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孤奏響的是二胡經典樂曲《二泉映月》。


    他不記得是怎麽學會這首曲子的,但是腦海裏卻烙印得非常清晰,似乎天生就會,熟極而流。


    這首樂曲氣象開闊、大氣磅礴、瀟灑蒼勁、細膩深刻、剛柔相濟、感人至深,他非常喜歡,一拿到胡琴,腦海中就浮現出這首曲子,還有各種相應的指法弓法,細致入微,準確無誤。


    伴隨著喀喀喀、撲簌簌、哐啷、嘩啦、嘁哩喀嚓等詭異的響動和三個漢子狂砸城門以及“快開門”的叫喊,清越悠揚的胡琴聲忽然響起,如裂帛般,撕開黑暗中凝滯的空氣,響徹天地之間。


    隨著樂聲從沉鬱到激昂,原來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漸漸開始湧動,朝著北方退卻。翻卷著壓向大地的黑雲慢慢變得稀薄,雲體開始分裂,有微弱的月光與星光偶爾灑下來,卻又很快被雲層擋住。


    守在城門上的官兵原本都戰戰兢兢,在降臨的黑暗中滿心恐懼。聽到有人砸打城門,聲嘶力竭地叫喊著“開門”的時候,他們都把目光投向站在正當中的將軍慕容恪。這位北方第一猛將身穿鎧甲,手執長戟,如山嶽般挺立,明亮的眼睛如往常一般銳利,身上的氣勢是不變的堅定。他聽著黑暗中的呼喊,卻一聲不吭,並沒有下令開門。那些官兵中雖有人心中不忍,卻都明白他是對的。


    以前他們就聽說過,有其他邊城的守城官兵心生憐憫,在晚上打開城門,放逃難的百姓進城,結果被暗暗跟在他們身後的亡靈大軍衝進來,殺得整個城池雞犬不留。所以,從那以後,凡是聽到這個消息的城鎮都頒下嚴令,隻要黑暗降臨,無論誰在外麵,都不準開門。與城中數以萬計的人類相比,城外的區區幾個人根本無足輕重。


    此時,城頭與城中都是漆黑一片。點起燈火的家庭都將門窗遮擋得嚴嚴實實,不敢露出一點光亮。在與亡靈大軍的拉鋸戰中,他們都已經清楚,亡靈害怕日月之光,卻並不畏懼火光,甚至還與蛾子之類的昆蟲相似,見到火光就會飛快地聚集過來,不惜一切地往上撲。因此,晚上誰也不敢露出燈光,城頭上更不敢點燃火把。大家都已經習慣了在黑暗中行動,猶如盲人般熟能生巧,也培養出與夜行動物相似的敏銳。


    聽著激情四溢的樂聲,慕容恪最先感覺到黑暗正在變得稀薄。隨著旋律推向高潮,不少官兵都忍不住潸然淚下。想起了在災難中死去的親友族人,想起了淪陷殘破的家園河山,許多年少與年老的士卒都泣不成聲。


    慕容恪看著天空中偶爾閃現的幾縷月光,心裏有些惋惜。不夠,還不夠。他已經預感到樂曲即將結束,但這首曲子還不足以劃破黑暗。


    烏孤比他的感覺更銳利也更遼遠,卻一直從容不迫。結束了《二泉映月》後,他一刻也沒停止,弓弦一轉,便奏響了《月夜》。


    這首曲子舒展柔美,委婉纏綿,全曲講述著月光的美麗風姿,與剛才的《二泉映月》相映成輝,將剛才樂曲在高潮激昂中推動的力量進一步增強。


    黑暗如潮水一般,推兩步,進一步,就像海水的潮汐般,退去後又撲上來,努力想要占據這個世界。


    月夜之後,烏孤立刻奏出了《光明行》。這首樂曲的旋律激蕩昂揚,熱烈自信,伴隨著類似軍號與戰鼓的樂聲,仿佛有一支強大的軍隊跟隨著光明勇往直前,誓要驅除黑暗,讓光明再臨人間。


    烏孤仿佛進入了一種玄妙的狀態,節奏一絲不亂,卻讓人聽出了大軍壓境後施展各種戰術對敵的感覺。


    一曲結束,接下來就是《聽鬆》,氣勢磅礴,豪邁剛勁,猶如呼嘯的鬆濤震蕩山穀,更仿佛有一位大將軍橫槍立馬,率領大軍衝向敵陣,讓人深刻地感受到堅毅不拔的意誌和百死不回的英雄氣概。


    在烏孤的樂聲連續不斷地狙擊下,中原大地的黑暗已經潰不成軍。雲層散開,億萬裏河山沐浴在明亮的月光之下,無數中低級亡靈受到致命傷害。它們掙紮著發出哀鳴,魂火漸漸熄滅,化為腐朽白骨。高階亡靈隻能迅速逃往北方,在“魔眼”的庇護下才保住魂火不滅。


    慕容恪看著月光灑向大地,山脊上有無數亡靈慘嘶著倒下,心裏不由得驚喜交集。他立刻率領一隊精銳奔下城樓,打開城門,讓城外的三個漢子進城。


    烏雲卻站在父親身後,就是不肯離開。慕容恪沒有強求,執戟站在烏孤身旁,出神地看著前方。


    烏孤微閉雙眼,沉浸在樂曲傳達的力量中。他接連奏響了《寒春風曲》、《江河水》、《流波曲》、《病中吟》,在明亮的月光下,蒼茫大地普降甘霖,枯草下長出新芽,荒山上生出新綠,幹涸的江河湖泉湧出清水,映照著月光,使這個夜晚更加明亮。


    烏孤接著又奏出《三寶佛》、《空山鳥語》、《良宵》,渲染出歡欣鼓舞、生機勃勃的意境,將彌漫在天地之間的絕望之情蕩滌幹淨,使人們漸漸感到振奮,對未來有了信心。


    他手上的二胡明明是把浸染了黑暗與邪惡的魔器,卻迸發出光明與正義的力量。他奏響的所有樂曲都帶著這種沛然莫擋的力量傳遍了整個世界。這個效果既有他的境界加持,更有天道的推波助瀾。這個世界不想消亡,不願意淪為黑暗的囚奴,走向寂滅崩塌,所以想要借助他的手驅除黑暗,恢複生機。


    在嘩啦啦的雨聲中,天地間有無數人欣喜若狂地從藏身之所跑出來。他們或者身披皎潔的月光,或者沐浴著明亮的陽光,或手舞足蹈,或跪地叩首,或喜極而泣,無不感謝上蒼。


    慕容恪站在雨中,感受著清新的涼意,心中也是充滿歡喜與感激。有人自發地拿著傘跑出來,想要為烏孤和他遮雨。他搶先接過傘,擋在烏孤頭上,為他擋住山巔的風雨。


    十支經典樂曲都不算長,加起來不超過一個小時。烏孤翻來覆去地奏了九遍,每次都會根據實際情況調整樂曲的順序,使月光保持著一直存在,雨水卻不疾不徐,時下時停,讓饑渴的大地能一直得到補充,又不至於洪水泛濫。


    整整一夜,天地之間都充斥著悠揚的二胡聲。南方之人本來是看不起這種樂器的,尤其是擅長琴簫笛瑟的文人名士,覺得蠻人的胡琴根本就是蠻器,難登大雅之堂。可是今夜,他們都由衷地欽佩並感謝那位用胡琴奏響經典,驅逐黑暗,迎來光明的人,也心甘情願地將胡琴列入君子六藝的琴藝之中。


    有些才子聽了幾遍之後,便紛紛拿出自己的樂器,加入彈奏的行列,使樂聲越發宏大磅礴。充滿希望、熱情、堅毅、不屈的力量衝霄而上,引起風起雲湧,在烏孤的引導下,向極北之地壓去。


    “魔眼”所在的區域那遮蔽天空的重重疊疊的黑雲竟然也在褪色、淡化、分離,星星點點的月光漸漸滲透下來。“魔眼”發出憤怒的嘶聲,強製召喚周圍的亡靈大軍前來保衛自己。它們被迫用身軀阻擋月光,魂火寂滅後還會分解身體,化為天上的黑雲,繼續遮擋日月之光,讓“魔眼”不會受到傷損。


    不過,它們竭盡全力,粉身碎骨,也隻能勉強抵擋住那種由不屈意誌、眾生信仰與天地功德凝聚在一起的龐大力量,再也不能驅使龜縮在黑暗中的“天災軍團”去占領整個世界。“魔眼”也必須全力防禦,再也不能敞開通道,不斷召喚來自幽冥的亡靈生物。


    漸漸的,這仿佛形成了一個循環,從光明到黑暗,再從黑暗到光明。那些不屈意誌、眾生信仰、天地功德在整個世界每每循環一圈,就會反饋給烏孤,讓他的靈魂更加堅固,精神力更加強大。


    由於冥冥中時間法則的幹擾與隔斷,他現在對那些反饋回來的寶貴財富並沒有清晰的認識,隻有直覺中有一點隱隱的感悟。不過,歸根結底,無論有沒有回報,他都會這麽做。救人族,救世界,鏟除黑暗,保住根基,都是他應該做的事情。既然他有能力做到,當然就要全力去做。


    在美妙的樂聲中,雲散雨收,一輪紅日噴礴而出,將耀眼的光明帶給整個世界。伴隨著無數的歡呼聲,烏孤收起琴弓,精神抖擻地站起身來。


    雖然奔波了兩天,又經過整整一夜的奮鬥,他卻並不感到困倦。轉過身來,他便看到收起雨傘的慕容恪,以及被一個高大健美的女子抱在懷裏熟睡的女兒烏雲。


    慕容恪將手裏的長戟和雨傘交給身旁的心腹副將,然後肅容正身,抱拳對他深深一揖,恭敬地道:“恪感謝仙長的大恩。”


    烏孤很有禮貌地拱手還禮,“將軍過獎了。在下同樣有鮮卑血脈,既有能力,理當奮勇當先。將軍以一己之力,庇護萬千百姓,在下感佩於心,如今略盡綿薄之力,也是應有之義。”


    慕容恪非常高興,俊美無儔的臉上浮現出豪邁的笑容,“你是我鮮卑第一英雄,也是天下的第一英雄。”他伸出右手,往城門方向一引,“請入城。”


    烏孤依稀記得,在曆朝曆代層出不窮的名將中,慕容恪是自己很喜歡的將軍之一,此時看到他,心裏不由自主地湧起一種親切感。他看著慕容恪,微笑點頭,然後上前從慕容夫人手中接過女兒,抱在懷裏。


    烏雲微微一動,迷迷糊糊地睜眼看向他,含混地叫道:“爹。”


    烏孤溫和地回應,“哎,爹在呢。”


    烏雲閉上眼睛,仿佛夢囈一般地說:“我要跟爹在一起,生生死死,都在一起。”


    “好,爹會一直陪著你。”烏孤說著,向城門走去。


    這時,耀眼的陽光忽然暴漲,放射出絢麗的光芒,將父女兩人的身影漸漸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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