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屋內的顧寫意,鬆開了按在太子肩膀上的手。他也留意到了外麵紛遝而至的腳步,還有太監開道時嘴裏發出的“嘶嘶”聲。顯然來者不僅很多,還在東宮很有地位。


    和顧寫意鬧了一場的太子,酒氣揮發,此刻清醒了不少。他坐在椅子上,一如既往板著臉,似乎隨時預備著指點江山。然而頭腦並不完全清醒,一顆心是忽上忽下不著邊際,還混雜著啞然與失笑。他想五弟真是人不可貌相——方才兩人爭執,他屢次想拍案而起,都被顧寫意按回椅子上,站都不讓他站起來。幾次三番,搞的他怒也不是笑也不是。


    太子很口渴,但他喝高了也知道顧寫意不會伺候他喝水的。於是舔了舔嘴唇,悶聲悶氣說:“今日怕是說不清楚了,以後找時間繼續談。”


    顧寫意眼睛盯著門,等來者推門而入,語氣低沉道,“沒有以後,不許再提這事了!”


    情緒好不容易平複下來的太子又要光火,張嘴前下意識抬頭瞥了眼顧寫意的臉。看他側顏神情孤傲,薄唇緊抿,是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頑固樣子。說話口氣也是惡劣無禮,可瞧上去還是很好看。


    於是太子看了一眼又一眼,到嘴邊的話又消散了。從小到大,不知多少次被顧寫意氣到半死。每一次都發誓要教訓對方,可真見著了,心裏又全然是開心,把所有不滿都拋之腦後。甚至在政務上被激怒到想殺人時,心裏想一想他,洶湧的情緒也能得到很大平複。


    太子自覺是天底下最要臉麵的人,他是未來的帝王,是萬千子民的表率。沒人能猜到偶爾對上顧寫意他會心虛,總擔心並懷疑自己的表現類似犯賤。因此在五弟麵前格外威嚴,總要教育對方積極上進。


    可他也是個人,有愛人和被愛的需求。心底那些被身份地位而壓抑的情感與欲望,他要與人交換。要知帝王的愛不僅僅隻是一份感情,它沉重無比,卻又附帶了最至高無上的權力。它可以呼風喚雨,可以決定無數人的命運。


    所以,誰有這個資格,全盤享用未來皇帝所有的感情與熱忱?頭腦還有些醉酒後的暈眩,可太子覺得自己心裏豁然開朗,他想通了。


    隻有五弟夠資格。他也隻願意給他。


    “以後還長久的很。”太子開了口,“這事由不得你。”


    五爺他老人並不知道在太子心中,已經許給了他未來可以靠聖恩“禍國殃民”的特權。聽到太子胡攪蠻纏的話,隻是十分煩躁,不耐煩地向後一擺手,壓低聲音怒道:“快閉嘴吧!有人要進……”手上一熱,顧寫意回頭,見太子抓住他的手,貼在臉頰上又換到額頭上。


    太子自認琢磨通了,很是心平氣和。邊用顧寫意溫涼的手給自己發燙的臉降溫,邊老成持重地說:“回頭給你換個職務,總在工部能混出什麽名堂。本來士子中就一點好名聲都沒,還天天和一群工匠混在一起成什麽樣子!”


    顧寫意回眸,難以置信瞪著太子。看他誇誇其談不說,還理直氣壯拿自己的手蹭來蹭去,不知他這是又發的哪路瘋。


    門,被推開了。


    太子妃慕容婉然與王玉一前一後進來,抬眼見燭火下,太子坐而雍郡王立,兩人執手相看。


    聽到動靜,顧寫意眉頭緊皺,抽回自己的手,緩緩轉過頭,眼神陰鬱地看向來者。


    一時間,氣氛有些凝固。


    隻有太子沒好氣地對王玉說:“大半天了,連個端茶倒水的都沒有。王玉你是怎麽當差的?”


    沒等王玉回話,年輕的太子妃慕容婉然直視太子開口說道:“回殿下,早就為您準備好了。”說罷招呼身後的宮女進來伺候,端金盆毛巾與醒酒湯的宮女依次進門,輕盈靈巧地走到太子身邊。太子方才吼完王玉,緊接著就垂下眼簾,自始至終都未抬頭正眼看看新婚妻子。


    反而顧寫意因為對方強勢的做事風格,忍不住抬眼端詳。正巧慕容婉然也沒能控製住好奇心,調轉眼眸,看向顧寫意。兩人四目相對,顧寫意眼裏是看小姑娘的平和,而慕容婉然眼裏是好奇混合著提防。


    明亮燈火下,顧寫意毫發畢現,是個風流俊雅又光彩照人的模樣。對於這位雍郡王,慕容婉然今日之前從未謀麵。可從父兄口中,不知聽了多少回多少遍,自認已是很清楚對方的為人。


    知道他在宮中吃穿用度幾乎與太子對等,是皇子中的獨一份;知道他母妃背後是樹大根深,蠢蠢欲動的韓家;知道皇上對他表麵凶惡,實際為他跋扈行徑多方掩護;知道他小小年紀鋒芒畢露狠辣非常,視人命如草芥……還知道太子為了安撫籠絡他,步步退讓費盡心思,結果隻是讓他和背後的勢力氣焰更加囂張。


    慕容婉然不是柔弱乖順的性格,她飽讀詩書,深受家學影響,為了日後母儀天下做了諸多準備和犧牲。她會為了她的家族和天下大義,去做正確的事情。


    察覺到對方的敵意,顧寫意認為自己不冤。別人洞房花燭夜,他莫名其妙陪跑了半宿,可不是招人煩。如今又被太子鬧騰半宿,搞得沒了脾氣,話也懶得多說一句,直接抱拳告辭了。


    熏熏夜風吹著顧寫意向外走,跨過月亮門,穿過遊廊,眼見要走出去,卻被“小鬼”擋了路。


    顧自在小尖下巴高揚,笑得一臉狡黠,又靈又壞。身後頂著同樣一張臉的顧悠然,卻神色緊張,在後麵拉扯弟弟的衣袂。邊拉扯邊情不自禁偷看顧寫意,同樣的大眼睛波光流轉,蕩漾著月色的漣漪。


    “趁沒人發現我們,趕快走吧。”顧悠然扯一扯袖口,輕聲說。


    顧自在甩開哥哥的手,晃到顧寫意跟前。揚起稚嫩的小臉,紅潤的嘴嘟起,像小孩子撒嬌般,踮腳湊近顧寫意耳邊說悄悄話道:“五哥,你和太子的對話,我可什麽都聽到了。”顧寫意不動聲色,靜靜垂眼回視他。


    顧自在咧嘴一笑,一口小白牙在月光下白森森的。“若想堵住我的嘴,日後就得聽我的調遣。”


    顧寫意皺著眉盯他半晌,突然笑了。顧自在料不到對方會是這種反應,被突如其來的笑容弄得一愣。他見顧寫意身後就是燦爛星河,有流星劃過。


    顧寫意:“你若真說出去,根本無需我動手,自會有大把人收拾你。”


    顧自在眼神陰沉下來,張嘴還要反駁什麽。顧寫意卻伸手捏住九弟還帶著嬰兒肥的小臉蛋,向外一扯,顧自在的臉登時被拉變了形狀。


    “想威脅人,也得你有那個能力才行。”顧寫意鬆手,拍拍他的頭頂,“自在啊,這輩子學點好吧。”顧寫意並不需要等回答,說完就頭也不回的徑自離去了。


    沒能嚇住顧寫意,讓顧自在有些氣急敗壞。他呼吸急促,咬著手指甲,惡狠狠盯著顧寫意離去的背影。


    顧悠然走到顧自在身旁,視線一路追隨顧寫意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見。


    “滿意了嗎?”顧悠然斜視顧自在,“咱倆身份尷尬,不想著低調做人,反去招惹那些得罪不起的人!太子與雍郡王,豈是你我二人得罪的起的?”


    “你不用想我會老老實實夾著尾巴做人,我顧自在不論在哪,就是要興風作浪的!”顧自在放下手,翻著白眼道:“太子每日板著個臉,古板無趣,我才懶得招惹他。至於雍郡王顧寫意嘛……”顧自在在清冷的銀色月光中,像小孩子一樣躁動不安分,蹦蹦跳跳地向外走。“宮裏有趣的人不多,他算一個,我還是會去找他玩的。”


    顧悠然怔怔望著弟弟,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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