幾日聽弟子閑談,卻似乎有如此一名紫衣女施主往後山而去,大人如要尋人,或者可在周近山林中尋人打聽,也許有所收獲。”萬方主持合十道。那兩人神色一喜,當下告辭。方平齋聽到此處,紅扇一拂,那兩名靈源寺弟子仰麵倒下。剛剛倒下,那一男一女已走出禪房,那女子眉頭微蹙,“你可有聽見什麽聲響?”那男子道,“嗯?沒有。唉,我心煩得很,每次快要有了小妹的消息,卻總是失之交臂。”那女子安慰道,“莫急,既然已有人見到她的蹤跡,總是會找到的。”


    原來這兩個人在尋親。方平齋飄身而退,沿途折返書眉居外那片樹林,未過多時,二十來匹駿馬奔馳而來,馬上騎士個個身強力壯,形貌威武,其中一人躍下馬來,“敢問先生可是在此等候送鼓之人?”方平齋耶了一聲,“不錯。”那人自馬上取下一麵金漆描繪的大鼓,“鄙主人請先生笑納。”方平齋道,“呃……你把它放在地上,過會兒我慢慢拖回家去,真是要多謝你家主人,我想世上有困難之人千千萬萬,如果都能如我一般巧遇你家主人,如此有求必應,則世上再無饑荒貧病,人人各取所需,也就萬萬不會有戰爭了。”他說得舌燦蓮花,那馬上下來的漢子隻是一笑,將金鼓放在地上,吆喝一聲,領隊縱馬而去。


    嗯——是官兵哦!這件事真是越來越有趣了。方平齋站在當地,看著馬隊遠去,紅扇一揮,並且——不是一般的官兵,更像是什麽達官貴人的護衛。


    “千裏夕陽照大川,滿江秋色,滿山黃葉,滿城風雨。”方平齋托起那麵金漆大鼓,“哎呀,我真是越來越會作詩了。”


    折返書眉居,一個紫色衣裙的女子打開房門,見他托著一麵大鼓回來,先是一怔,“你去哪裏弄了一麵大鼓回來?”方平齋紅扇輕拂背後,“佛曰:不可說。”那女子烏發白麵,眼角眉梢之處頗有細紋,嘴角的皮膚稍有鬆弛,然而明眸流轉,五官端正,已儼然是一個年輕女子,雖然看起來比她實際年齡大了不少,卻已不是滿臉皺紋和斑點的怪臉。她自是玉團兒,這幾日柳眼那藥水的效果逐漸顯現,她變化得很快,再也不是頂著一張老太婆麵孔的醜女了。


    “每次看到你,我就覺得我師父實在有奪天地造化之功,竟然能將你弄成如此模樣,再變下去,說不定會變成美女,再說不定,就會有豔遇哦。”方平齋將大鼓放下,撥開玉團兒的一拳,“咦——不許對晚輩動手動腳,很沒禮貌。”玉團兒哼了一聲,“你是越來越討厭了。”


    “我那陰沉可怕、神秘莫測、功參造化、心情永遠差得差不多要去跳海的師父呢?”方平齋問。玉團兒指指煉藥房,“還在裏麵。”方平齋道,“嗯,我有一件事要和我親親師父談,你守在門口,可以偷聽但最好不要進來。”言下,他邁進煉藥房,身影消失在煉藥房陰暗的光線之中。


    方平齋這人一點不正經,他說要談的事,究竟是很重要、還是根本隻是胡說八道?玉團兒走到煉藥房門口,放下了門口的垂簾。


    柳眼仍然麵對牆壁,靜靜坐在煉藥房陰影之中,一動不動。


    “喂,可惜海離這裏很遠,你又走不了路,再怎麽想也跳不進去的,放寬心吧。”方平齋走到他背後,“心情還是很差嗎?其實人生就如一場戲,那出唱壞了就換這出,沒有什麽是看不開的,短短幾十年的時光,你要永遠這樣陰沉下去嗎?很沒意思呢!”柳眼一言不發,閉著眼睛。


    “喂!你是睡到昏去是不是?”方平齋拍了拍柳眼的背,“我找到了鼓,你幾時開始教我擊鼓?”柳眼淡淡的道,“等我想教的時候。”方平齋歎了口氣,“那就是說不是現在了,也罷。我剛才出去,遇見了一群人,兩個身份奇特的男女,帶著二三十個身強體壯、武功不弱的隨從,在方圓五六十裏範圍內走動。聽他們的言語,是為找人而來,雖然——”他的紅扇拍到柳眼身上,“他們找的是一個相貌美麗、氣質憂鬱的年輕女子,但很難說會不會搜到書眉居來,並且他們在調查靈源寺後山血案的真凶——也就是對你鞠躬盡瘁的好徒弟我——我覺得是非常的不妙。”


    柳眼臉上微微一震,“他們是什麽人?”方平齋道,“看樣子,很像是官兵,帶頭的一男一女,身份顯赫,說不定就是王公貴族。”柳眼沉吟了一陣,“你的意思呢?”方平齋道,“最好你我離開書眉居,避其風頭,你的相貌特殊,一旦引起注意,那就非常麻煩了。”柳眼睜開眼睛,“不行,藥還沒有練成,現在就走,前功盡棄。”方平齋道,“唉——我早就知道你會這麽說,你一向偏心,如果這缸藥治的是我,你的決定必定大不相同。”柳眼嘿的一聲,“說出你其他計劃。”方平齋嗯了一聲,“師父真是了解我。如果不能離開此地,那麽首先師父你要先尋個地方躲藏起來,以免被外人發現;然後弟子我出去將這群官兵引走。”柳眼一揮衣袖,閉目道,“很好。”


    “真正是很沒良心,都不擔心弟子我的安危,唉……我就是這麽苦命,遇見一個沒良心的人還將他當作寶。”方平齋紅扇蓋頭,搖了搖頭,“我走了,你躲好。千萬別在我將人引走之前被人發現了。”柳眼道:“不會。”


    玉團兒聽在耳中,看方平齋走了出來,突地道:“喂!”


    “怎麽?”方平齋將那麵金鼓放到一邊去,“突然發現我很偉大、很善良、很舍己為人?”玉團兒臉上微微一紅,“以前我以為你是個壞人。”方平齋哈哈一笑,“是嗎?這句話還是平生第一次聽到,也許是我生得太像壞人,麵孔長得太不懷好意,從來沒有人把我當成好人。”拍了拍玉團兒的肩,“這句話聽起來很新鮮。”言下,他施施然走了出去。


    書眉居外,鶴鳴聲聲,夕陽西下,映得一切丹紅如畫。方平齋黃衣微飄,玉團兒隻見他穿過樹林,隨即失去蹤影。


    靈源寺外,那二三十個大漢分成十組,兩三個人一組,沿著鄉間小路搜索而來,一路詢問是否見過一位身著紫衣,美貌憂鬱的單身女子。方平齋展開輕功繞過這些官兵,果然落後搜索的官兵沒多遠,那一男一女將馬匹係在樹上,正坐在一棵大樹下休息。方平齋自後掩上,那棵大樹枝葉繁茂,他悄無生息的掠上樹梢,藏身枝葉之間,靜聽樹下的談話。


    “小妹失蹤多年,也許至今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女子道,“聽說當年母後生產之時,小妹體弱,被太醫當作死胎。下葬第三日,有盜墓高手入陵盜墓,發現小妹未死,把她抱走撫養,導致小妹流落民間。我追查多年,隻知道當年盜墓的賊人已經病死,小妹曾被他送給左近有名的書香世家撫養,但究竟是哪家名門,至今不明。”那男子道,“左近名門我已命本地知縣暗中查過,並沒有和小妹形貌相似的女子,你的調查隻怕有錯。”那女子道,“大哥,我已反複查過幾次,也許,是小妹雖然被送到此地撫養,卻沒有在此地待太久,早早離去了呢?”那男子歎息,“如果真是這樣,要找人就更加困難了。她……她怎知自己的身世?”那女子道,“尋回小妹,是母後畢生心願……”那男子道,“小妹尚未出生,先皇曾經戲言,說母後嫁給先皇之時,受封‘琅邪郡夫人’,小妹可稱‘琅邪公主’。隻可惜先皇和母後都已故去,小妹行蹤成迷,琅邪公主之說,終究渺茫。”


    方平齋眯著眼睛在樹上聽著,滋事體大,這兩人竟是皇親國戚,他們正在找尋的紫衣女子,竟然是先皇太祖的公主,琅邪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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