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單池遠這個人自我又頑固,外界難以撼動他的情緒。


    從黃某被無罪釋放,到網上輿論發酵,他的信息完全被暴露在公眾麵前,但單池遠並未受到大影響。


    有沒有罪,罪刑輕重,皆不是由他來裁決,四年前,他作為被害人家屬委托代理人,所做的隻是最簡單最基礎的替委托人爭取權益,換做別的律師,做的工作也與他無二。


    唯一引人詬病的是:當時他是主動找上被害人家屬,並且沒有收取律師費。在這個浮躁的社會,一個小小的行為都可以被過分解讀。


    對於網上過激言論與人生攻擊,單池遠皆是一笑而過,倒是謝峋憤慨不平:“這些鍵盤俠腦子裝的都是排泄物嗎?這跟帖寫的都是什麽狗屁不通的東西,毫無邏輯,前言不搭後語!生活很不如意嗎?還到網上找存在感?”


    謝峋站在他身後,時而破口大罵,時而不屑嘲諷,單池遠本不想搭理他,但見他碎碎叨叨沒有離開的意思,終於忍不住:“有什麽好生氣?”


    “你不生氣?”


    “為不實的揣測而憤怒,沒有意義。”


    沒想到才過了幾個小時,單池遠便狠狠地打了自己的臉。


    那個人突然闖入辦公室的,彼時他正在與當事人打電話,門猛地被推開讓他有些不悅,結果站在門邊的除了惶恐不安的小孫,還有一個穿著運動服帶著鴨舌帽的中年男人。


    “單律師,我說了沒預約不能進來,他還硬闖進來……”小孫一個女孩子,當然攔不住他,小心道:“我馬上把他請出去。”


    單池遠對電話那頭致了歉,朝小孫擺擺手:“不用,你先出去。”


    “可是……”


    “出去吧。”單池遠的聲音不大,卻是十分威嚴,帶著一點冷硬,因為他已經看清了來人。


    他雖戴著帽子,微微低著頭,但他對他的臉不陌生,對他的眼神更是熟悉,四年前,他便是用這樣仇視的眼神與他對視。


    不同的是,此時的目光比當時在法庭上更加陰翳,還帶著毫不掩飾的恨。


    若不是單池遠剛在視頻上見過他,黃某站在他麵前,他是認不出的,他瘦了很多,皮包著骨,頭發白了大半,即便站在明亮的光下,也無法蓋過他自帶的灰暗。


    “你來做什麽?”這是單池遠對他說的第一句。


    他聽到單池遠這句話,整個人像是被針刺到一般,幾乎是跳起來,激動地咆哮:“你問我來做什麽?我來做什麽,你難道不知道?你見到我,難道沒有一句抱歉?沒有一點愧疚?你把我害得好苦啊!”


    單池遠後退了一步,並非害怕,而是他的口水幾乎濺到了他身上,可他這一退,更是助長了黃某的氣焰:“你在害怕什麽?覺得愧疚嗎?”


    “我有什麽好愧疚的?我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麽,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單池遠冷聲道:“如果你要對我說的是這個,那請回吧。”


    “你把我害得這麽慘,不愧疚嗎?”黃某因激動而扭曲的麵孔越發猙獰,神經質地絮絮叨叨:“你睡得嗎?這些年!”


    “對你,我從來問心無愧!”


    四年前,那女孩出事的時候,距離周萌出事已過了一年多,但案子始終未告破,一直是懸案。


    從周萌出事後,他一直在跟蹤著案件的進展,凶手不僅殘忍而且謹慎,始終摸不到他的蹤跡。後來被警方定性為連環殺人案,單池遠靠著關係借到內部資料,才知道在周萌前凶手已犯案好幾起,手法相似,凶殘也幹淨利落。


    他不是專業人員,除了關注進展,暗自查探外,什麽也做不了,無論多惱怒多憋屈,在凶手落網前,他無可奈何。


    在那女孩出事之前,他消沉過一段時間,又重新振作,接官司專挑刑事案件,實在令人費解。隻有謝峋知道,他是在積累經驗,希望周萌案早日告破,也希望自己有機會能夠為她伸冤。


    雖然兩起案子不是同一人所為,卻是有些相似,所以單池遠一直關注著,凶手落網後,他主動聯係了被害人家屬,願意為他們提供法律援助。


    時隔幾年,單池遠已經想不起自己當時的動機,或許是因為覺得那對撕心裂肺的老夫妻太過可憐,或許是周萌的案子沒破,他想要從此尋求安慰,總之,最後他這案子他接了下來。


    那時才踏入這一行,許多像他一樣年輕稚嫩的律師時常會因為個人情緒而影響決策,被當事人帶動情緒。而單池遠從來不會,他痛恨一切罪犯,無論他們多悲慘,就算當他的麵痛哭流涕,他都不會皺眉,麵冷心更冷。


    或許是先入為主的觀念,他見到油膩猥瑣的黃某時,眼中隻有厭惡,即便他一次次地說著冤枉,在法庭上檢察官的指控都矢口否認,單池遠仍舊不相信他,覺得此人城府深,演技逼真。


    畢竟,極少有罪犯會承認自己犯罪,即便是證據確鑿,都會覺得自己無辜,犯錯的不是自己,自己是被逼迫,走投無路。


    這樣的自我辯解,他聽過太多了。


    且,黃某有沒有罪,並非由他裁決,而是法官,他所做的,隻是盡可能為那對可憐的老夫妻多爭取死亡賠償金,雖然在死亡麵前,金錢所能帶來的安慰真的很渺小。


    單池遠原先以為自己能夠很冷靜,但當檢察官呈上被害人的影像資料後,他幾乎克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在被告自辯的時候,極度不專業地出聲反駁、指責,帶上了不少主觀情緒。


    那場庭審他的表現並不好,但最後仍舊為被害人家屬爭取到較高的死亡賠償金。


    沒想到,這筆死亡賠償金,會成了黃某的執念。


    “你沒做錯什麽?賠償金原本是四十萬,你舌燦蓮花提到了八十萬!就是你啊,單池遠,這麽多年,我還記得你的嘴臉,如果不是你,我老婆孩子怎麽會變賣房產?如果不是你,他們怎麽可能會死!”


    黃某的眼睛是猩紅的,透著瘋狂的絕望,他瞠目欲裂,張牙舞爪,恨不得將他伸手拉進地獄。


    他痛恨當年所有負責這案子的人,痛恨嫁禍於他的凶手,最痛恨的是單池遠,他記得他的咄咄逼人,如果不是這筆賠償金,他的老婆孩子就不會死。


    人的執念是很可怕的,當對方認定了一件事,你很難改變他的想法,即便它錯漏百出。


    “做錯事的人是凶手,是嫁禍給你,連累你坐牢的人!與我何幹?”單池遠至此,也無法冷靜。


    “你怎麽能夠這麽冷血!如果不是那筆賠償金,就算我坐牢,我老婆兒女也不會變賣房產!不會住到那恐怖的地方去!”


    就算站在法庭上的律師不是他,他們仍舊要賠償,黃某不是想不通,他隻是需要一個人來抒發自己的恨,來支撐自己活下去。


    單池遠知道與他說不通,伸手拿起桌麵上的電話,準備打給保安。


    才按了一個鍵,電話已被黃某奪過。


    “單律師,你肯定沒有嚐試過,家破人亡,愛的人都死了是什麽感覺……”他的話音未落,單池遠已經一拳揮了過去,明明知道他在胡言亂語,單池遠還是無法控製住自己。


    “住口!”


    被擊倒在地的黃某卻像發現了什麽好玩的事,忽然癲狂大笑:“原來,你也會生氣!你也會憤怒!我以為你的血是冷的,沒想到你也和我一樣會害怕!好玩,好玩,真好玩……”


    他越說,單池遠落下的拳頭便越狠:“我讓你住口!”


    “不,我詛咒你,我詛咒你愛的人都死在你麵前……”


    保安進來的時候,便看見向來單池遠對著地上的人拳打腳踢,他咬牙切齒的模樣,與平時的溫文爾雅大相徑庭,保安幾乎以為自己出現幻覺。


    “單律師,你冷靜一下。”


    直到黃某被保安拉走,單池遠仍舊沒從那憤怒中走出,他不想承認,他已被牽製住情緒。


    愛的人死在麵前是什麽樣的感覺?


    那種感受,單池遠一輩子都不想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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