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那願意過把癮就死的人被領來時,顧寫意並不在。這事他不方便出麵,便交由莫懷前和侯安泰全權處理。


    見麵的地方,是一處街頭挺常見的,普通客棧裏的一間客房。莫懷前依靠在窗邊牆上,麵色冷淡地望著窗外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內心很平靜的想,其實很多大事件的伊始,並不轟轟烈烈,也不引人注目,隻是在不起眼的某處悄悄滋生而後一發不可收拾。


    莫懷前轉過眼珠,看向屋內坐在桌前埋頭大吃的男人。那男人一副員外老爺的裝扮,可惜穿龍袍也不像太子,粗手大腳處處看得出是沒享過福的苦出身。身材算得上結實健壯,就是瞧著有點愣頭愣腦,連吃帶喝吃的呼嚕嚕作響。


    莫懷前看人,侯安泰在看他。不過不敢直接看,而是裝模作樣眼皮一抬一抬的偷瞄。不論是莫懷前這個人,還是顧寫意安排下來的這件事,侯安泰都有趣十足。他挑了房間牆角溜邊站好,興致勃勃等莫懷前會交代王二狗子差事。


    正在吃斷頭飯的男人就叫王二狗子。沒成親,也就沒兒沒女。靠賣苦力打零工糊口,每天過得苦哈哈的。混的慘,脾氣倒是不小,眼高於頂小事不屑做,大事又輪不到他做。以前還有個老娘在,出於樸實的道德觀念,他還勉為其難去想辦法賺錢,後來老娘生病走了,他就更不正幹了。


    這是個一心想幹轟轟烈烈的大事,但沒機會沒門路也沒什麽本領的人,正適合用去辦“那件大事”。侯安泰想,當初五爺交代要找人,還覺得不會太好找,可自己稍微動動腦筋,就迅速而精準的找到了。世間芸芸眾生,大部分人活的麻木不仁。活著純粹因為還沒死,所以也就隻能活著。連莫懷前都不得不承認,自己做事很有一套腦筋和方法。想到這,侯安泰又斜眼去看莫懷前。好巧不巧,莫懷前的視線也射了過來。


    莫懷前的眼珠瞳孔偏淺,缺少情緒波動,漂亮得像琉璃珠子,可就是不太像活人的。光澤太硬了,幾乎不帶煙火氣。四目相對,侯安泰頓時氣焰和得意低了不少。他是個“絕不會再同一個人同一件事上栽兩個跟頭的人”,可對上莫懷前,連著幾次討不了好,被修理的很慘。侯安泰有時候感覺這人簡直是自己的魔障。還有那個五爺,對自己了如指掌,未卜先知到了邪性的地步。


    見王二狗子吃得連連打飽嗝,莫懷前回到桌前,坐下開了腔。


    莫懷前:“銀子花的如何了?”


    王二狗子想了想:“可能,應該還有不少。”當初莫懷前拿給他五百兩賣命錢時,他是很吃驚兼意外自己的命居然這麽值錢!拿著錢先去置辦行頭,按照自己做工的那家老爺一樣來的。又去吃了最好的館子,逛了最好的窯子,反正把能想象到的都做了一遍,銀子還剩下老多——沒辦法,貧窮真的會限製想象力和創造力。


    莫懷前盯著王二狗子的臉,不放過任何表情細節:“錢是好東西,這幾日過的如此舒坦,還舍得去死嗎?”


    王二狗子斜楞著眼:“敢!隻要你們說到做到,讓老子轟轟烈烈留下點名堂!”頓了一下又補充道,“死不怕,就是怕受折磨。”


    莫懷前斬釘截鐵:“放心,保證不叫你受罪。明天你……”


    莫懷前條理清晰,細致明白地把明天的行動說了。聽得王二狗子眼睛越瞪越大,侯安泰眼睛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末了,莫懷前臉上帶出丁點笑意,很認真對王二狗子說:“重新起個大名,那可是要往曆史裏留的。”


    換誰都覺得皇宮大內定然固若金湯,根本不存在外人可以隨意闖入的情況。最妙的是,連他們自己的皇城守衛都是這麽想的。


    永輝二十一年,十一月初七酉時,一名壯年男子拎著根棗木棍,暢通無阻由東華門進入皇宮大內。期間碰到兩個太監好奇質問,被其施暴打傷。此人橫衝直撞,一路直闖進禦膳房。當大內禁軍、內廷太監們聞訊趕來時,他正盤腿坐在禦膳房裏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見圍觀觀眾到齊,男人蹦到灶台上嘰裏呱啦說了一大串,但因其情緒過於激動,表達能力又太差,眾人並沒有聽懂他想說什麽。隻記得男人最後喊了一嗓子——“吃了皇帝老子的飯和酒!這輩子值了!老子的名字叫王差,都記住了!”然後拿起禦膳房的菜刀,自己抹了脖子。


    這就是大雍後世鼎鼎大名的“闖宮事件”。之所以鼎鼎大名,不光因為事情發生的匪夷所思。還因為這件事導致永輝皇帝震怒,數天夜不能寐。整個皇城禁軍隨之“大地震”,受處罰的人數之多,涉及範圍之廣實屬曆代罕見。


    闖宮事件的最高潮部分,莫懷前混在人群中全程圍觀。他預備著王二狗子若被活擒,就需要走下一步計劃。好在王二狗子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唱完獨角戲,痛快圓滿的落幕了。


    莫懷前步履輕鬆回到雍華殿,把所見所聞講給顧寫意聽時,後者也在用膳。顧寫意吃的心不在焉,他覺得自己上輩子事沒辦好,小娘親都叫人害死了,實在內疚到落了心病。但不做準備也是不成的,他不能把自己及所愛的性命幸福,都叫別人捏在手裏。所以他隻能順勢而為,悄悄的爭,悄悄的布局。


    闖宮後續的發展和顧寫意預計的差不多,大量宮中禁軍將領受到牽連被罷免處罰,空出不少位置。而前不久出征道國的有功勞將士需要安置和擢升,借此事件填補了不少空缺。顧寫意想種下的種子早晚有一天會生根發芽,不用急慢慢來。


    在“闖宮事件”造成的政治風波逐漸平息時,顧寫意走馬上任,入工部辦差了。


    工部掌管宮殿繕修、工匠、屯田、水利、交通等事務,官署裏不少人是純粹的技術官僚,這點還是挺合顧寫意胃口的。他上輩子當皇帝那會,想了各種辦法搞“官吏合流”,想把不懂實務隻會寫錦繡文章的官員都踢回家養老。結果被掌握筆杆子的文人追著罵了很久,給他編了很多莫須有的黑料,並打算黑他個上千年。


    說到懶,顧寫意是真懶。但說到工作認真,他也是真認真。眼見就要進入正月新年,雍京氣候反常下起大雪。嚴重的雪災導致道路封鎖,房屋倒塌上萬間。因為是自己的工作範疇,他親自跑去現場指揮疏導交通和搶修房屋,不然這鬼天氣要凍死很多百姓。


    皇帝家也是要過年的,臨近年關,宮裏的宴席是一天天多了起來。這日顧寫意從早忙到天擦黑,匆匆趕去宮裏參加皇帝的賜宴。他最後一個到,剛進門,還沒來得及請罪,就見大殿裏上至皇帝下至宮女太監,中間一群皇子們,抬眼見他都是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顧寫意向來很講究吃穿用度,往日裏可以說打扮的風流瀟灑。可此刻他裹得像頭熊一樣,那張向來缺乏血色的玉色臉龐,被凍得粉一片紅一片的。


    整日冰天雪地在外麵奔波,冷都冷死了,他根本顧不上美醜了。


    宮殿下麵有地龍,將屋內烘烤的溫暖如春。聽著周圍笑聲,顧寫意臉上沒什麽表情,站在那開始脫衣服。這種級別的宴席,莫懷前是沒資格進來的。


    他先是取下手套、帽子,拋給一旁的小太監,然後低頭去解大氅的係帶。按理說脫外套並沒有什麽值得看的,可大殿裏的人看他一舉一動有如看戲。明明沒意思的事他做起來也多了幾分意趣。


    脫到厚重的大氅、帽子,顧寫意頓覺輕鬆不少。他上前幾步,為自己的遲到向永輝皇帝告罪。


    顧寫意:“兒臣來遲,懇請父皇見諒。”


    永輝不回話,盯著他臉看半晌,而後向左右群臣笑道:“真是奇觀,朕可是頭回見五皇子臉紅。”旁人就又是一陣湊趣輕笑。


    熱氣撲上凍僵的臉,顧寫意感覺臉從冰冷轉而在發燙。他抬手用手背蹭了蹭臉頰,漠然地想,估計是紅成猴屁股了,不然不能把永輝逗這麽開心。放下手,他下意識視線轉向別處,正好對上太子的雙眼。


    大雍以右為尊,太子落座在皇帝右側首位。太子的視線既不冰冷也不不炙熱,就是那麽安靜又直接的看著他,目不轉睛,仿佛大殿裏除了他倆沒了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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