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贏。


    當站上這高台、站在鋒刃對麵時,聶爭這樣想。


    他要贏。


    當他被鋒刃一次次打得骨頭仿佛要錯位、肌肉仿佛變爛肉的時候,他還是這麽想。


    其實聶爭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每當對手是鋒刃的時候,他那種想要贏的心情總是格外強烈。


    他本來以為這種心情隻會在他麵對聶千鋒時產生。


    可他現在站在這裏,頭破血流也不肯認輸,明知會令林玦傷心難過也不肯認輸,心裏一遍遍想著,我要贏。


    又一拳砸在了他的身上。


    疼。


    真他媽疼。


    不想再這麽疼了。


    他要贏。


    怎麽贏?


    他腦海裏一瞬間閃現過十幾種功法招式,粗粗來看似乎每一招都足以應對他剛才挨的這一拳,然而以他目前與鋒刃的這點實力差距,他知道每一招由他使來都還差一點,那所有招式都放進一招裏麵呢?


    怎麽放?


    他怎麽才能打出來?


    他不斷地挨打,不斷地思考這個問題。


    其實他已經很熟悉了。


    這種每一拳都被鋒刃壓製的感覺。


    從他們第一次交手開始,他就不斷的體味到。


    鋒刃說,他的天賦比他高,根骨比他好,功力比他強,方方麵麵都要勝過他。他不肯承認,但他心裏是知道的。因為以往還沒有下山的時候,他也時常會在與人交手時落敗,敗給師父、師兄、又或者來少林論武的其他人,但彼時他內心和功法都是自由的,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敗是因為年紀太小、功力不夠深厚、經驗不夠豐富這些因素其中一種又或者幾種,卻絕不會因此而覺得自己技不如人,哪怕再練上十年也還是不如人。


    鋒刃是第一個給了他這種過於明確的挫敗感的人。


    雖然那一戰是他勝了。


    但那一戰鋒刃留在他心裏的堪稱刻骨銘心的打擊,卻要遠遠超過他留給鋒刃的。


    因為他帶給鋒刃的失敗,鋒刃隻要堅持個把月鍛煉與健身、將狀態與體力重新調整到巔峰狀態,就能輕而易舉將其抹除。而鋒刃帶給他的挫敗感,在他心裏激起的強烈勝負欲,他卻時至今日都還在不要命的進行著各種衝撞各種嚐試,帶著一天比一天更強烈的非贏不可的決心。


    這個人的一切都比他強,比他這個從小就自認為是天才的人更強。


    他認理,但他怎麽來認這個命?


    他一旦認了這個命,他還要拿什麽去打聶千鋒?那個在他故友聶照的形容之中、在全世界愛武之人的眼中、在聶家所有人的眼裏都天才無比的聶千鋒,那個讓聶照至死都分不清對他究竟是嫉妒還是憧憬的聶千鋒,那個年紀輕輕就奪盡“天才”“強者”這些詞中光彩的聶千鋒。


    所以他——


    抹了一把鼻子裏汩汩流出來的血,聶爭帶著嫉妒、不甘、不服輸、憤怒、不解、傷感、懷念、必勝決心揮出一拳,心想,所以他一定要更強才行,比他們所有人都更強。


    轟地一聲。


    這是他砸出那一拳發出的響聲。


    其實他真的想了很多。


    他把所有的情緒都放進了這一拳裏。


    如果是在武俠小說的描述之中,他想這或許能被稱之為走火入魔的一拳。


    但當這一拳揮出去以後,他的腦海就空了,他的心也靜了,他所有的感受都已經被他轟出去了。


    他靜靜地看著鋒刃猝不及防挨了他這一拳,踉踉蹌蹌退後數步,整個人都散發著承擔巨大的難以消化壓力的痛苦,滿眼驚愕地看著他,那驚愕之中甚至有兩分不加掩飾的震撼與嫉妒。


    嫉妒。


    有朝一日,他居然能在鋒刃看他的眼神裏看到“嫉妒”。


    這個看似高貴冷豔人狠話不多、實則又狂又傲眼睛長在頭頂不可一世的鋒刃。


    他應該為之自得嗎?


    可他現在心裏激不起什麽高興的驕傲的情緒。


    那鋒刃之所以這樣看他,是因為他終於打出了一分鍾之前都還隻存在自己想象中的一拳嗎?


    真的嗎?


    可他現在心裏空落落的。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打出了這一拳。


    也不知自己還能不能打出第二拳。


    他閉上了眼睛。


    他心裏沒什麽想法了。


    一切的情緒都沒有了。


    他隻想戰勝對手而已。


    *


    在這一場比武之中,聶爭一共打出了三拳。


    是林玦以及在場所有人都從沒有見過的三拳。


    每一拳都是在他被鋒刃逼到毫無退路、仿佛下一拳再不還擊就要被生生打死的情境下使出來。


    第一拳暴烈。


    第二拳沉靜。


    第三拳舉重若輕。


    真的很輕。


    他拳頭已經懸掛在鋒刃眼前了。但這來勢如山川河嶽的一拳,卻終究隻輕輕點在了他心口,而後輕飄飄放下。


    與這一拳輕飄飄放下同時發生的,還有拳頭的主人那沉重地咚地一倒。


    *


    “本輪比武,獲勝者,鋒刃!”


    鋒刃單膝跪地,渾身的每一塊骨骼、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囂著沉重的負擔,然而他呼出來的每一口氣卻隻如遊絲。


    他累了。


    他已經整整三年沒有這樣累過了。


    在他的對麵,聶爭直挺挺仰躺在台上,閉著雙眼,一副很是安詳的模樣。


    然而七竅都差點要流血的麵目全非的可怕模樣實在很破壞這份安詳。


    他沒有力氣了。


    是以最後那一拳,他隻來得及碰到鋒刃身體,證明他使出了這一拳,而後就像個無賴一樣直挺挺倒地,仿佛是要給全世界都留個懸念:我有能力打敗你,但我今天先不跟你玩了。


    是啊,此時此刻現場包括全世界收看這場直播的人、包括鋒刃本人都在想這個問題:如果他剛才那一拳能夠再堅持哪怕三秒鍾,此刻躺在地上的又是誰呢?


    但無論如何,勝的人是鋒刃。


    這一場比武勝負無可爭議,然而那其中過程、尤其聶爭那神乎其技的三拳帶給眾人的震撼短時間內卻實在令人難以消化,是以現場對於這結果的掌聲以及歡呼稀稀拉拉到令人尷尬。


    然而這絕不是說他們對於這結果難以認同,對於鋒刃的實力有所質疑,而就是、單純就是……回不過神來。


    同樣回不過神的甚至還包括鋒刃自己。


    他在體會一些東西。


    比如在聶爭使出第一拳爆裂之拳時,他心裏浮現出的的過往二十五年間從未對任何人產生的嫉妒之情。


    比如在聶爭使出最後一拳時,他一瞬間產生的哪怕在三年前那場巔峰之戰中也沒出現過的恐懼之心。


    嫉妒,恐懼,人生很了不起的、離他卻很遠的兩種初體驗,由這個第二次敗在他手裏的手下敗將在一場比賽中通通帶給他。


    他想,人生果然還是不能受製於一些虛名,曾經因為“世界第一”這華而不實的四個字就止步不前、甚至一度醉生夢死的自己,現在想一想這是何等愚不可及。


    有人在後麵披星戴月,日夜追趕不休。


    他卻在前麵悠遊漫步,還要一邊高唱無敵是多麽寂寞。


    活該他被這小他三歲的孩子嚇得屁滾尿流。


    活該!


    好半晌,鋒刃笑著從地上站起來,走到聶爭身邊,伸手不客氣給了他一巴掌:“睜眼,別裝死。”


    *


    而台下呢?


    台下直到這時才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喝彩聲。


    為勝者,更是為了這場比武本身,為那絕境之下爆發出燦爛光輝的驚豔三拳。


    人群之中,林玦這回沒有急著衝上台去。


    她也不知怎麽,眼淚總是止不下來。


    其實她又不懂武術,但她從聶爭打出那最為暴烈的第一拳時,眼淚就刷刷開始淌。一半心疼一半驕傲,就這樣再也止不住。


    或許是因為她知道,前前後後挨了那麽多揍,住了那麽多次醫院,藏著那麽堅定的心思,他終於是在這一條路上有所斬獲吧。


    她不懂武術,她隻懂他。


    半晌好不容易穩定情緒,林玦正準備上台去撈人,目光無意瞟了眼旁邊,卻立馬給嚇得呆住了。


    她她她她她、她沒看錯???


    永遠一副智珠在握淡然模樣的馮杉馮大館長這是在……流眼淚???


    比林玦更早發現這奇觀、也更加手足無措的是季雲憲。


    其實馮杉這狀態絕沒有“流”眼淚這樣誇張,也就是眼睛比平日裏水潤點、紅了點,又在林玦轉頭時,正好抬手拭了一下眼睛。


    而季雲憲更加清楚,馮杉這絕不輕彈的眼淚跟傷心難過失落這些情緒沒有半點關係,甚至落淚的理由很有可能恰好相反。但她理智上知道是這樣,情感上卻還是慌亂極了,她甚至也想衝上台去,像鋒刃那樣給她欣賞仰慕的男人一巴掌,罵他:叫你厲害!你居然敢把我師父厲害哭!能的你!


    是啊,馮杉當然是因為聶爭的厲害而哭,不然還能因為什麽呢?


    放下手臂,馮杉坦然露出自己通紅的雙眼:“我就是真的沒有想到,我自己要說放棄又沒能徹底放棄、要說堅持也沒有堅持到底的很多年前的夢想,居然真的在這個年輕人身上實現了。雖然我就是期待看到這一天才一路跟著他的,但我還是……”


    他有些說不下去。


    因為心情實在太複雜。


    驚喜當然有了,喜悅、驕傲、震撼、欽佩這些情緒充斥他滿心滿腦,一樣不缺。可與之同時,淡淡的不甘、嫉妒、苦澀……這些反麵的心情同樣難以掩飾。


    讓他一個年近四十、常年精心維護成熟穩重有內涵人設的老男人怎麽說得出口。


    季雲憲和林玦卻不必他說就自然懂得。


    林玦哥倆好地拍了拍他肩膀:“要不要跟我一起上去安慰你那顆傷心失落的珍珠啊館長?”


    馮杉嚇得渾身都抖了抖:“珍珠是什麽鬼。”


    林玦眨了眨眼:“慧眼識珠嘛。”


    馮杉噗地笑出來。


    季雲憲朝天翻個大白眼:“你這冷笑話令我不得不一秒入冬以示敬意。”


    冷笑話確實很冷,台上的聶爭但凡今天沒徹底成個死人也絕不可能傷心失落,但這些又有什麽關係呢,隻要馮大館長笑出了聲,林玦覺得自己也不介意再講兩個冷笑話,甚至再多誣陷自家心上人兩句也不是不能考慮。


    季雲憲因此而覺得林玦簡直雙倍煩人:你他媽天天在我麵前秀跟我看上的小男生的恩愛也就算了,現在連討我師父歡心這件事也要跟我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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