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千佛殿內又是一片嘩然,宛鬱月旦有大義之心是不錯,但少林寺方丈之位何等莊嚴,豈可視如兒戲說傳就傳?何況柳眼之下落乃是江湖傳言,江湖傳言能信得幾分?要是今日傳位之後,那人卻不現身,那又如何?有些人嘖嘖讚美宛鬱月旦身為碧落宮主,有為江湖大義舍身受辱之心,有些人卻冷笑他輕信胡來,還有人幸災樂禍的看著方平齋,看來今天少林寺方丈之爭,越爭越是精彩了。


    柳眼戴著黑布麵紗,靜靜地坐在人群中,一言不發。他是第一次見到宛鬱月旦,這位名聲響亮的少年宮主和他從前想象的不同,沒有傳說中鐵腕冷血的殺氣,看起來溫柔纖弱,沒有半點威勢,然而……卻和他很像。突然之間心底一股厭惡衝了上來,他冷冷的看著宛鬱月旦,隱約從宛鬱月旦身上看到唐儷辭的幻影,殺氣情不自禁的湧了上來,然而過了片刻,他眼裏的殺氣漸漸淡去,慢慢消於無形。


    唐儷辭身上,沒有這麽真實的感情。他淡淡的看著宛鬱月旦,這人言語溫柔,令人如沐春風,似乎言談之間頗有心機,然而他卻不說假話。堂堂碧落宮主,領袖江湖一方風雲,為人竟然並不虛偽,那一雙傳聞什麽都看不到的眼睛,眼神裏透露的是他個人真實的感情——他想要什麽、想做什麽、想得到什麽、必須得到什麽——他半點也不掩飾,絲毫不畏懼被人察覺。


    他想要的東西從來不怕得不到,這就是宛鬱月旦的王者之氣。柳眼淡淡的看著宛鬱月旦,和唐儷辭完全不一樣,他能給別人安全感,自身就可以作為他人的依靠,即使他很年輕、不會武功,他卻是人群的支柱。而阿儷他……柳眼的眼神漸漸的空茫了,阿儷他並不是這樣的人……


    阿儷想得到的東西,從來都得不到……


    這就是他們之間的區別,就像彼此照著鏡子,非常相似,卻又完全相反。


    少林寺眾僧低聲討論了一陣,大成禪師站起身來,緩緩說話,“雖然宛鬱施主此言出於至誠,但本寺數百年聲望,方丈之位卻不能輕易讓出,何況施主並非出家之人。”眾人紛紛點頭,看向宛鬱月旦,暗忖他將如何回答?宛鬱月旦微微一笑,“若少林寺應允暫讓方丈之位,宛鬱月旦當即削發為僧,皈依少林。”


    東方旭聽到此處,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起來,身邊和他一樣驚訝之人比比皆是,宛鬱月旦以少年之身,碧落宮主之位,竟然說到要出家為僧,皈依少林……這實在是犧牲太過。坐在宛鬱月旦身後的鐵靜微微一震,宛鬱月旦說到要出家為僧,他雖然意外,卻不是十分震驚,在聞人暖死後,宛鬱月旦的生活清心寡欲,簡單到近乎沒有波瀾,雖說並不吃齋念佛,但與出家人也相去不遠。


    “這……”大成禪師相當為難,沉吟不語。普珠上師冷冷的道,“宛鬱施主,少林寺從不排外,如施主有心為我等講經說法,修為在我等之上,少林寺眾僧自然敬服。”宛鬱月旦微笑,“那依然談佛心如何?”普珠上師緩緩的道,“願聞其詳。”宛鬱月旦對他合十一禮,“如月清明,懸處虛空,不染於欲,是謂梵誌。”普珠上師微微一怔,身邊卻有人說,“喂,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


    眾人的目光齊齊往方平齋身上看去,方平齋手揮紅扇,一直站在普珠和宛鬱月旦身前,此時紅扇一停,“有一頭顏色青黃,長得像狗一樣的小狐,會發出似狼非狼的聲音。這頭小狐有一天自稱是獅子,霸占了一塊樹林,結果依然是刨開老鼠洞和死人墳吃老鼠和死屍為生,它想要發出一聲獅子吼,結果叫出的還是一聲狼不像狼,狗不像狗的聲音。這個故事出自於《長阿含經》第十一卷,各位高僧包括這位口出佛偈的小朋友,不知知也不知這隻小狐叫什麽名字?”


    宛鬱月旦道,“哦……這位紅扇先生所說的,可是野幹?”方平齋淡淡的道,“野幹稱獅子,獨霸一空林,欲作獅子吼,還作野幹聲。天下武林,浩渺如海,少林寺不過其中一把沙礫,少林寺方丈縱然德高望重,登高一呼也不過如野幹一吼,自以為是獅子而已。要讓人信服佩服尊重敬重,那就拿出膽魄和誠意來,今天你我三隻野幹,就在千佛殿內做一做獅子吼,最後不管是誰稱了獅子,也莫要忘記野幹不過是野幹——天下之外,另有天下,獅子永遠不在眼前,而在天外。”普珠上師眼神一亮,宛鬱月旦麵含微笑,“紅扇先生果然有豪氣,那便請少林寺出題,我等接招便是。”


    大成禪師緩緩歎了口氣,“從各位言談可見,均精通佛經,兩位施主善於言辭,佛論之說不談也罷,佛心不在言辭,而在平日一言一行、一花一木。老衲想三位是否虔心向佛,在座各位心中自有公論,要比就比武藝吧。”他的聲音平緩,並無激動的情緒,“少林寺習武素來隻為防身,今日方丈大會更不願見有人血濺當場,所以要比,隻比一招。”


    一招?東方旭越聽越奇,少林寺選方丈,比武隻比一招?不知是哪一招?斜眼一看,身邊玉團兒的眼神也很茫然,一招?方平齋武功不弱,普珠上師更是高手,宛鬱月旦不會半點武功,能和這兩人比什麽“一招”?


    “各位可見懸於東梁的那塊銅牌?”大成禪師手指東邊的屋梁,“那塊銅牌是唐太宗李世民所賜,重三百八十八斤,誰在一枚銅錢落地的時間裏,以少林嫡傳‘拈花指法’擊中銅牌,讓它來回搖晃三下卻不發出聲響,就算勝了。”他這題目開出,滿地坐的客人均在想:好難的題目,莫說一枚銅錢落地的時間以拈花指法隔空讓它搖晃三下,我看就是我伸手去扳,在一枚銅錢落地的時間裏都未畢能把它搖晃三下,少林寺出這樣的難題,顯然對普珠上師很有信心。


    “三下?那要是搖晃四下五下都算輸了?”方平齋搖頭晃腦,望著那靈芝狀的銅牌,“少林拈花指力素來無形無相,我曾經在五年前中原南嶽劍會上見過,當時普珠上師尚未成名,然而一手拈花無形劍出類拔萃,令人印象深刻。”此言一出,滿堂又驚,五年前受邀參與南嶽劍會之人都是當世名流,如果方平齋當日參與其中,又怎會籍籍無名,今日要來爭奪少林寺方丈之位呢?他究竟是誰?


    普珠上師聞言微微一怔,五年前南嶽劍會他尚未涉足江湖,在劍會中小試身手,也未奪冠,這人竟然記得他一手拈花無形劍,難道當日他的確身在其中?如果當年他卻在劍會之中,又會是座上何人呢?“施主是當日何人?”方平齋哈哈一笑,“路人而已,普珠上師先請。”他紅扇一抬,眾人均覺此人雖然能言善辯囉唆可惡,卻也不失風度,普珠上師合十一禮,對宛鬱月旦道,“來者是客,宛鬱宮主可要先動手?”


    宛鬱月旦微笑得甚是溫和愉快,“我不會武功,拈花指法究竟是什麽模樣我也不知,不如請普珠上師先行教我,我再動手如何?”眾人又是一呆,宛鬱月旦不會武功盡人皆知,但他竟然要普珠教他一招,然後他去動手,他以為自己是什麽習武奇才能在片刻間速成,勝過這一幹武林高手?簡直是異想天開,胡說八道!


    普珠上師皺起眉頭,“拈花指法並無招式,外相而言隻是五指向外揮出,內相的真氣順指而出,依個人修為不同,真氣所達的遠近和強弱各有不同。宛鬱宮主不練少林內家心法,倒是無法傳授。”宛鬱月旦抬起右手,“原來是向外揮手即可,還請普珠上師告訴我那銅牌所在的方位。”他是眼盲之人,即看不到銅牌,又不會內力,憑空這麽揮一揮手能有什麽效果?眾人又是驚駭、又是好笑,隻見普珠上師將宛鬱月旦引到麵向那銅牌的位置,大成禪師手持一枚銅錢,宛鬱月旦對眾人微微一笑,他也不運氣作勢,就這麽手掌一揮,往那麵銅牌揚去。


    他的手掌白皙柔軟,這揚手一揮的姿勢也頗為好看,隻是既無內力又無章法,就算是蚊子也未必拍得死一隻。方平齋和普珠上師一起注目在那銅牌上,就在眾人都以為那銅牌絕不可能會動的時候,屋梁發出“吱呀、吱呀”的沉悶聲響,那銅牌竟猶如神助一般搖晃起來。“錚”的一聲大成禪師手中的銅錢落地,那銅牌不多不少正好搖晃了三下,隨即靜止不動。


    倏然搖晃,倏然而止,真如鬼魅一般。眾人本是看得目瞪口呆,此時長長吐出一口氣,都覺一陣寒意湧上心頭,這世上當真有鬼。普珠上師和方平齋麵麵相覷,柳眼和玉團兒也是駭然,這許多高手炯炯盯著宛鬱月旦和那銅牌,那銅牌究竟是怎麽晃起來的?若是有人出手相助,那人的武功豈非高得讓人無法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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