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有些恍惚想道,其實林玦真的很疼他了。他至今都還記得八歲的自己因為什麽都不懂,很輕鬆就跟師父說出自己來曆時師父那驚詫過度的神情與態度,在那之後他也一直牢牢記著師父教給他的緘默法則:有些事情太過匪夷所思,一點也不符合絕大多數人所知道的常理,真話聽上去反倒更像在撒謊。所以注定得不到認可但也沒有必要得到別人認可的真話,比起說出口,不如就留在你自己的心底裏吧。至少你自己知道真相,也維持了尊嚴。


    他越大越知道,為什麽這句真話會比謊言更難取信於人,他確實也學會了沉默。但是當他察覺到自己對於林玦有所心動的第一刻起,他就從沒有想過要隱瞞她這件事。


    她有信或不信的權利,而對認定之人毫無保留則是他自己的原則。


    她明顯是不信的,但因為對象是他,所以她正在努力的想要尋求令自己相信的辦法。


    這就夠了。


    “你不記得了嗎?”看著她又慌張又誠摯的精致漂亮的臉孔,他輕聲道,“最開始我們認識的時候,你總是諷刺我,我說話的方式、走路的樣子、穿的衣服留的頭發……每一樣都能成為你嘲笑我的理由,你總說我是個電視劇裏跑出來的古董,甚至還因為我叫你‘施主’要罰我的款。”


    雖然這些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也明知道他在這時講出來必有用意,但林玦隨著他的話回憶最初自己那智障般的言行傻缺般的態度……她真誠的希望人生能夠倒帶==


    “你想過嗎?”聶爭看著她,道,“如果我隻是從小生活在少林,隻是多看了幾本古籍,是不是真的會養成最初站在你麵前的那個我?”


    林玦……當然想過了。那時她看著天天聽著聶爭的施主貧僧與之乎者也,不知多少次在心裏吐槽他是個真·蛇精病,吐槽完了又疑惑從小長在山裏的人難不成都長成他這樣?可也沒聽過那些個混娛樂圈的少林弟子被人說神經病啊。再說了如果讀看幾本古書多學幾天武功就會像他一樣直接把自己搞成個古人,那那些專門搞古代研究的學者一個個都得是什麽樣呢?但是吐槽再多回疑惑再多次,她最多也就覺得他天賦異稟,開開玩笑說他是行走的n世紀前古董電視劇裏跳出來的武林高手,而絕不可能真把他跟什麽穿越時空聯想在一起。


    果然這還是太荒謬了。


    她有些艱難問道:“所以你施主貧僧的是因為……”


    “我本也出自少林。”聶爭道,“我自幼無父無母,長於少林,在八歲那年,不慎跌落山崖,醒來便已在‘另一個’少林。”


    雖還是不太相信他的話,林玦卻已忍不住心疼問道:“那你當時……害怕嗎?”


    一個八歲的孩子,自幼長於寺廟,心誌單薄而稚嫩,眼界狹窄而童真,突然有一天從原本熟悉的一隅之地進入到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對於當年那個孩子而言,這是何等恐慌又茫然的事?唯一值得慶幸的,大約是兩世交替,他依然在“少林”。


    點了點頭,聶爭忽然道:“其實這世上第一個接受我來曆的人是阿照。”


    林玦一怔。


    “他和師父一起救了我。”聶爭道,“我養傷期間,他天天來陪我,問我的來曆,我說了,他自然而然就接受了,還跟我講很多東西,現在的世界現在的人,他說我是‘從天而降’來陪伴他的朋友,他感到很高興。”


    於是他也感到很高興,連心裏巨大的惶恐無助也因為這位同齡的新朋友毫無保留的接納與安慰而稍微平複。也是這位新朋友的態度令他感覺這件事仿佛也沒什麽大不了,於是他又告知了師父,得到師父無比的驚詫與之後好幾年間對他慢慢的安撫與教導。


    他每一個字都講得仿佛像真實發生,林玦卻因此而更加茫然。她依然不願意相信小說電視劇裏才會看到的穿越時空,但是聶爭這樣認真的想要取信於她,她又不願意去懷疑他所說的哪怕一個字。


    “那少林寺裏的其他人呢?”她掙紮著問道,“你師父和聶照救了你,但是你這麽大一個人突然出現在少林,其他人就沒有問過你的來曆?那是你怎麽說的?後麵這麽多年呢?也沒有人說什麽嗎?”


    聶爭眼中閃過一縷茫然。


    “那時候……”他有些遲疑道,“師父說,所有的事都交給他去處理,我不必多說什麽,隻要跟阿照好好一起練功一起玩,別的都不用管。我聽師父的話,這些年……沒有師兄弟問過我什麽。”


    林玦蹙著眉頭。她總感覺一切都不太對勁,卻又說不上到底哪裏有問題。憑空出現的人……穿越時空……除此之外呢?除了真實與撒謊,還有別的第三種可能嗎?


    忽然又想到一個事,她問道:“你說過‘聶爭’這個名字你是因為聶照而取,那在那之前呢?你穿、穿……你以前的名字叫什麽?”


    “叫……”


    聶爭有些遲疑。但這與其說是遲疑,不如說他又一次感覺到茫然。


    林玦心跳有點快,口裏體貼問道:“隔太久了,你記不清了?”


    好一會兒,聶爭慢慢點了點頭。


    林玦沒再追問。


    但她心裏已經有了判斷。


    聶爭會記不清自己的名字?這種事可能會發生在別的改名字的小孩身上,但絕不可能發生在聶爭的身上!


    但林玦依然篤定聶爭不會騙自己。


    所以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她細細琢磨這些事時,聶爭卻忽然問她:“你還是不相信我嗎?”


    她當然相信了。林玦想。


    她或許不信這整件事,或許對這事裏許許多多的細節都存疑,但是她卻無條件相信聶爭所說的每一個字。


    但她並沒有輕率說出這句話來。想了想,她將自己脖子上一直掛著的一條銀鏈子拉出來。


    聶爭見過她這鏈子很多次。畢竟林玦騷包得很,兩人剛認識幾天,她從貧困底線又爬出來、重新開始打扮自己以後,幾乎每天都會根據不同的服飾和妝容而更換配飾,耳環、戒指、手鏈、胸針等,唯獨她脖子上的這條銀鏈子,聶爭幾乎從沒有見她摘下來過,時間久了,不自覺的就對這鏈子生出一點在意。他想了好幾次,今天終於見到這鏈子上的掛墜是一枚有缺口的玉環。


    “我的名字,林玦。”林玦道,“你知道怎麽取的嗎?”


    以往聶爭不知道,現在看到這枚半環,心裏卻隱隱踩到了。有缺口的玉,半環為玦。


    果然林玦道:“我是被直接扔在福利院門口的,當時身上除了穿的衣服,另外還有一個寫著‘林’字的紙牌,以及這塊不完整的玉指環。林玦,這個名字是我自己給自己取的。一開始我在福利院另外有名字,後來等我稍微懂點事,院長就把這兩樣東西給我,我知道了我本姓是林,然後那時我有一本爛字典,我翻了很久,終於翻到這個‘玦’字,知道了這塊狗*屎指環的書麵說法就是‘玦’,我就給自己改名字叫林玦了,你知道為什麽我要這麽叫我自己嗎?”


    聶爭有些遲疑:“為了……紀念?”


    “的確是為了紀念。”林玦殊無笑意牽了牽嘴角,“林玦,被姓林的扔掉的一塊廢玉。我用這個名字來紀念自己的出身來曆,順便也提醒自己別在過得不好的時候偷偷憧憬什麽家庭溫暖,畢竟那玩意兒還不如福利院好歹給過我幾年吃穿照顧呢。”


    聶爭看著她,心裏很難過,卻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麽。


    “今天路西川說,他本來以為我們如果不出問題的話,以後理所當然的會結婚。”林玦聳了聳肩,“但是說實話,雖然當初我很輕易就決定跟他在一起,也不介意同居什麽的,但是我腦子裏還真是一次都沒想過結婚的事。大概我理想中的‘家’,就跟我之前買的那個房子一樣,隻有我自己能給到我自己吧。”


    明知不是時候,也不應該,聶爭卻到底還是為她那句“沒想過結婚”而內心小心翼翼雀躍了一秒。他一邊雀躍一邊想,原來他是這樣小氣又自私的男人,這還真是頭一回知道。


    “好了,現在我也把我心裏最尖酸刻薄的最大秘密分享給你了。”重新將那鏈子塞回衣領中,林玦笑笑看著他,“你問我信不信你,我當然信了。我不但信你所說的每一個字,也信你是內心比我強大很多溫暖很多的人,我信如果是跟你這樣厲害的人在一起的話,大概在將來我真的會心甘情願打開我‘家’的門,再放另一個人進來吧。”


    注視著她亮晶晶的雙眼,好一會兒,聶爭忽然道:“‘林玦’很好聽。”


    “但並不是被人扔掉的玉。”


    “也不是廢棄沒用的玉。玉就是玉,始終是好的。所以——”


    伸手輕輕碰了碰她頸邊那細鏈,聶爭柔聲道:“等到以後你家‘開門’的時候,我們到時在一起將這塊玉取下來吧,那時你想扔掉也好,隨便放在什麽角度都好,都隨你。”


    林玦留著這玉環,從來不是想留個憑證將來用以尋找親人。既然她自己對二十多年前的親情並沒有任何執念,聶爭便也覺得這並不值一提。所以不如就幹脆拋棄了吧,當她有了真正的家人,往後就再也不必耿耿她曾為誰所拋棄。


    她是好的,是值得更快樂、更灑脫的生活。有瑕的玉,在他眼裏,是這世上最好的玉。


    林玦微笑著看著他。


    不知什麽時候,她輕輕湊上前去,以麵貼住他的麵,以唇吻住他的唇。


    是輕吻,但吻雖輕,卻並沒有一觸即分。


    她在等人推開她。


    而這一回,聶爭卻終於沒有推開她。


    兩人靜默地輕吻一會兒,聶爭退開,往後一步看著她:“以往,我隻在練武累時,用力過猛時,又學會新的武功招式時,知自己又有所精益時,才會感覺到心髒砰砰直跳。然而我認識你過後,你言語調戲我也好,牽我也好,抱我也好,甚至更多時候你什麽也不做,就忙你自己的,我也總是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我才知,原來心髒的跳動並不隻是生理的反應,還在於‘心動’。”


    是啊,心動。


    林玦感覺現在聽他說這些話的自己就很心動。


    “我自幼長於少林,早年時隻當青燈古佛是此後順理成章的一生。後來等到阿照出事,我將他的目標視之為自己的目標,勤於練武,寒暑不綴。但我也隻將這一段時間當成人生中的一段經曆,而等到這段經曆過去,我必然還是要回到自己的正軌之上。”


    或許是已經跟林玦講出了“穿越”的真相,聶爭不再像這段時間以來竭力的學著“現代人”講話,一言一辭,都更貼合他以往習慣。但心境同樣早已發生變化的林玦,現在聽他文縐縐的說法卻一點不覺得難受了,反而美滋滋的想,不愧是立馬就要成為我男朋友的男人,真有文化。


    “我的‘正軌’卻被你的無意給阻斷了。”聶爭注視她,眼底存著星星點點的笑意與甜意,“一開始,我真的很惱怒,很沮喪,也迷茫於將來不知還能做些什麽。但是漸漸的,我也不知具體從哪一天開始,我心裏不再為不能出家而難過,甚至於那空出來的地方一點點被欣喜和慶幸填進去。一直以來,我是個內心空蕩蕩的人,對往後沒有期許,但我卻越來越多的去思考‘未來’,去想我能夠做的事,甚至認真琢磨你所說的當‘明星’,我不知該怎麽當,也無意成名,但我知道這樣做可以賺錢,賺了錢才能、才能生活。”


    他看著她,好一會兒,道:“我是因為你,才第一次開始想要‘生活’。”


    林玦的心砰砰直跳。這男人真是……她想,這男人為什麽隨隨便便講兩句話都比別人的情話還要更動聽一百倍,這男人真是令她心動得想要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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