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轉的彼岸花(注1)


    染成一片火紅的景色中,有一抹穿著水手服的身影踽踽而行。


    平緩延伸的田埂,以及隨風搖曳、掩埋一切的芒草,均染上濃重的暮色。


    開滿彼岸花的小徑前方,建了一棟十分窄小、仿佛融入周圍茂密樹林的稻草屋頂民房。


    閻魔愛輕輕揚手推開老舊的杉木門扉。


    她輕搖著一頭美麗的烏黑長發,靜靜地舉目仰望。


    在入口上方,纏住門上橫木的蜘蛛無聲地搖擺。


    有一隻看似貝殼的蛾,被困在蜘蛛網的一角,它痙攣似地拍動翅膀,力道卻微弱得不比一陣微風。


    一隻蜘蛛盤據在蛛網另一端,凝視蛾的垂死掙紮。


    「歡迎回家。」


    映在紙門上的祖母影子並沒有回頭,不過她蒼老的聲音卻一如往常迎接著剛到家的愛。


    「……我回來了。」


    愛的家隻是一個圍著土牆的和室,那是一棟非常簡陋的建築。


    她跪坐在玄關的漆黑地板上,膝蓋肌膚感到一陣沁涼。


    關上紙門之後,黃昏夕照、祖母與紡車的影子共同融成一片黑暗。


    房中隻能隱約聽聞紡車轉動的聲音。


    「……愛,委托來了唷。」


    祖母紋風不動的身影靜靜地說道。


    愛沉默地把視線轉向角落。


    牆邊的質樸矮桌上,放著一台跟這棟稻草屋頂老房子很不搭調的舊式電腦。


    等待訪客登入的畫麵,此時閃現出鮮紅似血的光芒。


    這代表有人正在呼喚愛──帶著滿腹的怨恨,還有憎恨對象的姓名。


    害人終害己……(注2)


    愛隻會對他們這樣說。


    然後,被點燃的蠟燭數量,以及被記下的死者姓名又會增加一個。


    死亡絕對不是結束,而人們在那個時刻來臨之前都無法得知。


    即使靈魂跟肉體分離,也會被擺脫不掉的枷鎖永遠束縛下去。


    注1:彼岸花,學名紅花石蒜,又名曼珠沙華。因為花和葉不會同時生長,就像被生死輪回阻隔的彼岸,故名。


    注2:害人終害己,日本諺語,原文「人お呪わば、穴二つ」,意謂詛咒別人,自己遲早要遭受報應,所以會製造出兩個墓穴(咒殺對象和自己的)。


    第一章


    深夜裏無力敲打著屋頂的細雨,最後還是沒有轉變為雪。


    真以子用機械化的動作穿上鞋子,從玄關往外望去的景色一如往昔,她不禁暗自感到失落。


    為什麽不下雪呢?就算隻下一點也好啊。真以子這麽想著。


    平常她在玄關跟媽媽道別的時候,向來忙碌的媽媽隻會在廚房回應一聲,但是媽媽今天卻帶著慣有的慌忙神情走到玄關來送她。


    「真以子?」


    「怎麽了?」


    「……如果要買束什麽的,媽媽可以幫你準備啊。」


    聽到花束這個名詞,真以子立刻想到畢業典禮或是祝賀用的華麗花束,一時之間覺得無法理解。但是用不著反問,她一下子就明白母親是指菊花或百合之類的花束。


    「沒關係,不用了。」


    她搖搖頭,昨天剛剪短的頭發清爽地掠過肩膀。


    「可是……真以子,你們不是好朋友嗎?」


    「我們前陣子已經變得很疏遠了。」


    「是嗎……」


    媽媽想問的應該不是這件事。


    而是想問真以子是不是有什麽煩惱?心裏是不是藏了什麽事情?


    真以子是不是跟那個女孩有著同樣的想法?


    媽媽雖然想要詢問,卻覺得難以啟齒。真以子對媽媽回以開朗的笑容說道:


    「那我要出門了。」


    「路上小心唷。」


    跟媽媽道別之後,真以子轉身推開玄關大門。


    今天的空氣冷得讓呼吸凍成白煙。


    從真以子的家到學校,走路大概要花三十分鍾,剛好比學校允許騎腳踏車通學的距離還要短一點。


    昨天的寒冷夜雨,如今在柏油路的路肩積成肮髒小水窪;沿著通學道路種植的行道樹幾乎變得光禿禿的了,隻見落葉悲哀地沉入水窪裏。


    都已經穿上防風大衣,手指還是凍僵了。


    真是奇妙呢!真以子這麽想著。


    身邊有人死掉,明明讓她覺得身體裏麵好像也有一部分跟著死了。


    但是,她卻還是可以理所當然地吃早餐、整理行裝,一如往常地走在上學的道路上。


    等到自己死掉的時候,說不定也是這種情形吧?


    或許身邊的人在她死去時也會多少流些眼淚,然後就帶著若無其事的表情回去過他們的日常生活。


    ◆


    那時,真以子靠著客廳的沙發坐在地上,一邊心不在焉地對正忙著準備晚餐的媽媽回話,一邊擔心地看著她剛剪好的頭發。


    她抓起一撮瀏海,對著鏡子確認長度。可能剪得太短了吧。最好的狀態當然是可以留一頭柔順的長直發,可是真以子的頭發跟母親一樣,都有些自然卷。雖然剛剪好的時候看起來還不錯,但是沒過多久就開始亂卷亂翹了。


    「真以子,你看到六點的新聞了嗎?」


    媽媽提高音量喊著。廚房裏的小電視和放在客廳的大電視都正在播放晚間新聞,兩台電視隔著走廊各自傳出聲音。


    「真糟糕,又有國中生自殺了。」


    真以子心想:又來了?她現在已經不管頭發了,而是把注意力轉移到攤在膝上的雜誌。


    雖然她對同年齡孩子的自殺事件沒什麽興趣,但是如果不隨便表示一些意見的話,媽媽可是會很囉嗦地追問的。


    最近中小學生自殺事件突然激增,所以家裏有這個年齡層孩子的母親一看到這類新聞,就會變得很神經質。她家也一樣,自從新聞報導出孩子自殺是因為在學校受到欺負之後,媽媽就開始疑神疑鬼地詢問「最近在學校怎樣啊?」、「跟朋友相處得都還好嗎?」之類的問題。


    「你有在看新聞嗎,真以子?」


    「我有看啦!」


    主播不帶感情念著新聞稿的畫麵突然一變,鏡頭由下而上仰望著一棟聳立在夜空中的白色公寓。


    ──被人發現躺在公寓的停車場裏。


    ──送到附近的醫院之後確認已經死亡。


    主播淡淡地念出大家耳熟能詳的台詞。


    「是跳樓嗎?好像很痛哪……」


    老實說,真以子並沒有太大的驚訝。


    但是她明白媽媽之所以緊張的理由,因為死掉的女孩跟她一樣,都是十四歲的國二女生。


    畫麵切換到公寓前的道路。


    清楚地拍出一間很眼熟的便利商店。


    「……等一下,這不是我們家附近那條大馬路的便利商店嗎……」


    這時她才注意到,畫麵一角打出的地名,就是離真以子家隻要走十分鍾路程的地方,絕對不會錯的。


    她的腦袋突然熱了起來。


    原本覺得很不真實的事件,竟然發生在走路就能到達的距離。


    這麽一說,她也想起了剛才家門外有一陣喧囂吵鬧的聲音。但是,她當時完全沒有想到會跟這樁事件有關。


    「那棟公寓就在我們家附近,是在你上學會經過的地方吧……」


    聽到媽媽提高音量,一副「你終於注意到了」的口氣,真以子如同大夢初醒地跑上樓梯。她一打開自己的房門,就看到她的手機在黑暗中閃爍著美麗藍光,顯示已收到簡訊。


    她等不及開燈,就先衝過去拿起手


    機,發現同學們傳來的好幾封簡訊。


    她打開訊息列表,讀起簡訊。


    大家的話題都是剛才的新聞,每封簡訊的標題和內文都大同小異。


    『看到新聞了嗎?』


    『聽說是我們學校的學生,真的嗎?』


    『大新聞耶!』


    她看了這些異常興奮的簡訊內容,又繼續卷動手機螢幕。


    這麽多封簡訊是什麽時候來的呢?尚未閱讀的簡訊中,隻有一封和其他人的內容不同。


    『小雞,好好保管那些訊息。』


    「這是什麽啊?」


    她看都不看寄件者是誰,因為至今還會用真以子在幼稚園時代的綽號來叫她的人,就隻剩下從小跟她一起長大的香奈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


    真以子疑惑地看著未接來電清單,上麵並沒有香奈的名字,而最近撥出的清單也是一樣。她回憶著:近日並沒有跟香奈講過電話,就連最近是什麽時候跟她互傳簡訊都不記得了。


    她打開通訊錄,找出香奈的號碼撥出。


    「叫我保管訊息?什麽訊息啊?是哪裏的訊息?」


    她一邊猜測一邊等著,但是香奈並沒有接聽。


    可能是不在收訊範圍或手機沒電了吧?她隻聽見機械回應的語音信箱。


    『怎麽了?有什麽事嗎?』


    真以子迅速打完簡訊之後,靜待回音。


    漆黑的房間裏,隻有小小的液晶畫麵發出光芒。


    真以子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她貼著冰冷的玻璃窗望向窗外,太陽已經下山,那棟公寓也被其他的建築物遮蔽,無法直接看到。


    即使如此她還是繼續搜索,心想說不定能看見警車閃爍的紅色燈光。


    此時簡訊通知突然響起,讓真以子的心髒怦怦急跳。她急忙按下接收鍵。


    『速報!』


    這不是香奈回傳的簡訊,而是隔壁班的萌傳來的。


    『網路上有人泄漏跳樓學生的姓名了,聽說就是真以子班上的香奈。』


    ◆


    真以子雖然不想經過出現在新聞畫麵的事發現場,但是那棟公寓就位在她上學的路途中。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過那棟公寓的前方。明明不想看,目光卻不自覺地往那棟建築物飄過去。


    那棟老舊公寓的長方形外觀和白色牆壁都很普通,毫無特色得令人不禁懷疑起這是否真的是發生新聞事件的現場。


    但是,蓋著停車場一角的鮮豔藍色塑膠布,就是清楚顯示此處的確是自殺現場的證據。


    被藍色塑膠布和黑黃雙色布條圍起來的那個區塊,就像是受到汙染的土地一樣,跟這個世界隔離開來。


    媒體記者為了擷取新聞畫麵,多少會跑來拍攝公寓外觀吧?記者和攝影師現在已經散去,隻剩他們留下的滿地菸蒂和寶物瓶。看起來像是公寓住戶的人們,也一群一群地聚在公寓四周,小聲地交頭接耳,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凝重。這樣稀鬆平常的景象,卻讓真以子的心情黯淡了下來。


    明明有個人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死掉耶。


    真以子抓著書包肩帶,抬頭望向無情遮蔽朝陽的公寓頂端。


    新聞報導說,這棟公寓有十二層樓。


    香奈就是從頂樓跳下來的。


    從那個地方,墜落到蓋著藍色塑膠布的地麵。她也說不準這個高度大約是幾公尺。


    一回過神來,真以子發現周圍也有好幾個學生和上班族停下腳步,大家都在窺視停車場裏的那塊藍色塑膠布。


    有一個像是公寓管理員的老人,似乎發現外麵聚集的人群逐漸塞住通道,便大步往這個方向走過來。真以子急忙低頭,快步往學校的方向走去。


    臨走前的匆匆一瞥,她發現停車場的入口隻放了一束隨意紮成的花束。


    真以子咬著嘴唇,心想如果有下雪就好了。


    如果下雪的話,就不會是這幅光景……讓白雪來掩蓋這一切,總比那張藍色塑膠布要好得多了。


    她走到校門附近,頓時明白發生事件的公寓為何隔天早上會那麽冷清。


    因為媒體記者包圍的地方是這裏。


    往校門走去的學生們,都被記者簇擁著要求發表意見。真以子在擁擠的人群中,隻能盡量從離攝影機遠一點的地方繞過去。四處都是高舉攝影機和收音麥克風,表情莫名開朗、蹲低身體訪問學生的記者。


    雖然國中生自殺的確是一場悲劇,但是想不到一夜之間竟然可以造成這麽大的騷動。


    真以子想著大概沒辦法穿越那群媒體記者,不禁茫然駐足。但是上課時間就快開始了,再不快一點,說不定會遲到呢。


    有一位眼尖的女記者看到真以子戴著紅色領巾,發現她跟香奈是同年的學生,就以驚人的速度衝到她身邊。


    「早安!」


    女記者就像熟人一樣,親切地跟她打招呼。


    「你是二年級的學生嗎?」


    真以子像是抓著救命索似的,緊緊抓住書包肩帶,低頭看著地麵繼續向前走,還得努力忍住不抬頭看朝她伸來的麥克風。雖然她刻意加快腳步,但是記者卻不以為意地追了過來。


    「你認識那個死掉的女孩嗎?可不可以跟我們說一些她的事呢?」


    記者明明不認識真以子,也並非香奈的熟人,為什麽可以像這樣故作親昵地詢問她的事呢?真以子渾身僵硬地低頭走著,把記者執拗追問的溫柔聲音和攝影機糾纏不休的影子拋在身後。


    學校正門有幾位麵色嚴肅的老師和警衛在鎮守,他們很巧妙地擋住媒體,隻讓穿越人群障礙的學生進入校門。


    煩人的記者和擋在正門前、像一尊羅漢似的體育老師──一瀨──傳出激烈的交談聲。


    真以子的學校,在過去也曾發生過幾次學生自殺的事件,但是像這樣有大批媒體湧來的情況還是頭一遭。如此奇特的事態,當然讓每個走向校舍的學生異常興奮,甚至還有人隔著圍牆,對捕捉校內景象的攝影機比出v的手勢。


    記者質問某位老師的聲音,還遠遠地傳到校舍入口處。


    「據說死去的孩子在學校受到欺負,這是事實嗎?」


    雖然記者的聲音很遙遠,但是真以子覺得這句話銳利地刺痛了她的背。


    「沒有欺負事件?都還沒有仔細調查過,就可以這麽果斷地回答嗎?是不是有什麽隱情呢?」


    真以子如同要逃離那道彈劾似的聲音一般,沒命地衝進校舍。


    「校方不是打算要隱瞞什麽吧?」


    擠過聚在鞋櫃附近騷動不已的學生,真以子往二樓衝去;她一邊摸索著放在書包內袋的手機堅硬的觸感,隔著書包緊緊地按住。


    胸口的悸動變得越來越強烈。


    ◆


    鋪著白布的桌子上擺了一隻花瓶。


    百合花的花莖高得很不適切,不管坐在教室的哪個位置都能看見。


    教室裏到處都是不曾間斷的竊竊私語,直到一個人拉開前門才停下來。


    沉著臉走進教室的人,並不是班導師迫水,而是身兼學年主任的一瀨。


    從剛才他一馬當先擋住校門與媒體記者對陣的模樣,就可看出他是個對體力很有自信的體育老師。


    一瀨老師仿佛還持續著先前的亢奮,目光如炬地一一掃視過班上的學生,之後才走上講台。


    「迫水老師呢?」


    一位同學舉手發問。


    「你們班的迫水老師,因受到過於熱中糾纏的媒體驚嚇,今天要請假在家療養。迫水老師除了當你們的導師之外,還兼任古溝同學所屬社團的顧問老師,所以媒體就像在『狩獵魔女』一


    樣對她緊咬不放。那些記者為了揪出犯人,也一定會狡猾地對你們問東問西,試圖誘導你們,所以不管他們問什麽,大家都不可以隨便回答。」


    揪出犯人!


    這句話讓整間教室騷動起來。


    「安靜一點!就算你們隻是透漏一些小事,都會被媒體擅自扭曲,登在新聞和報章雜誌上。無憑無據就嚷嚷著說是最近流行的『欺負事件』,又不是凶殺命案,竟然從一大早就鬧成這樣。」


    一瀨老師用下巴指著窗外。


    「再說,會被欺負都是有原因的。有些人對於討厭的事情,就連開口拒絕的勇氣都沒有,這樣反而更會刺激到欺負者。他們就是不敢明確表示自己的意見才會被欺負,這麽看來,他們根本就是害校方和老師變成壞人的卑鄙家夥啊──」


    整間教室鴉雀無聲。


    真以子低頭頭,默默地咬緊嘴唇。


    「……我遲到了。」


    一道細微的聲音切入這個尷尬的氣氛。


    教室的後門被輕輕拉開。


    冬天的寒冷空氣,隨著一抹纖細的身影流入教室。


    一位美麗少女麵不改色地承受著全班學生的注目,緩緩地走進來。那那一頭及腰的筆直秀發,隨著她輕柔的腳步,不時撫著她白皙如玉的臉龐。


    「你該不會是被外麵那些記者逮住了吧?那個……」


    「我叫閻魔愛。」


    她安靜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仿佛化為背景一般,融入班上其他學生之中。


    「閻魔啊……好,快點就座吧!」


    一瀨老師在點名簿裏畫下一筆之後,立刻失去對她的注意力。


    「唔……迫水老師今天的課暫時改成自習,要是班上太過吵鬧就要增加作業喔,大家知道了嗎?還有,禁止談論這次的事件!等一下會有緊急召開的全校集會,希望大家仔細聽清楚注意事項。」


    反正又是老套的訓話吧?每次聽到別的學校有欺負事件,學校也隻會把那些固定的台詞再拿出來說一次。


    生命是很重要的啦、有煩惱一定要找人商量啦、不可以讓父母和朋友傷心之類的。


    「因為某些學生和家長不負責任的發言,媒體近來都把欺負事件的責任推給學校,或者把老師說得像是壞人。會把學生自殺的責任轉嫁給校方和老師,隻是弱者的藉口罷了。如果你們中了那些媒體記者的挑撥,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一定會被加油添醋播放到全國喔。到時候說不定會被大家當作卑鄙的告密者,受到大家的白眼。」


    一瀨老師走下講台,又銳利地掃視一遍每個同學的臉。


    「死掉的古溝同學也太傻了,在發生這種事情之前,就應該找個信任的人好好商量啊。會這樣默默地自殺,想必是沒什麽可以信賴的對象吧?這個班上明明有這麽多人,卻連一個幫得上古溝的同學都沒有,一想到這點就讓人難過啊!」


    這番聽似同情的話語,強烈顯示出他真正的想法。


    搞什麽自殺啊,真是給人添麻煩。


    他的心底,想必沒有半點對死去的香奈的哀悼之情吧?


    真以子的憤怒和哀傷已經超過極限,心裏反而好像變得麻痹了,她隻是低頭看著桌子,無力地這麽想著。


    班上沒有一個人膽敢出言反駁大放厥詞的老師,當然,真以子也沒有。


    誰都沒有挺身抗議的勇氣。


    真以子沒有抬頭,隻是斜眼窺視前方。


    跟死去的香奈參加同一個社團的結花和玲美,擺明了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無聊地撐著臉頰。


    她們至少也該表現出一點受到打擊的樣子吧?多少也要有些罪惡感才對吧?但是就連這樣微小的期待都落空了。真以子環視班上同學,發現跟香奈感情還算不錯的同學之中,隻有一小部分的人低聲啜泣。


    真以子也沒有哭。


    怎麽辦呢?


    ──小雞,好好保管那些訊息。


    那封簡訊讓真以子的心凍結了。


    因為那封簡訊,讓真以子突然背負了沉重的包袱,現在的她不由得對香奈感到虧欠,因此她哭不出來。


    早知如此,她應該把以前的舊簡訊全部刪除掉。


    切換至靜音模式的手機,如今放在她的口袋裏。因為學校規定上課時間不可以使用手機,所以她平時都把手機放在書包裏。但是今天她如果不把手機帶在身上,就覺得無法安心。


    怎麽辦呢?心情越來越焦慮了。


    她不隻是叫到簡訊,而且也回傳過簡訊。


    就算真以子保持緘默,香奈的手機也會留下簡訊紀錄,不管香奈傳了什麽簡訊,或是傳給任何人,都一目了然。


    香奈和真以子互傳的簡訊,一定會被警察或她家人發現吧?


    怎麽辦呢……該怎麽辦才好呢?


    她一邊思考一邊飄移目光,卻沒辦法看到窗外,因為老師說要防止媒體偷拍,所以叫同學把窗簾拉上。雖然門窗緊閉,但是冬天的陽光還是穿越厚厚的窗簾,把教室照得一片明亮。


    香奈現在已經在天上某處了吧?


    就算她在天上了,現在這幅光景──這些殘酷的對話,香奈一定都看見,也都聽見了吧?


    真以子有一股想要尖叫的衝動,一陣寒意爬上她的背脊。


    死亡根本就沒有意義!香奈都舍棄最重要的生命了,卻沒有一個人真心為她感到悲傷。就連真以子自己也是,憤怒的情緒還比悲傷的心情強烈得多。


    如果這不是自殺事件,而是意外死亡,或許還比較令人難過呢!


    但是,香奈是以自己的意誌決定尋死的,而且她還擅自丟給真以子一堆爛攤子。


    與其說是自殺,還比較像是炸彈爆炸般的事件吧?


    香奈為了把無法吐露的心聲傳達給別人,付出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應該是抱定慘烈決心所使出的最後手段吧?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大家隻是把她的死當作偶爾發生的罕見事件,稍微吃驚一陣子,然後就若無其事地繼續過自己的生活,簡直就當香奈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似的。


    如果隻能得到這種結果,香奈又何苦從那裏跳下去呢?


    ◆


    校長咳了幾聲,一瀨老師急忙衝過來為他調整麥克風的高度。的確很像體育老師的作風,言行舉止都遵守著軍隊般的上下關係。


    這場全校集會,跟過去的氣氛明顯不同。


    聽說今天是這個冬季最冷的一天,不過寬廣的體育館,卻飄蕩著令人無法注意到氣溫冷熱的緊張氣氛。


    「我想應該有很多人都看過昨晚的新聞了……很不幸地,昨天傍晚有一名本校二年級的女學生,在住宅附近的公寓前死亡了。」


    校長拿著手帕擦拭額頭。他才剛開始說話,卻像待在暖氣房裏一樣,流了滿頭大汗。


    「校方向來都很注意學生的身心健康,也努力試著從旁輔助指導,不料還是發生了這種事件,學校的老師們都感到非常難過。各位同學如果有什麽煩惱,希望你們能找人商量,不管是找老師、朋友,或是跟家人談談都好,這次會發生這種事情實在太讓人遺憾了。」


    隔壁班的萌悄悄地貼近真以子,用刻意壓低的聲音說:


    「雖然學校禁止記者進入,不過校長說的話都被麥克風傳出去了,我們學校的擴音器性能很好,就連校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因此校長一定也很小心地選擇用詞吧!」


    「選擇用詞?」


    「就是設下『這不是學校的錯』的防線啊。」


    萌不太高興地鼓著臉頰。她有一張很適合這種表情的娃娃臉,身材又很嬌小,說不定還曾經被人誤認為是小學生呢。


    「昨天的晚間新聞播出之後,有人匿名打電話到警察局,說香奈是因為被欺負才自殺的。那個人還說,學校一定會掩蓋這件事,香奈的父母也不知道女兒被欺負的事情,所以叫警察一定要好好調查學校呢。」


    「你怎麽知道的呢?」


    「昨晚在網路上的匿名留言板都有實況報導啦。到今天早上為止,大概全部的消息都被公開了。」


    「全部?」


    「就是香奈的名字還有其他細節──我晚點再告訴你。」


    萌默不作聲地把食指豎立在唇上。


    隊伍行列的前頭有幾個人也在低聲交談,結果一瀨老師麵貌猙獰地走過去,敲了那個人的頭。真以子她們也膽戰心驚地閃避老師掃射過來的銳利視線,一起閉緊嘴巴。


    校長一邊忙著擦汗,一邊帶著考生特有的鬱悶神情,把話題迅速轉向結論。


    「這起突如其來的事件,或許會讓各位同學受到些許衝擊,但是學校一定會竭盡全力,為同學們守住正常的生活和安穩的學習環境。」


    沒有任何感慨的演講就這麽結束了,真以子她們又陸陸續續地走回自己的教室。


    真以子注意到,走在自己身邊的萌,白皙的膝蓋上有個傷痕。


    「撞傷了嗎?」


    「嗯?你說這個啊?就是說啊……」


    萌看著自己膝上的瘀青吐了吐舌頭。


    她那副像在說著「我真是粗心大意」的表情,還有三不五時會跌倒擦傷的笨拙之處,都像隻小鬆鼠一樣惹人憐愛。她有個長得很相似的雙胞胎姊姊在四班就讀,要不是兩人發型不同,真的很難分辨出誰是誰。


    「這種事不重要啦,倒是香奈的事情一定會引發一場大風波唷。」萌小聲地說著。「網路上很快就把全部的消息傳出來了,包括導師的名字、學校的電話地址、教育委員會的電話地址、本區的警察局……而且連香奈的照片都出現了。雖然這些資料侵犯到個人隱私,很快就被刪除了,但是網路上的消息應該沒辦法完全止住吧?」


    「全部的消息……」


    「連香奈受到欺負的事情都流傳出來了。我想學校大概會把事情壓下去吧。」


    有人匿名打電話報警。


    自己會不會第一個受到懷疑呢?真以子焦躁地想著。她才不可能打電話給警察呢!


    真以子突然意識到放在口袋裏的手機。


    既然是其他人通知警察的,那麽香奈應該也曾經跟真以子之外的某人,商量過被欺負的事情吧?


    香奈的簡訊就存放在手機裏。


    如果那些簡訊被別人看到了……


    譬如說,被校長看到。


    譬如說,被聚在門外的那些記者看到。


    到時候該怎麽辦呢?


    近來以浩浩蕩蕩的聲勢被報導出來的外縣市欺負自殺事件,在她的腦中蘇醒了。


    ──到時候說不定會被大家當作卑鄙的告密者,受到大家的白眼。


    一想到這句話,真以子就害怕地縮起身子。


    如果別人發現她明知朋友被欺負卻坐視不管──發現她對朋友見死不救,她一定會受到眾人指責吧?


    ◆


    隔天報紙的報導篇幅,比真以子想像的還小,上麵也一並刊載了校方的意見。


    雖然校方判斷這不是欺負事件,但仍會尊重家屬的意見,針對學生的意見進行調查。真以子戰戰兢兢地讀著這篇充滿校長一貫作風的訪問。


    寫這篇報導的記者,看起來就像在主持八卦綜藝節目一樣,所幸此人沒有機會跟真以子他們接觸,不過光是從報導中滿是臆測的字句來看,實在讓人忍不住覺得,記者非常期待香奈是因為被欺負才自殺的。


    「各位同學可以自由填寫,今天下午五點統一收回。」


    早上的班會,一瀨老師俐落地把一疊影印紙發給各排的第一位同學。


    「不想寫名字也沒關係,大家可以想想,古溝香奈生前有什麽煩惱之類的……唔,譬如所謂的欺負事件──因為古溝同學的家人強烈要求,所以校方隻好配合著發下這張問卷,希望大家可以把知道的事情說出來。」


    隻印上橫線、帶著某種壓迫感的問卷紙,在騷動的同學之間逐漸傳開。


    這是香奈自殺之後的第三天,這樣的處理方式還真是高明得讓人為之愕然。


    調查的速度越遲緩,媒體對學校的責難就越激烈,學校大概已經從前例中學到教訓了。


    把這麽一張形同白紙的問卷,丟給光是交一份報告作業都很痛苦的國中生,而且繳交期限還是當天。真以子認為學校根本就不是真心想要調查,反而像是撥弄草叢趕蛇那樣,如果真的跑出蛇來,他們才覺得困擾呢。


    今天早上守在校門前的記者數量突然銳減,學校仿佛又恢複以往的樣貌。


    明天全班都要去參加香奈的葬禮,記者想必也會現身。可是,如果一直無法確認到底有沒有欺負事件,最後大概會無疾而終吧?如果事情真的演變至此,就媒體的角度來看,香奈的事件就等於失去了新聞價值。


    到了下午五點,問卷統一收回。


    所有同學狀似平靜,其實都在偷偷窺視著背麵朝上疊起的問卷紙張,每個人都緊張地注意著,是不是真的有人填寫意見了。


    真以子把自己的問卷疊在其他問卷上,迅速遞給前方的同學。


    站在講台上的一瀨老師很自然地瞥過各排交出的問卷,然後全部疊在一起。


    他不發一語地走出教室。


    負責留下來打掃的同學開始搬動桌椅時,真以子提起書包離開了教室。


    剛才她也粗略看了一下,每個人的問卷似乎都保持著原本的白紙狀態。


    真以子最後也是交出白卷。


    這個班級也隻有三十幾個學生,光看筆跡大概就知道是誰寫的,所以她一直在擔心猶豫,直到時限到了都無法下定決心填寫。


    真以子背起書包,看著不知為了何事興高采烈的幾個低年級學生,嘻笑跑過她的身旁。他們天真無邪的背影,似乎疊上真以子和香奈去年親密融洽的身影,她忍不住把視線轉向窗外。


    昨天放學的時候,媒體記者還是不死心地堵在校門口。不知道今天會不會再出現呢?真以子眺望著校門的方向。


    「你聽過『地獄通信』嗎?」


    突然竄進耳朵的細小聲音,讓真以子嚇得冒出雞皮疙瘩。


    她抓著窗框,猛然回頭一看,卻發現這句話並不是對她說的。


    有兩個女學生靠在一起看著一支手機,一邊交頭接耳地說話,一邊走向真以子背後的樓梯。


    「地獄?那是什麽啊?」


    「就是說有個網站叫做『地獄通信』啊!很嚇人唷,聽說在午夜零點登入那個網站,不管是怎樣的怨恨都可以幫你解決。」


    「哇,騙人的吧!不過如果是真的,我也有想要試試看的對象耶。」


    「可是啊──聽說雖然可以請『地獄通信』幫你消除怨恨,但是委托者自己也會死掉。我也不知道可信度有多高就是了。」


    「這樣也太慘了吧?」


    「所以說是謠言嘛!」


    聽著這番肆無忌憚的對話,真以子背對著他們抓緊了窗框。


    ──不管是怎樣的怨恨。


    「咦,怎麽回事……」


    後麵傳來失望的歎息。


    「……找不到網頁。」


    「我就說了啊,如果不是剛好在午夜零點登入是進不去的啦!」


    「可是如果真的有這個網站的話,用亞矢你的手機嚐試登入不是很可怕嗎?你會被詛咒唷,會被詛咒唷!」


    「討厭,少胡說了!」


    真以子默默地站在原地,聽著她們的笑聲逐漸朝著樓下遠去。


    ──不管是怎樣的怨恨。


    那些無心之言,卻讓真以子感到椎心刺骨的疼痛。


    如果真的有某種力量,可以為人消除所有怨恨的話,香奈或許就不用死了。


    可是,現實並非如此。人類是很軟弱的,香奈是,真以子也是。


    她用力甩了甩頭,想要把剛才的對話從腦中甩出去。


    放學的學生們陸續走向校舍出口,真以子正想要加入匯集的人流之時,突然有一隻大手按住她的肩膀。


    原來是一瀨老師。


    「關川同學,請你到校長室去一下。」


    ◆


    真以子去香奈家玩的時候,曾經看過香奈的母親幾次,不過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香奈的父親。


    他那雙冷靜的眼睛,跟香奈非常像。


    香奈的父親跟校長麵對麵坐在沙發上,他一看見真以子僵立在門口,就跟她打了一聲招呼。他這些日子應該都無法成眠吧?不過服裝儀容都還維持得很整潔,乍看之下心情好像也挺平靜的。


    真以子首次踏進來的校長室裏,除了香奈的父親和校長之外,竟然還有原本應該在家中療養的迫水老師。


    平常一向注重打扮的老師,今天完全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頭發老氣地綁成一束,也沒有化妝,她的膚色本來就白皙,今天更是慘白得像白紙一樣。老師看到真以子,就神情哀戚地對她點了點頭。


    她現在才想到,今天每一堂下課時間,都有同學依次被老師叫出去,雖然真以子不知道自己是第幾個人,不過她卻隱約發現,從今天早上到現在為止,已經有很多同學被個別調查過了。


    「目前的事態尚未明朗,校方認為如果讓迫水老師接受媒體采訪,隻會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所以對外宣布迫水老師今天請病假。關川同學,請你也幫忙守密。」


    坐在迫水老師身旁的校長這麽說著,就叫真以子在一旁的單人沙發坐下。


    真以子被一群大人包圍著什麽都說不出來,默默地坐下。她在柔軟的沙發上努力坐穩,緊張得開始有些暈眩。


    校長輕咳了幾聲。


    「古溝香奈同學發生了這麽不幸的事件,她的母親受到很大打擊,連睡都睡不安穩。可是,她的父親有些事情很想詢問香奈同學的老師和朋友,所以今天才悄悄地來到學校。」


    「給你添麻煩了。」


    香奈的父親對真以子低頭致歉。


    真以子慌張地回禮,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謠言流傳的速度是很快的。我想你應該多少聽到一些事情了吧……真以子。香奈死掉的那天,有人匿名打電話給警察,說我的女兒是因為被欺負才會自殺。」


    雖然正在對真以子說話的古溝先生沒有注意到,不過真以子清楚看見校長的表情有些不耐煩。


    「女兒的遺體都還沒領回家,就跑到這裏來問東問西的,實在很不好意思。可是,我和太太都不認為那個孩子會自殺,從香奈的言行舉止也看不出她有被欺負的跡象。所以,我們無論如何都想跟老師和香奈的朋友談一談,希望能夠找出真相。我們想要知道,那個孩子有什麽理由非得選擇自殺不可。」


    「你跟死去的古溝同學不是很要好嗎?」


    一瀨老師像是要從後方抓住真以子的肩膀似地蹲下來說著。他盯著真以子的側臉,吐出粘糊的語調,讓她覺得更加畏縮。


    「我們……隻是普通朋友。」


    「她沒有找你商量過什麽煩惱嗎?」


    「沒有。」


    真以子咬緊了嘴唇。


    她快要受不了了。這簡直就是拷問嘛,說不定他們還懷疑真以子就是欺負香奈的人呢。


    「……香奈她……真的是自殺的嗎?」她鼓起勇氣對古溝先生問道。「是不是有留下遺書呢?」


    「上星期六,香奈說學校有社團活動就出門了。可是,香奈並沒有去合唱團,我們也不知道她有沒有來學校,或是去了其他地方。下午四點左右,她就去到通學路線的某間公寓,爬上頂樓。」


    古溝先生講到此處停頓了一下。「……警方調查之後發現,公寓的頂樓留有香奈的鞋印,監視攝影機也隻拍到香奈一個人的畫麵。而且頂樓的欄杆很高,如果不爬上去還摸不到欄杆頂端……如果是被誰逼到頂樓,或是被別人推下樓,一定會留下其他人到過的痕跡。」


    重提這些舊話,一定讓古溝先生很傷心吧?不過可能是因為已經反覆跟很多人說過這些事的緣故,他的語氣聽起來隻讓人覺得平淡。「那個孩子應該是基於自己的意誌爬上欄杆,然後跳下去的。從目前顯示的證據看來,他殺或意外事故的可能性幾乎是零。」


    真以子依然沉默,隻是低頭看著自己放在膝上的拳頭。


    「……警察是這樣跟我們說的,那個孩子以穩定的腳步筆直走向欄杆。雖然不知道她在那裏站了多久,不過,聽說連一點猶豫徘徊的腳印都沒有,而是爬上去,看著前方,然後幹脆地……跳了下去。」


    十二樓。


    從那樣的高度俯視地麵,看到的是怎樣的景象呢?


    真以子緊緊地閉上雙眼。


    「為什麽她都不跟我這個導師商量一下呢?」


    抓著手帕的迫水老師忍不住痛哭失聲。她原本是個很標致的美人,現在卻因為受盡煎熬而顯得虛弱憔悴,大滴的淚水墜落在她膝上的手帕。「不管是在教室還是參與社團活動,明明有那麽多機會可以跟我商量的……無法受到她的信任,比什麽都令我難過啊。如果那天見得到她的話,我說不定幫得上什麽忙。為什麽?為什麽都不跟我說呢……」


    「……真以子。」


    古溝先生歎了一口氣,然後誠懇地望著真以子。「我太太告訴我,你跟我家的香奈感情很好,所以我才希望跟你談一談……如果讓你覺得不愉快的話,我真的非常抱歉。」


    「我並不會覺得不愉快啊。」真以子拚命地搖頭。「可是我什麽都不知道……很對不起。」


    「那孩子已經死了,我也知道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但是,我們怎樣都無法相信那個孩子竟然會自殺。我們想到,如果她真是自殺,應該會留下什麽遺願吧?所以昨晚和今天早上我們也都仔細地找過了,桌子、書包裏的筆記、課本,任何可能會留下訊息的地方全部都翻遍了,可是什麽都沒有找到。她沒有自己的電腦,我們家隻有一台電腦放在客廳讓全家共用,但是裏麵也沒有留下香奈個人的資料夾。」


    古溝先生一口氣說完這段話,稍微喘息一下又繼續說:「然後,我們就想到隻剩下手機還沒找過。」


    「手機……」


    「我們答應在零用錢的範圍之內讓她買手機,所以她從今年開始就有自己的手機了……她一向都把手機帶在身上的,但是我們在她身上的遺物和家裏卻都找不到那支手機。警察也曾經在事件現場搜尋過,直到現在都還沒有找到。」


    真以子想起那天看到香奈的──最後的──簡訊。發訊時刻就是香奈跳樓的半天之前,也就是星期六的上午。


    「我們向電信公司查詢過,香奈最後一次使用手機是在星期六的上午。如果說是被誰偷走或撿走,之後卻沒有被不正當使用的跡象。如果有開機的話,還有辦法大概找到手機的所在地點,但是到了現在,已經沒辦法找到了。」


    「……是這樣嗎……」


    「我也對香奈的其他朋友問過這些問題,所以希望你不要誤會,請據實回答我──真以子,你有收到我家香奈傳出的簡訊嗎?她是不是……有什麽


    煩惱……是不是跟你商量過她打算尋死的事情呢?」


    真以子感覺到所有大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禁害怕起來。


    迫水老師還抓著手帕,但是她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啜泣,認真地觀察真以子的反應。


    觀察真以子會回答些什麽。


    ──小雞,好好保管那些訊息。


    那封簡訊的文字,清晰得就好像浮現在她的眼前。


    「……沒有,我們平常偶爾會互傳簡訊,不過……都是普通的閑聊,並沒有談到那種話題。」


    「是嗎……」


    古溝先生垮下肩膀。「好像是這間學校裏麵的某人,打電話跟警察說香奈受到欺負,她也是因為被欺負才自殺的。真以子……我家的孩子沒有跟你說過這些事嗎?」


    「……」


    「不管是什麽小事都可以,可以告訴我嗎?」


    「好了啦,古溝先生,用這種質詢的口氣,會讓關川同學感到困擾的。如果關川同學以後想到什麽的話,校方會再通知你們,我看今天就先到此為止好了。」


    校長在一旁打圓場。「我們校方也是秉持著誠意在調查這些事情的。但是,我們還是不希望媒體聲稱的欺負事件,導致學生之間的緊張,希望你們能體諒學校的立場。」


    「可是,警察清楚跟我們說過,有人通報學校有欺負事件啊。不會有孩子莫名其妙地自殺吧?」


    古溝先生有點惱火了。「如果真的是因為欺負事件,那香奈就是『被害死』的吧?既然如此就非得仔細調查不可,看情形說不定還要請警察出麵……」


    「好了啦好了啦,古溝先生。」


    校長一麵安撫古溝先生,一麵對迫水老師使了個眼色,老師立刻站起來,溫和地推著真以子離開校長室。


    回到安靜的走廊之後,真以子開始放鬆肩膀,重重地歎氣。


    先前她緊張得幾乎不敢呼吸,所以她的心髒此時才激烈地跳了起來。


    迫水老師仿佛打算掩飾校長室中傳出的吵鬧聲似的,輕輕推著真以子走到教室所在的校舍。


    「辛苦你了,你可以回去了。古溝同學父親說的話,還有今天老師來到學校的事,請你絕對不要告訴其他人。」


    「是的。」


    「老師沒辦法插手這件事,讓你覺得很委屈吧?關川同學,如果你想到任何關於簡訊或是香奈遺留的物品,請一定要告訴老師。老師會幫你保守秘密的,你要相信老師喔。」


    「……是的。」


    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該回答什麽了。


    真以子拖著死氣沉沉的腳步往教室方向走,一邊恍惚地思考著。


    香奈的手機。


    如果香奈的手機在事發現場或是家裏被找到,一切事情都會自動公開,自己就不需要煩惱了。如果真是那樣,香奈向她傾訴被欺負的簡訊,就會經由不可抗力的管道展現在眾人眼前,真以子也不需要苦惱著該不該主動告知。


    可是,現在雖然找不到香奈的手機,也不代表以後永遠找不到。


    那支手機或許是在香奈墜落的時候掉出來的吧?就算哪天被找到了,或許也可能因為摔壞而讀不出資料;又或許,香奈早在跳樓之前,就先行刪除簡訊也說不定呢。


    ──如果你們中了那些媒體記者的挑撥,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一定會被加油添醋播放到全國喔。到時候說不定會被大家當作卑鄙的告密者,受到大家的白眼。


    真以子遽然停下腳步。


    她手機裏的資料夾如今還塞滿了香奈傳來的簡訊,還有她回傳給香奈的簡訊。


    但是,真以子卻有無法對香奈父親明言的理由。


    ◆


    『會不會是你想太多了?』


    真以子最早回傳的訊息,是這樣寫的。


    因為事情剛開始時,看起來都還沒什麽大不了的。


    『小雞,我覺得很不舒服,大家都假裝沒聽見我打招呼,今天連學妹也是這樣。』


    從幼稚園時代開始,就以美妙歌聲受人注目的香奈,在升上國二的這一年,半途加入了合唱團。


    從此之後,香奈就很少跟真以子一起回家了。或許是因此契機,兩人才開始漸漸變得疏遠吧?


    媽媽對真以子提出建議:如果覺得寂寞,跟香奈加入同一個社團就好了,但是真以子的歌喉實在不行,就連朋友找她去唱ktv,她也總是因為害怕丟臉死命拒絕。真以子覺得,跟母親當過音樂老師的香奈相比,她的天分資質都相差太多,所以並沒有接納媽媽的意見。


    香奈一開始會很愉快地用簡訊跟她報告社團活動的情況,然而,從上個月開始,簡訊內容卻慢慢開始變質──


    『小雞,我還是覺得被排擠了,大家都假裝沒聽到我打招呼。』


    『是不是因為香奈太厲害,所以被大家嫉妒啊?』


    真以子一開始隻是用玩笑般的口氣回答,但是當她發現香奈是認真在煩惱的時候,也跟她一起同仇敵愾起來。


    『你直接跟顧問老師說大家惡意排擠你啊!』


    『可是老師明知大家那樣對我也不聞不問,他們根本就是一夥的。』


    『怎麽可能呢?你沒有確實地跟老師說過吧?』


    因為真以子的媽媽有在外麵工作,她不得不每天幫忙分擔家事,所以她對於能夠自由參加社團活動的香奈有些嫉妒,也開始對她的煩惱感到有些不耐煩。


    『小雞,我的樂譜被丟到水溝裏了。我明明仔細地放在書包裏,一定是被誰偷拿出來了。』


    『分組練習的時候沒人要跟我同一組,我隻能自己一個人練習。』


    『我不行了。小雞,我沒辦法再唱歌了。』


    『小雞,我的腳踏車情況很怪,我今天是牽著車子走回家的。』


    真以子又沒有參加社團,香奈在那個社團裏的煩惱她也無能為力。在收到關於腳踏車的那封簡訊時,真以子甚至覺得這種小事何必一一向她報告。因此,真以子回傳的簡訊也變得越來越短了。


    『你太敏感了吧?』


    『想太多了啦!』


    『因為香奈討厭別人,所以才會那麽覺得吧?』


    香奈大概也感覺到真以子不能體會她的處境吧,所以好一陣子都沒有再傳簡訊給真以子。真以子最後收到的就是那封簡訊。


    『小雞,好好保管那些訊息。』


    ──如果真的是因為欺負事件,那香奈就是「被害死」的吧?


    香奈的父親想要的東西、想要知道的事情──就是香奈傳給真以子訴說自己被欺負的事情、足以成為重要證據的簡訊。


    當時,真以子之所以說不出自己有香奈傳來的簡訊,是因為香奈那麽誠實地傾吐自己的心聲,她卻回以如此冷淡的答覆。


    就算她沒有直接參與欺負者的陣容,但是這種坐視不管的態度,也已經是名副其實的欺負了。


    如果要公開香奈自殺的理由,同時也會讓真以子對香奈見死不救的事實,暴露於眾人的眼前。到時候大家一定會對無力幫忙──什麽都沒有做的真以子冷眼以對,甚至是嚴加責備吧?


    真以子對此恐懼莫名。


    她轉頭看著走廊。


    迫水老師已經走到音樂教室附近的轉角了。


    「老師!」


    她對老師背影叫喊的聲音,尖銳得仿佛像在求救一般。


    ◆


    在狹窄且堆滿雜物的音樂器材室裏,迫水老師帶著沉著的表情,按下真以子手機的螢幕卷軸按鈕。


    逐漸摻入黃昏色調的夕陽,以及手機液晶畫麵反射出的微弱光芒,照耀著老師秀麗的容顏。


    真以子坐在老師麵前的椅子上,一邊偷偷觀察著閱讀簡訊的老師臉上露出溫柔微笑的表情,一邊緊緊地交握雙手。


    她本來以為,老師會對她瞞著簡訊一事感到驚訝或是惋歎,說不定會氣得敲她的頭破口大罵,可是老師卻隻是沉穩地繼續讀著簡訊。


    真以子屏息安靜地等了很久,終於忍不住開口:


    「……老師……那個……可不可以把我傳給香奈的簡訊消除……隻把香奈傳給我的簡訊拿給她的父母看呢?我真的沒有惡意,也不是真的想要對她那麽冷淡,那隻是配合她的話題隨便回應的……看起來可能有點像是漠視不管她的困擾,可是,我真的沒想到香奈會因為這樣死掉啊!」


    早知如此,她絕對不會寫下那種回覆的。


    在人家那麽痛苦、努力鼓起勇氣向自己吐露心情時,自己卻隻冷淡地回了一句:「你太敏感了吧?」如果換成自己站在香奈的立場,又會怎麽想呢?


    真以子現在麵臨如此窘境,才開始了解香奈當時的心情。


    她終於知道,如果被求助的對象冷漠以對,會是多麽令人絕望。


    「老師,香奈的父母看到這些簡訊的話,應該會生氣吧?他們一定會埋怨我,為什麽丟下她不管,為什麽眼睜睜看著她被欺負,他們一定會這樣說吧……怎麽辦……老師,我該怎麽辦才好呢?我想過把自己寫的簡訊藏起來,隻把香奈的簡訊拿給他們看,但是香奈已經在簡訊裏麵提到『小雞』了,她的父母一定會知道是寫給我的。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她一邊說著,就忍不住哭了起來。迫水老師看著真以子用手背拭淚,也慈祥地伸手摸摸她的頭。


    老師以溫和的聲音問著:


    「關川同學,這些簡訊你有備份嗎?有沒有把資料存在電腦裏呢?」


    真以子搖了搖頭。


    「也沒有再轉寄到其他信箱,或是把這些東西列印出來嗎?」


    「沒有。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這件事。」


    「所以說,就隻有你的手機留有這份簡訊囉?」


    迫水老師喃喃地說著。「那麽……就『隻有你』知道了。」


    「咦?」


    真以子略為驚訝地猛然抬頭。


    迫水老師又看了真以子的手機一眼,然後溫柔地笑著說:


    「我知道了。你不需要擔心,請忘了簡訊的事吧!」


    聽到老師這麽幹脆的意見,真以子愣了一下。


    「叫我忘了簡訊……可是……」


    「是的,古溝同學大概是有一點被害妄想症吧?看過這些簡訊之後,我覺得你的反應是正確的,關川同學。她太過在意某些瑣碎的事情──老師認為她就是因為太喜歡自尋煩惱,最後才不得不走上那條路。」


    老師握著手機站起身來,在狹窄的音樂器材室裏信步走著。從真以子的位置也看得見,手機的螢幕上,並列著一排「香奈」「香奈」「香奈」「香奈」的寄件者姓名。


    「老師?」


    「關川同學,剛才古溝先生在問你的時候,你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他,這是非常睿智的判斷。就算古溝同學的父母看到女兒寫下情緒如此不安定的簡訊,也隻會徒增傷心罷了。」


    繼續說話的老師,臉上的微笑越來越欣喜,讓真以子逐漸感到不太對勁。「你也很擔心自己回給古溝同學的簡訊被看到吧?你放心好了,老師跟你約定,這些簡訊的事情就當作我和你之間的秘密吧!」


    真以子戰戰兢兢地點頭。


    老師的目光又移到手機螢幕的文字上。


    『小雞,我還是覺得……』


    『小雞,我的樂譜……』


    『我不行了,小雞,我沒辦法再唱歌了。』


    「古溝同學都叫你小雞嗎?為什麽她要這樣叫你呢?」


    「因為我在幼稚園時代扮演過小雞……」


    一語未竟,真以子就噤聲了。


    香奈已不在人世,可以跟她共享這些小小回憶的對象,也一個都不剩了。


    「是嗎?原來是因為演過小雞啊……我想你演的小雞一定很可愛吧?因為通訊錄上隻寫了『小雞』這個名字,我一直在想這個『小雞』會是誰呢!能夠解開謎底真是太好了。」


    因為真以子太沉默了,迫水老師有點訝異地挑眉看著她。


    為何老師看了香奈傳給「小雞」的簡訊,也照樣麵不改色呢?


    真以子突然感覺背上爬起一陣惡寒。


    「通訊錄……」


    聽到真以子的低喃,老師臉上還是保持著美麗的笑容,但是卻明顯失去原來的溫度。


    「……為什麽老師會知道『這件事』呢?」


    會以「小雞」這個名字輸入真以子號碼的手機,全世界就隻有一支。


    「死去的香奈失蹤的手機……難道在老師那裏?」


    「哎呀,你在說什麽啊?」


    老師故作驚訝地歪頭詢問。她這個動作還是一樣可愛,但是臉上慣有的柔和表情,今天卻顯得特別冰冷。


    「老師……偷走了香奈的手機嗎?這是怎麽回事啊!」


    「你在胡說什麽啊?我不知道唷。」


    「為什麽呢?老師!為什麽?」


    「關川同學,你怎麽了?請冷靜一點。我知道古溝同學的事讓你受到打擊,但是請不要說些奇怪的話。」


    老師一定看過存放在香奈手機裏的簡訊吧?而且,她也一定在尋找知道香奈被欺負的那個人──她一定在找「小雞」吧?


    「我想古溝同學隻是因為一些小誤會,才會覺得自己被欺負吧?我帶領的社團裏麵『不可能有欺負事件的』。三年級的學生才剛退社,現在正是努力準備春天合唱比賽的重要時期,一、二年級的學生非得團結起來加緊練習不可。都是古溝同學自己破壞了和諧,還擅自妄想大家欺負她,這是她自己不對。」


    「樂譜被拿去丟掉也是誤會嗎?打招呼被大家視若無睹、腳踏車被動過手腳、因為壓力太大而無法繼續唱歌,這些也都是香奈的誤會嗎……」


    「哎呀,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說這種話。你當時不也隻是說她『太敏感』嗎?」


    迫水老師淡淡地笑了。「如果那叫做欺負的話,那你也要背負相同的罪過吧?」


    真以子震驚地一躍而起,但卻無法再有其他動作。超越憤怒和恐懼的強烈情緒,從她的心底深處竄出,令她幾乎站不穩了。


    「請把我的手機還給我。」


    她好不容易才吐出這句話。


    「怎麽了,關川同學?你的聲音在顫抖耶。」


    「請還給我!」


    「若是讓你公開這種無聊簡訊,我會感到很困擾的。我怎麽可以讓那種稍微被欺負一下,就尋死尋活的軟弱孩子,把我訓練出來的合唱團和我幹淨的經曆染上汙點呢?」


    「請還給我!」


    「……真是個不受教的孩子啊!」


    迫水老師輕聲責備真以子,她端整的臉龐似乎在猙獰扭曲,就如同有什麽蟲子在那白皙皮膚之下蠕動似的,她的臉上隱約浮現出陰暗的情感。


    真以子害怕地退後,不小心撞倒椅子。


    「請還給我……」


    「真是的,我當然會還給你啊!」


    迫水老師爽快地回答,然後伸出白嫩的手,把真以子的手機遞出來。


    從她的手上──手機霎時滑落。


    迫水老師穿著高跟鞋的腳往前一踏,踩上手機敞開的液晶螢幕部分。隨著可怕的碎裂聲,真以子的手機從摺疊的地方斷成兩截。


    真以子發出一聲慘叫。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好像弄壞了


    。」


    迫水老師帶著笑容把身體重心移到腳尖,繼續把手機碎裂的零件踩得爆出火花。


    真以子衝過去撥開老師的腳,蹲在地上拚命把手機的碎片收集在掌中。手機已經裂成兩大塊,變成一堆廢鐵。破碎的畫麵失去光芒,手機吊飾上的小玩偶也被鞋子踩出汙痕。


    香奈留下的簡訊已經消失了。


    可以證明香奈受到那種折磨的痕跡全都消失了。


    真以子看著掌中的手機殘骸紛紛墜落,頓時感到極度無助,忍不住痛哭失聲。


    「我……我要告訴大家……說一切都是老師主使的……是老師指使大家欺負香奈,害死了她!我還要告訴大家,老師把香奈的手機藏起來,擅自看了她的簡訊,還為了湮滅證據弄壞了我的手機!」


    「證據?證據在哪裏啊?我有做過什麽事嗎?哎呀,你也真是的,關川同學。是你自己不小心弄掉手機才把它摔壞的,請不要隨便把責任推給別人唷。」


    迫水老師的聲音跟冷漠發言相反,顯得十分柔和。就像真以子平常在教室裏聽得到的講課聲一樣,悅耳得有如音樂。


    老師也用同樣的聲音棄香奈於不顧。


    真以子無法再說什麽,隻是哭泣著走出音樂器材室。


    她的背後傳來迫水老師帶著笑意的話語:


    「大家到底會相信老師說的話還是你說的話,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真以子如今唯一做得到的事,隻有狠狠地摔門離去。


    ◆


    香奈的葬禮是個下雨天。


    在路旁搭起的棚架之前,站了一列身穿喪服的隊伍。黑色西裝、黑色領帶、黑色雨傘的隊伍。率領全班學生前來的迫水老師,穿了一套清純樸素的黑色套裝,看起來清秀端莊。烏黑著葬禮會場的媒體記者也開始蠢動,紛紛舉起攝影機拍下吊唁學生的行列。


    迫水老師似乎完全不把忙碌的快門聲,以及成串追逐而來的攝影機放在心上,冷靜地跟收奠儀的人交談。


    真以子昨晚幾乎不曾闔眼。


    她一直想著手機壞掉的事,香奈簡訊消失的事,還有老師做的事──她完全不知道該找誰商量才好。


    跟真以子的憔悴形成對比,老師就算在一早的班會看到真以子也無動於衷。還是保持著平時的溫和態度,就好像昨天那些事情從來不曾發生似的。


    但是,這反而讓真以子更害怕。


    真以子不知如何是好,現在的她就像親身品味著香奈當時的憂慮。


    收奠儀的人跑進葬禮會場,把一位身穿豪華喪服的女性叫出來。


    站在同學隊伍中的真以子突然全身僵硬。那位就是香奈的母親,可是她從幼稚園以來一向熟悉的麵孔,此刻卻衰老得令人心驚。


    香奈的母親淚流滿麵地向老師深深鞠躬,老師也像是要撐住她似的,抱著她的肩膀跟她說話。香奈的母親接著又轉向同學的隊伍,表情凝重地敬禮一番。


    突然,她停止了動作。


    她緊盯著站在隊伍中的真以子,眼睛眨也不眨。香奈的母親握緊手帕的指頭輕輕顫抖,就連離她很遠的真以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真以子。」


    雖然聽不到聲音,但是真以子可以從她血色盡失的唇形讀出來。


    香奈的母親慢慢走近真以子。她端整地穿了一套全黑喪服,然而這種傳統的葬禮服裝,卻讓真以子認識已久的香奈母親看起來像個陌生人。


    「真以子。」


    她再次叫著真以子的聲音變了──那是真以子從來不曾聽過、冷硬且尖銳的聲音。


    真以子雖然覺得一頭霧水,身體仍然不自覺地僵硬,她還察覺到同學們都刻意跟她拉開一段距離。


    「阿姨……」


    她的心中冒出不安與畏懼。


    香奈的母親走到真以子麵前,直直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


    「你是怎麽欺負我們家香奈的?」


    聽著那飄忽的語氣,真以子發覺自己完全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


    「……啊?」


    「香奈可是一直把你當作朋友,一直很信任你呀……」


    香奈母親的視線落在被雨打濕的柏油路上。「你們導師和校長昨晚特地拿了問卷到我們家拜訪,那是我們要求的匿名調查結果。接下來的事你應該都知道了吧,真以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有好幾張問卷裏麵都寫了,欺負我們家香奈的人就是你,真以子。」


    怎麽可能!


    呆立原地的真以子周邊,開始興起一陣令人不安的騷動,像水波一般逐漸擴展。


    「有人說因為香奈把社團活動看得比你重要,所以你就開始對她做出陰險的欺負行為。你故意把她的樂譜丟掉,還把她的書包藏起來……這些事情,香奈從來就沒有對我們提起過……老師還告訴我,不管你對香奈做了什麽,她都還是把你當做朋友,一直默默地庇護你。」


    香奈母親顫抖說話的音調逐漸升高,仿佛熔岩奔流般。真以子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她想要大聲反駁,卻又發不出聲音。


    「在香奈死前不久,她腳踏車的輪胎似乎漏氣好幾次,每次發生這種事,她都得牽著腳踏車從學校走回家。我們本來以為是爆胎,但是牽去修理的時候卻發現不是這樣,那是被某人惡作劇放掉空氣的……」


    香奈的母親以哭得紅腫的眼睛瞪著真以子。「……你果然一點都不驚訝啊!你早就知道了吧?」


    ──小雞,我的腳踏車情況很怪,我今天是牽著車子走回家的。


    「那是因為……香奈傳簡訊告訴我的……」


    「別再騙人了!因為是你做的,所以你當然知道吧?」


    不是的!她簡直想要尖叫著喊出這句話。


    但是,可以證明她說詞的證據已經不在了。


    香奈傳給她的簡訊,已經無法找回來了。


    優雅地站在稍遠之處的迫水老師,一直看著她們的對談。在場全員之中,想必隻有真以子一個人發現,她美麗的嘴唇滲出一絲笑意吧?


    至此,真以子才開始全身顫抖。


    香奈母親用雙手捂住臉,蹲下哭了起來。


    「我們從來沒有懷疑過真以子會是那種人,我跟我丈夫都沒有注意到。老師也哭著跟我道歉,說她很難過沒有在發生那種事情之前察覺。可是,真以子,你今天為什麽可以若無其事地來參加葬禮呢?那個孩子都已經死了,你什麽感覺都沒有嗎?」


    「太太。」穿著黑色圍裙、前來幫忙葬禮事宜的婦人們都跑了過來。她們把痛哭的香奈母親從真以子身邊拉走。「太太,你振作一點,今天可是香奈重要的日子啊,太太!」


    香奈母親泣不成聲,啜泣也轉為哭喊。


    簇擁著香奈母親離開的婦人裏,有一人走過來把真以子推開。


    「請你回去,總之你現在不能待在這裏,快回去!」


    來吊唁的人群都以充滿好奇、詫異、憤慨的眼神,目送真以子哭著離去。雖然那些人之中也有她的同學,但是在真以子的眼中,他們都融進清一色的黑色喪服,再也無法區別。每個人都漠然注視哭著逃走的真以子,仿佛一列戴著麵具的隊伍。


    ◆


    天氣冷得連呼吸也為之凍結。


    下雪之前的冷雨,把柏油路淋得濕漉漉。


    離開香奈的家以後,街道又恢複原先的寂靜。


    沒有人繼續追來,但是也沒有人跟過來關心她。


    怎麽辦?


    怎麽辦?


    怎麽辦?


    雖然想要大叫,卻無法出聲。


    香奈死掉的時候,在迫水老師麵前哭泣的時候,她都不曾哭得這麽傷心。不隻如此,在她的記憶中,自己從小到大都沒有這麽激烈地哭泣過。哽咽到快要無法呼吸,胸口疼痛得像是要裂開似的。因為哭得太厲害,真以子蹲在路邊咳了起來。就像身體好像有個部分壞掉了,眼淚怎樣都停不下來。


    為什麽大家都不理解自己呢?


    真以子是那麽努力地想為香奈做些什麽,但是責難反而都落在她的身上。


    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她到底是在哪裏走上岐路的呢?


    如果沒有把手機交給老師就好了。


    如果當時立刻把簡訊的事情告訴香奈的父親就好了。


    在真以子選擇相信老師,而導致今天這番悲慘的局麵之前,無論是母親也好,警察也罷,甚至是帶著虛假笑容的記者都行,如果她挑其他選項就好了。


    如果在香奈還活著的時候,有好好聽她傾訴就好了。


    就算隻是陪著她一起哭,也一定能夠把事情導向其他的結果。


    ──大家到底會相信老師說的話還是你說的話,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迫水老師用最殘酷的方式證實了這句話。


    下著冷雨的公園到處不見人影。


    真以子坐在濕濡的長椅上,一直哭一直哭,不知道過了多久。


    最後她終於抱著濕答答的書包站起來,腳步沉重地走回自己家。早已停止的嗚咽,卻仍然不時從喉嚨底部冒出。


    走進昏暗的玄關時,她就聽到母親高亢的聲音從客廳傳出來。


    「真是非常抱歉,可是我們家的孩子怎麽可能……是的,我還沒有跟她談過這件事……不,我並不是那個意思……一定是有什麽誤會吧……」


    媽媽今天好像比平常還早下班回家。


    真以子懷著忑忐不安的情緒,踏著濕濡的足跡走進客廳。


    媽媽還穿著上班的套裝,麵色憂愁地對著電話低頭。


    「我女兒還沒回家,等我跟她好好地談過之後……」


    媽媽講到這裏的時候發現真以子回來了,於是睜大眼睛說:「……等我跟她好好談過之後,我會再跟校方說的……是的……不,真的很抱歉。勞煩你了。是……好的。」


    聽到媽媽一邊鞠躬一邊尷尬道歉的聲音,真以子就把書包往地上一丟,立刻轉頭跑上樓梯。


    媽媽的聲音也追了過來。


    「真以子,你跟到哪裏去了?大事不好了,有好多人打電話來,媽媽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雖然我已經刻意提早下班了,但是不管在公司還是在家裏,都有學生家長打電話過來,哎,等一下啊,真以子!你先別走啊!」


    追到二樓來的媽媽,語氣慌張地敲著真以子的房門。


    「真以子,把門打開啊,快開門啊!」


    「沒事的。」


    真以子從內側把門鎖上,靠著門扉閉上眼睛。「不用擔心,我不會自殺的。」


    「真以子!」


    媽媽嚇得聲音都顫抖起來,也不再拚命敲她的房門。「媽媽相信你,總之先把事情告訴媽媽……到底發生什麽事了?你跟香奈之間是怎麽了?」


    「什麽都沒有。我什麽都沒有做……可是,這樣是不行的。」


    「……真以子?」


    「我沒事……今天請先讓我靜一靜。等我冷靜下來之後,再把事情告訴你。」


    一些細碎的聲音啪答啪答地落在真以子的製服裙子上。「我想,打電話來的人應該都說過了吧,大家都說我是欺負香奈的犯人吧?可是我絕對沒有做這種事。雖然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證明,但是我真的沒有做。媽媽,請你一定要相信我。」


    門外沉默了片刻。


    她聽見媽媽沉重的歎息。


    「我知道了,媽媽相信真以子。」


    「謝謝你。」


    真以子試著使語氣變得開朗一些。


    從臉頰流至下巴的水滴,再度滴落在裙子上。


    這個時候,樓下又響起執拗的電話鈴聲。


    「媽媽知道你跟香奈的感情一向很好,而且媽媽也很了解,不管是對香奈還是其他同學,真以子都沒有在背後暗暗搞鬼欺負人家的能耐唷。」


    「說成這樣太過分了。」


    真以子也忍不住笑了。她抓緊自己的手肘,指甲深深地嵌進肉裏。雖然她強忍著不哭出聲音,但是她的臉頰和手臂已被淚水沾濕。「我真的沒事,今天請先讓我自己靜一靜吧。我會從明天開始正麵迎戰的,拜托你。」


    「我話可要說在前頭喔,真以子,媽媽不喜歡沒有勝算的戰鬥。」


    「嗯。」


    真以子靠著門扉,點點頭。


    默默站在門前好一陣子的媽媽,似乎慢慢往樓梯走去了。


    「沒辦法,今晚就讓你自閉一下吧……待會兒媽媽會拿晚餐過來,你一定要好好吃飯。如果不吃的話,媽媽可要拿工具撬開你的門唷。」


    「嗯。」


    媽媽體貼的聲音,反而帶有一種隱忍的痛苦,動搖了真以子的心情。


    「明天我再好好問你吧,在這之前我會先把電話線拔掉。」


    「嗯。」


    「媽媽相信真以子。」


    「……嗯。」


    真以子聽著媽媽走下樓的腳步聲,然後把臉埋在手肘內側。


    一鼓作氣湧上來的熱淚,撲簌簌地散落於她的手腕。


    ◆


    媽媽好像真的把電話線拔掉了。


    真以子勉為其難地吃了一個放在門外的飯團,再把盤子放回走廊上,然後傾聽夜晚的沉靜。


    樓下變得一片寂然,聽不見半點聲響。看來媽媽是下定決心遵守諾言,讓真以子今晚好好地靜一靜了。


    真以子在沒有開燈的房間裏,一頭倒上床鋪。


    結果香奈到底是為什麽而死的呢?


    為了警告?


    還是複仇?


    香奈的悲鳴,終究還是沒有傳進任何人的耳朵。如果香奈還能聽聞的話,真以子很想對她大叫:放棄生命也無濟於事啊!她真的很想對爬上公寓的香奈說,死是沒有意義的,如果有機會的話,她絕對會阻止香奈尋死。


    可是事到如今已是後悔莫及。


    ──小雞,好好保管那些訊息。


    就邊香奈最後的請求,真以子都無法達成。


    「對不起……」


    她小聲地說著。


    黑暗之中,隻有鬧鍾螢光色的指針默默地走動。


    再過四分鍾就是午夜零點了。


    真以子猛然坐起身來。


    壞掉的手機,已經收在小盒子裏放進抽屜──她望向媽媽淘汰掉之後讓給她用的舊電腦。


    ──你聽過「地獄通信」嗎?


    這句話此刻清晰得就像有人在她耳邊念誦一樣。


    ──有個網站叫做「地獄通信」,聽說在午夜零點登入那個網站,不管是怎樣的怨恨都可以幫你解決……


    不管是怎樣的怨恨。


    真以子有如被這句甜美而響亮的話語撥動心弦般,她啟動了電腦電源,打開瀏覽器,連線到搜尋引擎。


    地獄通信──她敲著鍵盤打出關鍵字,然後點下滑鼠。


    找不到網頁。


    鬧鍾的秒針離零點還有十秒左右的距離。


    香奈想要逃離的世界──同時也是現在正要吞噬真以子的這個世界──如果不能稱之為地獄的話,世上就沒有任何地獄了。


    真以子閉上眼睛,再次點下滑鼠。


    她隔著闔起的眼皮,感覺畫麵變成一片黑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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