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那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抱箏姑娘,聽到太子問話,緩緩仰起臉,是一張十分平庸無特點的臉。可一雙眼睛極其出彩,隻因那雙眼眸令她平平無奇的臉龐瞬間生動起來。


    她抱著碩大笨重的古箏,語調樸實憨厚,連笑容都透著一股不甚聰明傻傻嬌憨的味道。“殿下是要聽奴婢彈支曲子嗎?您想聽什麽,奴婢現在就彈奏。”說完又要坐回位置上。戚采意瞧她長得實在龍套臉,不配有台詞和戲份的那種,便揮揮手讓她自行離去。抱箏姑娘笨拙的費力鞠了一躬,然後恭恭敬敬退出了屋子。


    屋外回廊彎彎曲曲,蜿蜒延伸遠處,顧寫意就倚在一根廊柱下,雙手環胸似笑非笑看著她。抱箏姑娘走路輕靈無聲,如弱柳扶風,儀態十分好看。待她走近,顧寫意上下打量半響,嘖嘖稱奇道:“前日見你男人裝扮,陽剛硬派。今日扮做女人,竟也瞧不出毫無破綻。”


    抱箏姑娘拋一個媚眼給顧寫意,眼睛神采飛揚水汪汪的,怎麽看都是個大姑娘:“五爺想學,奴婢可以教給您。沒準日後,可以靠這招保命也說不定。學費好商量。”


    顧寫意不屑一顧,讓他裝女人保命,怎麽可能!他懶得再廢話,直言道:“你如何將那些重要東西傳遞,而不被發覺?”


    抱箏姑娘低頭抿嘴一笑:“我自然有我的辦法,不然怎好意思收五爺那麽多銀子。”依舊那副不甚聰明的嬌憨模樣,做的事卻是石破天驚——轉手竟將箏直接丟了過去!顧寫意抱住的瞬間臉色大變,險些一不留神被壓趴地上,打了晃兒驚詫出聲:“竟全在這裏麵?”


    抱箏姑娘如一股清風,瞬間來到顧寫意身邊纖纖玉指一撈,古箏輕輕巧巧回到了自己懷裏。莫懷前則迅速上前,扶住顧寫意免得他跌倒出醜。兩人同樣的速度,眨眼功夫完成了所有動作。


    抱箏姑娘灑脫的擺擺手:“奴婢這就去給各位老爺彈曲子了。”說罷頭也不回的走遠了。


    莫懷前警惕地注視抱箏姑娘或者說漢子走遠,對顧寫意笑道:“主子爺,你這麽一搞,戚采意接下來怕是要頭疼了。”


    “誰叫爺是個君子呢。”顧寫意揉了揉手腕,淡淡道:“有仇不報非君子嘛。”


    片刻後,戚采意在莫懷前引導下,見到了臨水亭榭中的君子寫意。風吹過園中草木吹過湖麵,溫柔地撫過他月白色衣衫上。戚采意覺得眼前畫麵美好,忍不住停下腳步多看了幾眼。顧寫意察覺到有人前來,抬眼看來,二人隔著水麵遙遙相望。


    戚采意停下不走,顧寫意麵上未有絲毫詫異,隻是靜靜看著他。戚采意心底驀然意識到,顧寫意若起程回大雍,以兩人身份以及落後交通條件下,再見千難萬難。想到這點,戚采意這個向來沒心沒肺的家夥,突然心底特別不爽。


    但戚采意很快又露出笑嘻嘻的表情,抬腿快步走向臨水亭榭。亭中早已備好了酒菜,兩人落座寒暄。顧寫意說自己兩日後就要班師回朝了。戚采意瞧他態度彬彬有禮,雖談不上熱情,臉上卻也不見惱怒,不由地想,難不成大師兄對自己很有幾分感情,不計較自己言而無信坑了他一把?本來就是麽,他又不是心疼錢,實在是手頭緊。


    顧寫意應該能夠理解他……吧?


    兩日後。


    旗幟獵獵,碩大醒目的“雍”字在藍天之下舞動。旗幟下的顧寫意高坐馬背之上,向下看,是一支經過數次惡戰的雍軍,脫胎換骨,軍紀嚴明。向上看,天氣晴朗,適合遠行。


    道國的送別隊伍也算給足了雍國麵子,大大小小官員來了幾百號,還有今日下詔被冊封太子的戚采意親自來送行。戚采意身穿袞衣,不顧大臣反對,屈尊降貴站立在顧寫意馬側。顧寫意和戚采意一樣,骨子裏都是十足的現實主義者,他根本不需要戚采意麵子上這種假惺惺的“給麵子”行為。


    戚采意仿佛一眼看穿了顧寫意的不耐煩,仰起臉衝他咧嘴一笑,露出亮晶晶的小白牙:“五郎哥哥千萬別想多,我站在這純粹不舍得你走,想靠近方便多聊幾句。”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顧寫意還沒說完,突然後半句噎在了喉嚨裏。他眉頭微蹙,看向了戚采意。


    戚采意的手指在寬袍廣袖的遮掩下,順著顧寫意衣抉深入,輕輕捏了捏他的腳踝,食指在潔淨的皮膚打圈。顧寫意緩緩的,深深吸了一口氣,臉色漸漸冷下來,一手牽著韁繩,一手緊握馬鞭指尖發白。他下巴微揚,眼珠向下睨視戚采意,神情儼然冷峻。


    外人遠觀,隻覺戚采意處於下風,仰頭瞻望馬背上的人,目光中滿是敬重仰慕,戀戀不舍。反觀顧寫意仗著有些許戰功和才華,缺乏風度傲慢無禮,紛紛替戚采意的敦厚善良忿忿不平。


    隻有靠的最近的莫懷前,才聽的到他們說了什麽,才知道兩者之間究竟是什麽情況。


    “我想明白了,不再為與你分別感慨傷懷。豐京與雍京雖相隔千裏,長途漫漫,其實也算不得事兒。”戚采意笑的毫無芥蒂,像極了無憂無慮的中二小青年。“你我日後政務愈忙,無暇抽身相見,也算不上個事兒。他日因為兩國政治利益起分歧,仍不是個事兒。”輕柔撫摸的手翛然緊緊攥住了顧寫意的腳踝。顧寫意挑起眉梢。


    “五郎才貌雙絕,無數人圍繞在你身邊,別人愛上了你,或是你愛上了誰,我也不會當那些是個事兒!”戚采意鬆開手,賢惠的幫他撣平衣角褶皺,衝他咧嘴燦然一笑,眼中靈光灼灼舞動,亮的駭人,“全因這世間,隻有你我才是同類。那群古人,又怎麽會真的了解你呢?我知道你懶又沒良心,別說來看我,估計走後連隻言片語都不會寫給我。不過沒關係,我定能找出辦法,讓咱倆在一起的。”


    顧寫意一席話聽罷,有些難以置信的瞪著戚采意,戚采意嘻嘻哈哈笑著走了。顧寫意呼吸有點急促,坐直身子,眉心擰成了“川”字合上了眼。莫懷前擔憂的喚了聲,“主子爺……”顧寫意睜開雙眸,搖頭苦笑,眼底陰鬱的望著前方道:“想不到爺活了這麽些年,還是會看走眼。原以為撿了隻落水的狗來養,誰料想養大一看是隻狼。”


    莫懷前雖不幸淪為太監,平時裏亦是表現的百般謹慎小心,但骨子裏和顧寫意乃一個路數的傲慢霸道之人,聞言揚眉笑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您再英明,難免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奴才現在隻可惜要啟程離開,看不到主子爺這些日子謀劃的手段,是如何敲打白眼狼的。”


    顧寫意抬眼遠眺,目光所及的前方,好巧不巧站著位冤家熟人——戚微之。如今的戚微之與如日中天的戚采意比,可說低調到夾著尾巴做人。但那麽多年對道國官場的精耕細作,讓他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即便暫時受挫,仍舊擁有極大的政治能量。顧寫意還挺喜歡這個處境下的戚微之的。


    戚微之其實一直都在不著痕跡的偷偷觀察顧寫意,兩人視線在半空中一觸即離,仿佛多看一眼對方就能瞎了眼睛。戚采意雙眼鋥亮的左看看右看看,笑的有點壞,又有點得意——如果當時是戚微之而不是他首先和顧寫意結成聯盟,如今恐怕彼此境遇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有句話說得好,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做人特別是做身處政治漩渦中的男人,更是要眼夠準,心夠狠,手夠快。


    顧寫意與其衛隊從城中穿城而過,豐京城裏的老少爺們、大姑娘小媳婦,統統丟下手中活計,早早便一窩蜂傾巢而動,或是推擠在路邊,或是爬到樹上占領製高點,還有提前訂好沿街酒家二樓臨窗好位置,等待兩個多時辰,隻為能看一眼傳說中的大雍國五皇子顧寫意,究竟長了個什麽模樣。


    豔陽高照,光線刺眼,顧寫意所經之地無不產生引發混亂,百姓就像瘋了般往前推擠,想要看得更清,甚至還有人從樹上掉了下來引起一片驚呼。顧寫意倒是不介意被看,他懶惰奢華到洗澡更衣如廁都一堆人伺候,早被看麻木了。走了半路,陽光刺目,命人取了一頂帽子,瀟灑隨性的扣在頭上。


    於萬人嘩然歡呼中,顧寫意側頭對錯他半個馬身,隨時侍奉在旁的莫懷前笑說,“懷前呀,你說爺是個好人嗎?”


    莫懷前對於顧寫意看似莫名其妙,實則另有深意的問題,早已習慣了,當即麵不改色心不跳回答:“主子爺想是就是,不想便可以不是。”


    顧寫意低頭嗤笑,他曉得莫懷前絕非在拍馬屁,而是真心覺得他不論做什麽,都是無比正確無比英明的。


    “想來戚采意也是吃定爺是好人又要臉,與戚微之交惡後,不可能盡釋前嫌。”顧寫意拉低帽簷,勾起一邊嘴角笑了,“爺確實是喜歡當個好人,不過偶爾也不介意當個來而不往非禮也的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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