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稱為月之子的少女,


    在潺潺流水中起舞,


    孤單無依的月之子呀,


    在墓地的樹蔭中漂蕩於夢境。


    ——kingcrimson《月之子moonchild》


    “紅色警戒的發布僅限於第一級緊急事態,發布之後本機構的全麵部署都進入特別防禦模式,但若是遭遇到比此一‘紅色警戒’更為緊急的危機時……”


    ——摘錄自《月球表麵設施的非常事態對應準則》


    想不起來


    “現在在這裏的我是假的,彌生小姐。”


    她總是對高中二年級的彌生說些不可思議的話。


    “這是什麽意思?”


    “真正的我,在很久以前便已死去,因為試圖反抗世界本身,做了壞事的報應。”


    她露出微笑,笑得非常溫柔沉穩,那樣的笑容乍看之下與荒誕不經的言語一點也不相稱,實際上卻是極為協調,她的笑容予人的印象就是如此,但她的臉、她的聲音——到底是什麽樣的……


    “你的意思——是指前世這一類的嗎?”


    “不,不是那麽浪漫的事,而是更直接的,比如說——對了,就像是在大量複製的過程中,混雜了一枚多餘的東西——差不多像這樣吧?”


    “……?”


    “我們本來是命運的失敗作品,應該在世界的黑暗之中消失,但那是劣等品,是混雜在很久以前的複製作業中,再度跑出來的——”


    她很愉快地笑著。


    “原本被複製的,應該是隻有表麵,屬於我這個人的情報本身而已——該稱之為精神波長嗎?可是卻因為複製的再現度不小心太精細了,連我這個多餘的因子都隨之複蘇。”


    ……真是不可思議。


    我那時根本無法理解她的話中含意,卻記得她所說的內容,偏偏卻又想不起說出這些話的——那個女孩的一切。


    “你也有夢嗎?彌生小姐。”


    她突然問我。


    “呃、有是有——我是想過想當個作家,啊哈哈,不過隻是在作夢而已,作夢。”


    我邊說邊覺得不好意思,便笑著想把話題帶過。


    但她卻絲毫不介意彌生的態度,仍然非常認真地問道。


    “你為什麽會這麽想?因為有才能嗎?”


    “不、不是!不是這個意思啦,隻是我從以前就很喜歡書——所以心想如果自己也能寫書的話該有多好,隻是這種程度而已。”


    “不過,你希望將來有一天能寫書?”


    “嗯、是啊——我是這麽希望。”


    彌生猶豫地點點頭,她卻說了句奇妙的話。


    “那是組合了你的過去與未來吧?”


    “咦?”


    “你至今所看過的書,這些讀書經驗和你現今的意誌息息相關——也就是說,是你的過去在支撐著你的夢想。”


    她露出淘氣的神情。


    “而你成為作家則是以後的事情,是發生在未來的事。所以夢就存在於過去與未來之間,不是嗎?”


    “嗯,也是——的確如此。”


    彌生坦承地因對方說的話而感歎。


    “所謂夢,就是因過去而成形,但實現於未來——夢隻會存在於時間的流動之中。現在這一瞬間沒有任何人能抓住夢想——當達成目標的同時,那就已經不是夢而是現實。人就像是在名為幻夢的門扉前,持續守望的夜巡者一般——”


    她的聲音舒展自然,清澈悅耳,讓人光是聽見就會陶醉其中。


    “我們絕不會踏進門扉裏,而隻是一直站在門前,等待夢成為現實——但是對我來說似乎沒有‘現實’,我已經快成為既不存在於過去也不存在於未來的東西。”


    “咦?”


    “我啊,如今將從這個虛假的,位於冰冷月亮上的停滯世界中消失,雖然我不清楚究竟是被防護賽布雷答當成係統錯誤消除掉,還是因為活到跟過去世界相同的歲數而死去。”


    我想,那時她臉上露出了坦然無懼的銳利神情。


    “——因為這次不是被死神所殺,所以我想不會連我這個‘夢’都消失,我這次絕不會讓一切在途中結束。”


    ——為什麽我連她纖細的呼吸都能清楚回憶,卻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呢?


    “對了,彌生小姐——我留給你一個忠告。”


    她以溫柔的語氣對一臉迷惑的彌生說道。她的笑容非常不可思議,彌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誰能如此單純而直接地,就隻是在“笑”。


    她接著往下說。


    “就如同凝視著夜晚的黑暗一般,在內心的黑暗中綻放出紫堇吧。”


    她以如清水般清澈見底的眼神,看著彌生點頭。


    “如果有一天你和你所生活的世界,發生了無法控製的事,你就念出這段咒文吧,一定會有很有趣的事發生的,一定——”


    *


    ……那個美麗的女子留下的印象,我大概一輩子也忘不了。


    但我卻連她和我是什麽關係也想不起來,仿佛那個人從來不曾存在於這個世界一般。


    可是我的耳朵,卻聽得到那個聲音——聽得到那談論著夢與時間的聲音。


    即使是現在也一樣——


    i蜘蛛的巢上/ckcobweb


    1


    在我認識的所有人當中,妙穀幾乃是最特立獨行的一個。


    “夏美小姐,你還在偷懶嗎?”


    幾乃打來的電話還是一樣突如其來,而且莫名其妙。


    “你這是什麽意思,是在諷刺我嗎?”


    “哈哈,也就是說莊矢偵探事務所還是一樣乏人問津囉?”


    “不好意思哦,反正我隻不過是個小小的外包調查員,跟身為暢銷作家的你不一樣呀。”


    沒錯,妙穀幾乃她的職業是小說家,聽說她從十六歲就開始寫小說,已經出了十幾本書。可是她寫的全是出成文庫本的少女小說,因此雖然是暢銷作家,在社會上的知名度卻不高。所以她從來不擺架子,即使收入很高也不會瞧不起人,就算是我這樣的小偵探也能輕鬆地和她閑聊。


    “鬧別扭可不適合英姿煥發的女偵探啊。”


    “我說啊,像我們這種獨立的私家偵探,基本上是從律師事務所的當事人那裏,接一些像是訴訟案件調查啦偷偷跟蹤搜集情報啦一類的,平常是專做這些既不起眼又瑣碎的小案子,可不是去負責破案,哪來的英姿煥發?”


    “那最近呢?連那些工作也沒有?”


    “……我不久前才剛結束一個有點麻煩的工作。”


    “那現在很閑吧?”


    “……是沒錯啦。”


    我忍不住發出垂頭喪氣的聲音。


    “可、可是,說不定過幾天就會有人上門委托了。”


    “我正要委托你。”


    “……什麽?”


    “其實委托人不是我,不過你就當作是我委托的,接下這個工作吧?”


    “這、這是什麽意思?”


    “總之,請你來我這兒一趟,我會請你吃午飯的。”


    “……”


    我很想拒絕她的邀請。


    但悲哀的是我沒有拒絕的理由,因為我這個月的確連吃午餐的錢都成問題。


    據說幾乃在女國高中生裏非常受到歡迎,甚至常有她的書迷上門來和她傾訴心事,而幾乃自己則說她也正好藉此研究讀者的喜好為何,所以“也算是互相幫忙吧”。


    而現在坐在她身旁的醒井彌生,似乎就是這樣的讀者之一。


    她沉默不語,隻是怯生生地望著我,我想她應該


    是對我心懷警戒,就轉頭看向幾乃,幾乃則點點頭開口。


    “放心吧彌生,她可是真正的偵探,她父親本來是警察,後來自己開了一間偵探事務所,她就是繼承了父親的衣缽。不但很能幹又是我的朋友,一定願意仔細聽你說的,無論——”


    幾乃瞥了我一眼,用食指將總是掛在鼻梁上的眼鏡微微往上推——這是她的習慣——接著說道。


    “無論你要說的話多麽讓人難以置信都一樣。”


    嗚,我有點卻步,房裏的氣氛似乎變得有些奇妙。


    這裏是作家妙穀幾乃的工作室,是一間比我的事務所還要大的公寓,屋裏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牆壁上紛亂地貼滿形形色色的海報,裏麵有些是幾乃作品的封麵插圖,還有一張卻是夕陽下埃及金字塔的風景。


    我們所坐的沙發周圍也堆滿了各種雜物,平時這種混亂還會醞釀出相當不錯的感覺,但現在卻由於一個位處中央沉默不語的少女,而使得一切都變得詭異難言。正當我有種周遭所有物體都將擅自站起來跳舞的錯覺時,彌生開口了。


    “……消失了。”


    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咦?”


    “那個人——消失了。”


    她說的非常小聲,我幾乎快聽不見。


    “是指失蹤了嗎?是哪一位呢?”


    對我的回問,彌生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


    “咦?”


    “那個人到底是誰——我想不起來……”


    她的聲音細若蚊鳴。


    “可是……那個人確實存在過,的確是……”


    彌生再度沉默,我則莫名其妙,隻好看著幾乃,幾乃以一副“你繼續聽嘛”的表情點點頭,我隻好無奈地接口。


    “那個人——是男性、還是女性?”


    我隻能問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可是彌生仍然隻是搖頭。


    “我什麽也不知道,也沒有任何那個人曾經存在過的證據,真的什麽也沒有,學校裏沒有人轉學,附近也沒聽說過。可是——就是不見了,那個人不見了……!”少女的臉上充滿脆弱無助卻又焦慮急迫的神情,她急切地說著。


    雖然我還是不太明白,但簡而言之就是——


    有某個人從她身邊消失。


    而且那似乎是個很親密的人。


    至少,可以確定這個少女對那個人抱持著相當強烈的仰慕之情。


    而那個人在不久前明明還在她身邊。


    現在那個人卻突然消失,而且沒有任何痕跡顯示對方曾經存在過。


    周圍也沒有任何人記得有這個人。


    甚至連她自己也幾乎無法回憶起那個人的名字與身影——


    ……大致來說就是如此吧,可是這麽整理起來,這——


    “……喂喂。”


    我拉拉幾乃的衣角,把她拉到書房角落,低聲在她耳邊問道。


    “那個女孩是怎麽了?”


    “她說的話很有趣吧。”


    幾乃的眼睛在鏡框的另一側充滿笑意。


    “不是這種問題吧……那再怎麽看,都是——都是妄想吧?”


    “嗯,這也不無可能。”


    幾乃很幹脆地承認。


    “既然如此……”


    我瞄了彌生一眼,低聲繼續說下去。


    “你該帶她到醫院去比較好吧?”


    “她很正常,至少我想無論醫院怎麽調查,都隻會說她是個有些多愁善感的女孩子,第一她說話有條有理,並且也沒有依自己的希望去扭曲現實,如果是一般的妄想症患者的話,應該會更有種‘我是與眾不同’的感覺才是。”


    “不,雖然你這麽說——”


    “而且問題不在那裏,對夏美小姐你來說,最重要的是——”


    注意我們說話的聲音不知不覺間越來越大聲,我不由得慌張,而且彌生顯然聽到了,她站起身,一臉焦急地看著我。


    “那個——我一定會付錢的!”


    她緊張地說。


    “……呃?”


    我愕然地張大了嘴。


    “她說會付錢呀,怎麽辦呢,女偵探?”


    幾乃滿臉笑意地說。


    “那個……你的意思是?”


    “就是——我希望你能替我調查那個人的事!到底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這個人存在,還是因為……因為有什麽秘密,而被弄不見了呢——我無論如何,都覺得那個人真的實際存在過!所以求求你!”


    她哀求地說。


    “你說會付錢,這——”


    “當然,是以百萬元為單位吧?”


    幾乃說道,彌生也跟著點頭。


    “是的,三百萬元左右的話我還能想辦法。”


    “三——”


    這真不是開玩笑的!這個數字相當於去年我們事務所扣除必要經費後的總收入。


    我張大嘴說不出話來,幾乃則聳聳肩膀,一派輕鬆地說。


    “她是縣議會議員的女兒。”


    “她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是嗎?”


    “所以與其要讓女兒變成醫院的常客,她父母親還寧可透過這個可疑的小小作家,偷偷委托私家偵探來處理這件事呀,你懂了吧?”


    “不、不是吧?話是這麽說沒錯啦,可是——”


    我以有些銳利的眼神凝視著彌生。


    “你真的覺得這樣好嗎?對你來說,那個不知能否稱得上回憶的東西,應該是相當重要而真切的感情吧?可是現在卻要用錢來解決——”


    “不是這樣的。”


    彌生也以認真的表情回望著我。


    “那個人的重要性,絕對不隻是與我有關的層次,我想如果爸媽聽到我這麽說一定會責備我,可是那一點也不重要!我總覺得,如果那個人消失了,對這個世界而言,是非常嚴重的——非常嚴重的一件事情!”


    她說這些話時,聲音裏有著一種沉靜,甚至可稱得上是種覺悟,讓我覺得這個少女絕對不是出於想逃避日常生活才輕率地說出這些話。


    “唔……”


    正當我沉默不語時,幾乃卻壞心地插口。


    “你何必故作猶豫?我可是清楚得很。”


    “什、什麽?”


    “事務所的房租——你已經有三個月沒付了吧?”


    “……”


    我無話可說,卻突然聽到一個似乎很遙遠,又仿佛近在身邊的聲音。


    “受理由fs4.039傳來的指令程式,正詢問控製係統是否接受轉移至檢索模式——承認,委任代碼1223698884——”


    “——!”


    我驚訝地環顧四周。


    可是附近沒有任何會發出這種聲音的東西,是幻聽——?


    (可是,會有這種根本無法理解意義的幻聽嗎?)


    “……”


    我愕然地呆立當場。


    “怎麽了?”


    幾乃和彌生兩個人都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沒、沒事。”


    我慌忙地搖搖頭。


    2


    明明還是白晝,月亮卻已經出現在半空中。


    我和幾乃一起前往彌生的學校,這所學校的校門口,裝設了類似車站剪票口一樣的自動係統,如果沒有入校許可證就無法進入,所以我們必須先向管理員取得許可,但我們既然沒有適當的理由,隻好先站在離校門口有一段距離的地方觀望。


    “你不去工作行嗎?”


    我問幾乃,這個問題原則上還是該問的。


    “啊啊,沒關係沒關係~因為截


    稿日是昨天嘛。”


    “……你交稿了嗎?”


    她以哈哈大笑來回答我的問題。


    “哎呀,這種事就別管它了!現在重要的是調查呀,調查。”


    她的語氣真是明朗得不得了。


    “……”


    我默默無言地在心中暗自同情她的責任編輯。


    我歎了口氣,再次開口問幾乃。


    “那麽,除了那個醒井彌生小姐以外,你有沒有認識誰也曾經說過:‘某個人’不見了?”


    “這種事情,我隻聽她一個人說過。”


    “也就是說,基本上沒有任何線索——”


    我無奈地觀察著學校四周。


    這所學校建在山中,周圍有著豐富的綠意,學生們必須走上山坡進入學校,如果等到秋天,一定是楓紅遍野。


    我和幾乃無所事事地在學校周遭閑晃,看到圍繞著建築物和操場的鐵絲網有一個地方破了個洞,因為周遭的綠意掩蓋,看起來並不明顯。


    “這裏應該進得去吧。”


    “算是個小門?一定有學生會用這裏偷溜出去。”


    我和幾乃就從這個小門偷偷溜進校園內。


    我們躡手躡腳地走過校園的角落。


    “可是,進來要做什麽?”


    幾乃問我,我豎起食指示意她噤聲,然後指著坐在校園角落的一個少女。


    “……那個女孩怎麽了?”


    “她看起來不是很煩惱嗎?而且感覺上與醒井小姐有點相似。”


    “相似啊……”


    我和幾乃上下打量著那個少女。


    她似乎正在看著校舍的頂樓,頂樓上沒有任何人。


    她隻是凝視著校舍與天空,以及兩者的交界線,然後歎了口氣。


    “午安。”


    我自她背後開口打招呼,少女驚訝地回頭。


    “請、請問有什麽事?”


    “你好,這是我的名片。”


    我遞出一張名片。


    “偵、偵探——?”


    她訝異地眨眨眼睛。


    “是的,我正在調查應該是念這所學校的某個人……可以請你回答我幾個問題嗎?”


    “呃……”


    那個少女望向幾乃。


    “你好,我是助手華生。”


    幾乃用食指抬起眼鏡,半開玩笑地說。少女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她說自己的名字叫久美子,也知道同年級裏有個叫醒井彌生的女孩。


    “消失的人嗎?”


    “是的,請問你有印象嗎?”我問道。


    久美子思索半晌才回答。


    “這麽說來,雖然不太一樣,不過有個類似的。”她說道。“聽說是從那裏跳下來——”


    “咦?”


    “聽說曾有個女孩從那裏跳下來,沒有人知道理由為何,是失戀了呢,還是已經對人生絕望了呢,或者是——”


    我也順著久美子的視線,看向校舍的頂樓。


    那裏站著一個人影,一名少女手扶柵欄站在那裏。


    那個身影看來非常寂寞哀傷,彷佛馬上就會像我們剛才所提到的傳聞一樣,從頂樓一躍而下,令我不由得一陣心驚。


    然後——我對上了那個少女的視線。


    我們應該離得很遠,但她卻的確對著遠方的我,露出了沉靜的微笑。


    那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笑。


    裏麵沒有任何喜悅、客氣、矜持等理由,就隻是純粹地在實現“微笑”這個詞——是如此單純的笑。


    (……)


    我愕然半晌,說不出話來,直到站在我身邊的久美子以輕鬆的語調接著說。


    “不過這些都隻是傳聞啦。”


    我有點驚訝,轉頭看著她。


    “是、是這樣嗎?”


    “嗯,因為那棟樓的頂樓根本就是上鎖的,沒有人可以進去。”


    “咦?可是,現在那裏不就——”


    我再度將視線移回頂樓,但那裏沒有半個人影在。


    那個少女突然地消失了。


    我驚異得說不出話來,幾乃看著我,疑惑地問。


    “你怎麽了?”


    我這才回過神,趕緊搖搖頭。


    “沒、沒事,沒什麽大不了的。”


    頂樓的門的確上了鎖,緊緊地關著。


    “……”


    我問自己,難道剛才是看到幻覺嗎——


    但如果說那是幻覺——雖然她並非生氣蓬勃,可是我卻無法相信那令我心中產生違和感的少女,真的是我的腦袋所製造出來的幻覺——她有著莫名的存在感。


    (關於自殺死亡的少女的謠言、嗎……)


    當我正站在緊閉的門扉前思考時:心跳猛地亂了一拍。


    “——!”


    我就像貧血暈倒似地,突然覺得意識開始由身體中抽離。


    “你怎麽了?”


    幾乃看著默不作聲的我問。


    我——


    ……打開門。


    我內心深處湧起一陣意義不明的衝動。


    我想打開這扇緊閉的門扉,走到門的另一側——我突然非常想這麽做。


    ……用這雙手,打開這扇門——


    我用力握緊上了鎖的門把,使勁地轉動,我的手上青筋暴現,自肩膀到手腕都開始發抖。


    ……撬開這扇門,到外側去——


    “到外側去……!”


    我在不知不覺中開始自言自語。


    “喂、夏美小姐你是怎麽了!”


    聽到幾乃的聲音,我才發現她握住了我的手。


    “……啊”


    我這才知道自己剛剛握緊了門把,用力大到弄疼了手。


    “哇、哇哇!”


    我趕緊離開門邊。


    “到、到底怎麽回事啊?”


    雖然幾乃驚訝地這麽問我,但我自己也不知該如何形容那種感受。


    “不、這是……”


    我無力地搖頭。


    “我突然有種非得走到門外不可的感覺……”


    我努力解釋,卻連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說些什麽。


    外側——所謂外側指的到底是哪裏?


    是指這間校舍的頂樓嗎?可是想去頂樓有很多方法,我根本不需要用蠻力硬開這扇門,可是那時我卻無論如何,都想打開這扇“門”——這到底是為什麽?


    “等等,你該不會想說剛才被跳樓的少女的鬼魂給附身了吧?”


    幾乃一臉受不了地說,但我已經沒有力氣去反駁她。


    實際上,並沒有發生任何異常的情形……可是我卻已經開始覺得,這個委托並非隻是個要替憂鬱的少女消除不安的單純工作,而是個隱藏著致命性危機的重大事件。


    3


    我決定就像以往事件遇到瓶頸時一樣,去征詢已經退休的父親的意見。


    “有時候雖然是自殺,卻會以病死或意外的方式處理掉。”


    電話那一頭的父親這麽說。


    “可是爸爸,不管死因為何,都會提出死亡證明吧?”


    “隻要裝作在人死前不久已經先搬家,所以改向新家的市公所提出死亡證明,在原居住地就隻會留下戶籍遷栘的紀錄呀,遷移戶口的人多得是,要掩飾並不困難。”


    “唔~”


    當了多年刑警的爸爸所說的話果然特別有份量。


    “不過,這次是困難在周遭的人都不記得吧。”


    “就是這樣。”


    雖然是在講電話,我卻壓低了聲音。


    “爸爸,你


    覺得有沒有可能是真正不記得的隻有委托人?”


    “也就是說,其他人隻是先套好話?如果真是這樣,那可就是件大事了。”


    “我隻是說有可能。”


    我認為這件事可以有任何假設,雖然理由隻有我的直覺,可是畢竟這個事件本來就曖昧不清,毫無著力點,如果不重視自己的直覺,很快就會不知如何是好而就此結束。


    “假設委托人的記憶產生了混亂,原因又是什麽?一般人有那麽容易拿到能使記憶混亂的藥物嗎?”


    “這個嘛,得視場所跟時期而定了,以一個退休警察來說我也不敢斷定,不過我以前聽說過,催眠暗示這種東西,是受術者的精神狀態越不穩定時,越容易成功。”


    “催眠暗示啊——”


    聽到這個詞,我想起某個作家曾寫過的一段話。那應該不是我自己買的書,而是在幾乃那裏為了打發時間,隨手拿起來看的一本書,那上麵寫著……


    “人類的精神構造,就像是用細絲連結著散落各地的點,是一種類似蜘蛛網的東西。因為切掉一條線也不會影響到整體,所以就算感情跟論理到處支離破碎,彼此毫下連貫,人們也不會發現。”


    ……書上是這麽寫的,雖然我想不起來那是哪個作家的哪一本書,但這些段落很自然地在我腦中浮現。


    “而那些細絲,其實多半不是自己思考過後再接上去的,而幾乎都是由常識或‘理所當然’這一類的外界事物所決定。的確,每個人或許都有其不同的經驗或個性,但那些在人類的精神當中不過是一個一個的點,而將這些點連結成網的細絲,其實大多會形成差不多的形狀。”


    ……我雖然想起這些話,但卻不太明白那是什麽意思,我輕輕搖搖頭,把注意力集中到跟父親的對話上。


    “不安定的精神狀態——這倒是很符合委托人的情形。”


    “而且這也不是病,也不會被醫生診斷出來。”


    “是啊,就算是被催眠了——”


    我說到這裏,又想到那段文章的後續。“而洗腦跟催眠這一類的東西,其實也沒什麽特殊的,人類隻要繼續活著,就是在既存的蜘蛛網上創造出自己,而那也就等同於自願被這個社會洗腦。”


    “就算是這樣,看起來也跟平常的狀態沒什麽兩樣吧。”


    “也可以跟醫生談談看,我可以介紹認識的醫生。”


    “嗯,可能必須拜托爸爸介紹,不過現在得先確認是不是真有個自殺的少女存在。”


    “這才是問題吧。”


    “是啊。”我邊點頭回答。


    “可是,在這裏必須注意的問題是,人類到目前為止從未創造過沒有錯誤的社會,就是說這個蜘蛛網該采取何種形式,並沒有正確的解答。吾等隻能在虛偽的世界裏,自己施加暫時能自圓其說的暗示,然後就此活下去。”


    ……邊聽著在腦海中反芻的這段話。


    我掛掉電話,交抱雙臂開始思索。


    (……唔)


    也許我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就算真的有個少女自殺,那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既然彌生所感覺到的是“不久之前”,那件事應該會對全校學生留下不小的衝擊,絕不可能隻有彌生留下印象。再怎麽說,也不可能有人能讓全校學生都乖乖聽命行事吧。


    (若真有人能辦得到,那豈不是神了?再不然就是……)


    我突然驚覺,想起那本書裏還有後續。


    “如果結網的是蜘蛛,那麽那隻蜘蛛或許正在等待著獵物入網,獵物究竟是‘應該來臨的理想社會’,還是完全下同的某些事物呢——”


    (蜘蛛——?)


    那個形象分外鮮明地在我腦中浮現,一個不斷紡織出連接全世界人心的細絲,巨大而無形的蜘蛛幻影——


    (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用力搖頭,想把惡心的思考逐出思緒。


    *


    為什麽?為什麽這次的工作總讓我想到這些莫名其妙的事……


    我藉著父親的人脈,搜尋了一些警察的資料,但還是找不到任何那間學校過去曾發生過有人自殺或意外死亡一類的案例。


    而那個傳聞果然傳得相當遠,不隻是學校內,這一帶有不少人表示曾聽說過類似的傳聞。


    那裏一定有什麽——我始終有這種感覺。


    當我持續調查的時候,有一天早上,一個中年男性前來拜訪我的事務所。


    他給人彬彬有禮的印象,身上穿著高級卻不起眼的西裝,一眼望去就讓人覺得他是個政治家的秘書。


    那個男子走進我的事務所,毫無顧忌地東張西望,等他好好地打量了事務所內寒酸的裝潢一番之後,便擅自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然後才報上姓名。


    “我是在醒井先生那裏負責管理事務的人。”


    果然是秘書,我不禁覺得他看來也太名實相符了吧。但這位秘書先生毫不在意我的看法,繼續往下說。


    “我聽說你受了大小姐的委托,四處調查?”


    他連最起碼的客套話也不說一句,就突然切入正題。


    “沒錯。”


    “我希望你能立刻停止這種行為。”


    “你說什麽?”


    “我想你大概不清楚這些事,但下次的黨內選舉,現任的議員已經幾乎確定不再尋求連任,也就是說,醒井先生將大有希望。”


    秘書壓低聲調,以自認很有魄力的語氣緩緩說道。


    “這跟彌生小姐又有什麽關係呢?”


    “當然很有關係。為了醒井先生,我們希望大小姐能暫時安分守己,畢竟一些空穴來風的懷疑是越早消除越好。”


    “……”


    我本來想說“這件事不至於造成醜聞”,但我心知肚明對方一定聽不進去。這家夥不是來商量的,隻是來單方麵地宣告。


    “大小姐原本預定付給你的謝禮、還有要給那個三流作家的仲介費用,我們會全額支付。但希望你以後就當作不曾發生過這件事。”


    “幾乃——妙穀她同意這件事嗎?”


    “那個女人似乎為了趕稿,不知道躲在哪裏……我去問編輯部,他們也不告訴我。”


    秘書一臉不悅地回答。我暗自竊笑:心想幾乃大概是為了躲截稿期,連編輯部也不知道她人在何方吧。


    “總之,實際上的調查定你負責的,所以這不成問題,而且像這種專門寫無聊小說給小孩子看的作家,不管她說什麽,其他人都不會多加理會。”


    秘書以侮辱的語氣說道。我呆呆地想,幾乃如果在這裏一定會揍他吧。


    “這個社會上有許多複雜的聯係,有些事即使表麵上看來無關緊要,但卻不知道會在哪裏引發致命的危機,所以無論是再怎麽小的可能性,都必須徹底驅除。”


    聽到秘書這麽說,我小聲地自言自語。


    “那豈不是被束縛得動彈不得……”


    人類這種生物,其實是被許許多多的線所纏繞著,我們連這些線究竟是從何而來,由哪隻蜘蛛所吐都不知道,卻被這些自己也不清楚本質為何的東西限製了行動……我一想到這裏,腦海中就出現了某種類似幻聽的聲音。


    “確認防火牆,接觸邏輯程序,嚐試突破。”


    這句話簡直莫名其妙,但現在不是為了這個混亂的時候。


    “……”


    我沉默不語,秘書卻自以為明白地點點頭說“看來你明白了”。


    “啊,我還有個問題——”


    我舉起手。


    “能拿到錢是很好,可是要是有來路不明的錢流入我的事務所,我會不會被國稅局盯上呀?”


    秘書皺起眉頭。


    “你想說什麽?”


    “不,隻是那個,就算要收錢,也得有個名義吧。”


    “原來如此——你希望我們給你找其他的工作?”


    秘書會心一笑。


    “我是希望你們能把這件事處理成正當的委托,如何?”


    “如果是這麽一回事,我倒是有不少事要請——幫忙。”


    哎呀呀,看來在選舉中,秘密情報是永遠不嫌多。


    不過這種私底下的暗盤交易,要是被彌生和幾乃知道的話,她們一定會責備我吧,但這也沒辦法,我確實需要工作,而且——


    (現在最傷腦筋的,是我和彌生所屬的這個醒井家的關係可不能斷絕掉啊……)


    我還沒把最重要的事告訴彌生,“那件事”無論如何都要找機會告訴她。


    *


    事後,女偵探莊矢夏美曾經一度回想自己當時的判斷,並深感疑惑。


    當時她看來雖然毫無異樣,但其實思考上明顯地很不對勁。


    那時的她,似乎是打算一方麵接受這個秘書蠻橫無理的建議,一方麵又繼續調查彌生和幾乃的委托,但再怎麽想這都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能同時完美處理這兩個不同的委托,而且她應該堅持職業偵探應有的態度,既然已經接受了委托,這個事件就隻有委托人本身能取消,這深深關係到她工作上的信譽,可是她卻——


    她這時不知為何,一直想著蜘蛛的事,那是在這個階段,她的精神所能聯想到的全部。


    *


    她做了奇怪的夢。


    (——可惡,還真難纏,怎麽找都找不到侵入的路線。)


    在月球表麵從事地表活動時,長時間暴露在直射日光下是相當危險的事。


    個人用戰鬥小艇就算卸下武裝,改調整為單獨偵察專用機,也無法彌補原本就不具備的持久度。如果外殼溫度持續上升,小艇機能就會發生異狀,導致反應速度下降。


    (可是這個舊世紀的世界幻想——從如此緊複的設定看來,應該使用了相當大規模的共鳴器吧——這簡直是超大型船等級的東西了,看來這果然就是傳說中那個什麽人類基礎保存計劃的共鳴區域沒錯。)


    小艇內的操縱員因為身穿防護衣,所以感受不到溫度變化,但反過來說,如果操縱員自己開始感受到溫度變化的話,就代表機體已經過熱到無可挽回的程度了。


    (雖然想以氣化燃燒散熱素材的方式,來讓機體降溫——可是這一來就有被敵人發現的危險,我必須等到最後關頭才能這麽做。)


    ……在夢裏,有某個人潛伏在某個地方尋找著某些東西,但雖然這是我自己做的夢,我卻完全不懂那個人究竟是誰,又在找些什麽呢。


    (這到底是什麽……?)


    夏美滿心疑惑地睜開眼,而當她完全清醒時,已經忘了自己所做過的夢。


    *


    我躺在床上的涼被裏遲遲不想起身,心裏總覺得有什麽事放心下下,卻又想不起來。


    (應該不是沒睡好吧……?)


    我搖搖頭,好不容易才強迫自己離開被窩。


    今天一早就有工作要做。


    那個秘書交給我的工作,一言以蔽之就是調查有關於醒井先生政敵的私生活。當然他身邊防護嚴密,我也不能直接去找本人詢問,隻能從周邊的蛛絲馬跡下手,工作內容平凡無奇,對偵探來說也是相當普遍的工作。


    不過我也不打算太認真,隻要隨便查查,在調查書上隨便胡吹亂謅幾句就成了,反正這不過是個徒具名義的工作。


    (重點還是彌生小姐那邊吧。)


    我等到傍晚,便到她就讀的那所學校去看看。


    我從山上俯瞰山腰的校舍。


    從這個角度便能清楚看到屋頂,屋頂上絲毫沒有任何神秘感,更不是什麽與異界的出入口,那上麵擺了水塔和變電器,不過是個普通建築物的一部分。


    為什麽我那時會對那個聯係了上與下的門如此執著?實際在這裏看清楚之後,自己也不明白當時的那種感覺。


    (為什麽那時會覺得非打開那扇門不可?)


    我無法理清自己的思緒,隻好下山走向校門口。


    然後我倒吸了一口氣,停下腳步。


    因為——因為醒井彌生就正站在那裏,看來她大概是從校舍裏看到我正在走山路,就跑到門口來等我。


    “……”


    少女以銳利的眼神直視著我。


    “呃……你好。”


    我正想打招呼,她卻立刻打斷我


    “請問您這是什麽意思?”


    她以責問的語氣對我說。


    “怎、怎麽了?”


    “我都知道了,你不會繼續調查我的委托了!”


    我內心也有點罪惡感,老實說真是不由得緊張了起來。


    “哎,那是藉口啦,畢竟我不能當麵違背你父親的意思嘛?所以那時就想先瞞混過去,然後暗地裏繼續調查呀。”


    “……”


    彌生的眼神充滿了不信任,仍舊瞪視著我。


    “……話說得這麽好聽,但其實你根本就不相信我說的話吧?”


    “不、不——這……”


    “反正你也是為了錢吧?你根本就不是認真的,你隻是想隨便說說,然後哄騙我!”


    彌生歇斯底裏地喊著,我聽著她的呐喊,察覺到自己的內心突然湧起一陣怒氣。


    (絲線——)


    (這裏也有,想綁住我的線——)


    那種感覺令我全身起雞皮疙瘩,就像是被某種東西附身了一樣。


    (想讓我動彈不得——)


    某種冰冷刺激的物體正從我的喉嚨上湧,有種莫名的衝動從內在鞭策著我的身體。


    “——‘哄騙’?”


    我在自己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開口說話。


    “什麽叫哄騙?——那彌生小姐,你又怎麽說?難道你認為這個世界上有什麽東西是‘毫無虛假’的?”


    我的聲音嚴厲且毫不留情,幾乎讓我懷疑那真的是自己的聲音嗎?


    “咦?”


    彌生似乎因為我的不對勁而有些害怕,但我不在乎她的恐懼,繼續往下說。


    “你真的這麽想知道真相的話,就跟我來!”


    我用力搶過她手上拿的學校大門用鑰匙卡,帶著她一起走進校園。


    我剛才從上方俯瞰時確認過了,我知道除了打開在校舍裏的那扇門以外,還有一條路能通到屋頂,在校舍後方還設有一個避難用的逃生梯。


    “等、等等,你要帶我去哪裏?”


    “你其實也聽說過吧——有個少女從這屋頂上跳下去的傳聞。”


    聽到我這麽說,彌生愕然地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逃生梯口當然也上了鎖,但是因為上方沒有遮蓋,隻要越過柵欄就能輕易進入,我拉著彌生爬過柵欄,走上樓梯,最後終於到達屋頂。


    “……你、你到底在說什麽?什麽有個女孩子跳樓了——”


    夕陽西下,在昏暗的天空下彌生不安地問。


    “你在找一個‘現在不見了,但卻被當成一開始就不曾存在過的人’對吧?”


    我一邊問彌生,一邊卻覺得自己的聲音彷佛很遙遠。


    “是、是啊——”


    “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的人,——那種東西在這個世界其實根本不稀奇,比如說——比如說是我。”


    我指著我自己。


    “我——莊矢夏美這個存在,不過就隻是個世界設定資料上的檢索程式,之所以會從事偵


    探這個行業,也不過是為了把這個程式做得更逼真——”


    ……什麽?


    我——我究竟、在說些什麽呀?


    我根本無法理解自己所說出來的話意義為何……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而且這整個世界其實根本不存在,這裏是在名為賽布雷答的巨大機械中所創造出來的,跟現實世界一模一樣的幻想世界——目的是為了……”


    “……”


    彌生也一臉茫然。


    “為了讓那些經由冷凍睡眠保管的人們,在冬眠期間不至於墜入永遠的長眠,這個幻想世界讓他們做了一個仍在現實中繼續生活的夢——每個人都被賦予虛偽的名字和編造的身分。而且——”


    我的手指被不屬於我的意誌所操控,直指著醒井彌生。


    “你遺忘的那個人,則不過是在這個一切都設定為合理的世界裏,所發生的一個意外的破綻。”


    “……莊、莊矢小姐?”


    彌生戰戰兢兢地想對我發問,但我卻無法回答她。


    因為某個人操縱了我的嘴巴,擅自代替我開口。


    “我想隻要跟這個女偵探莊矢夏美的意識取得共鳴的話,總有一天能遇上這個世界的破綻,雖然我費了好一番功夫來控製這個檢索程式,但現在已經沒必要了。”


    “咦……?”


    她的眼中映出了某個人的身影。


    那雖然是我的臉,卻並不是我。


    那是一張非常銳利、充滿了戰意和殘酷的臉,那是戰爭中的士兵的表情。


    “這、這個世界……?”


    這個有著我的臉,卻已不再是我的人身上所散發出的壓迫感讓彌生害怕,那個人看到彌生的恐懼,更露出了猙獰的冷笑,緩緩抬起手。


    “所以說,沒有所謂的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根本不存在。真實的、真正的世界——在‘那裏’。”


    那家夥手指指向夕陽西下的天空,而安詳地浮在那天空上的是——月亮。


    5


    (這、這到底是怎麽搞的呀?)


    我內心發出哀嚎。


    所謂的變成生靈就是這種感覺嗎……意識被切離我的身體,然後從旁邊跑來另一個靈魂,侵占了我的身體嗎?


    (怎麽會——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可是我內心的叫喊沒有任何人聽得到,原本應該屬於我的身體依然擅自行動,朝著眼前的彌生步步進逼。


    “人類失敗了。”


    那家夥沉靜地對彌生說。


    “人類在朝宇宙前進的途中,遇上了被稱為虛空牙,至今仍無法解明其真麵目的破壞現象,而被奪走了大部分的戰力。少數幸存的人們不得不留在散落於太陽係各處的殖民站與衛星基地苟延殘喘——沒錯,就像在這個月球表麵生活的我們一樣。”


    那家夥邊說邊無奈地搖搖頭。


    “可是不管哪裏都有笨蛋,我們明明擁有支配月球的正當權利,那些家夥竟然還想反抗我們,導致我們不得不向他們宣戰。可是——有些‘人’遠離這些紛爭,偷偷地躲在一邊。對!就是負責從事創造這個世界的‘計劃’的那些機器們。”


    “……”


    彌生當然無法理解這些話的意思,隻能因恐懼而顫抖,可是占據女偵探身體的這個人卻根本不在意她的恐懼,繼續往下說。


    “這裏是沒有實體的世界——是防禦賽布雷答所製造出的巨大夢境,為了讓在設置於月球表麵下的巨大設備中,進行冷凍睡眠的人們能繼續生活的夢。所有的一切都隻不過是從過去的資料中所摘錄出的累積資訊,所以隻要能夠操作資料庫,就算是像這樣——”


    這一瞬間,周遭的環境出現了異樣的變化,原本圍繞著屋頂的柵欄,突然變成了巨大的銀色牆壁,遮蓋了四周。


    “——這也辦得到。”


    彌生驚愕地看著已無路可逃的周圍。


    “本來這裏是個防禦嚴密的世界,隻要進入內部,就幾乎無法從裏麵得知外側的資訊——可是,你這個侵入途徑現在就擺在我眼前。”


    “這、這是什麽意思?”


    雖然怕得發抖,但彌生還是反問,那家夥似乎對彌生的反應很滿意,他點點頭回答。


    “你所知道的那個消失的人,大概是由於跟這個世界的‘設定’不合,才被控製係統賽布雷答給消除了,關於‘那個’的記憶本來也應該從所有人類的腦海中消失才對——對夢裏的人來說,控製這個夢的係統所做出的操作應該定絕對的,可是你卻——你卻實現了那個不可能。”


    “咦——”


    彌生一臉恍惚,不知是否聽懂了眼前的人所說的話,但那家夥還是凝視著她繼續說。


    “所以,如果以你的精神作為突破點,就應該能取得更多這世界內部那些東西的資料,我能找到關於創造這個幻想世界所有機器的更多資訊,包括他們所在的正確位置、規模、戰鬥力的有無等等,我能找到所有的一切。”


    那家夥滿意地點著頭。


    “我雖然也已經進入這個世界的內部……但這隻是透過dm型共鳴器的共鳴效果來連接,但你們的機器本體到底位於何處還不清楚。畢竟月球表麵太大了。”


    然後探出身子,逼近彌生。


    “‘這裏’是哪裏?”


    接著步步前進,逼問彌生。


    ‘這裏’應該保存著巨大的資料和科學技術,甚至應該保存有名為相克渦動勵振原理的特殊技術,這個技術在我們的月麵都市世界已經不複存在了。那些可惡的家夥用什麽‘人類文明的保護與冬眠’當藉口,在’這裏’藏匿了數億受精卵和負責保護受精卵的機器,’這裏’到底在哪裏?”


    那家夥手上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把長約三十尺的巨大長刀。


    “我、我不知道……”


    彌生拚命地搖頭。


    “你知道!”那家夥非常肯定地說。“你知道,不隻是你,其實這個世界的‘真正的’的人每一個都知道,可是他們都沒有發現自己身處在虛偽的世界裏,發現這件事的——隻有在這個夢裏看出破綻的你而已。”


    長刀的尖端輕輕刺著彌生的臉頰。


    “啊、啊啊——”


    她嚇得牙齒不停打顫,但那家夥仍然沉靜地低聲詢問。


    “伸手指那個月亮。”


    在這個被牆壁所封鎖的世界裏,隻看到得到宛如被切取下來似的一小片天空,天空的中心漂浮著一個白色的月球。


    “咦……?”


    “你無須思索,也不必煩惱,隻要隨手一指月亮的某個部分就行了,你的潛意識一定會指出正確的答案!”


    我的手用力揪住她的衣領,粗暴地拉起。


    “——不、不要……!”


    彌生痛苦地不斷搖著頭,就在那一刹那問。


    ——啪嘰。


    一個奇妙的破裂聲在附近響起。


    我的眼睛反射性地看向傳來聲音的方向。


    眼前出現一個詭異的情景,剛剛還被突然出現的銀色牆壁所包圍的空間,現在卻裂出一個巨大的空洞。


    而且,站在那個空洞的另一側的人是——


    “果然——你侵入了檢索係統啊,入侵者。”那個身影沉靜地開口。


    我很熟悉開口說話的那個人,這是當然的,因為她就是一開始把這個事件介紹給我的人。


    (幾——幾乃?)


    據說失蹤的少女小說家,妙穀幾乃就站在那裏。


    幾乃伸手指向彌生,彌生的身體便突然像是石化了一般動也不動。


    “停、停止時間?”


    從我的嘴裏發出驚訝的聲


    音


    “你是——”


    我的嘴又擅自開始說話。


    我愕然地看向幾乃。


    “對了——你就是那個‘四’吧?’


    我的手放開一動也不動的彌生,我剛才握住的衣領還維持著被我握緊的樣子,但那個部分的觸感已經變得比鐵還硬。


    “在控製係統內設定為維修程式的第四代——”


    “你竟然知道我,這真是太光榮了——”


    幾乃——不,剛才那家夥稱呼的才是本名吧,“四”露出銳利的笑容,以優雅的動作拿下眼鏡。


    她拿下眼鏡的瞬間,立刻發生了奇妙的變化,看起來就像是戲劇的鏡頭突然轉換,或者更應該說是魔術師從鬥蓬底下變出消失的人類,不,最好的形容是,那就如同蛹驟然羽化成蝴蝶,簡而言之——


    ……她變身了。


    她全身包裹在光輝燦爛的緊身衣中,頭上戴著七彩繽紛,尾端突起的頭巾似的東西,她身上掛滿了裝飾,那些裝飾看起來就跟七夕許願用的小紙條沒兩樣,周圍明明沒有風卻仍然搖曳生姿,感覺就像是……就像古早科幻漫畫裏出現的未來人打扮。


    而她手上拿的定流線性造型的攻擊武器,也就是“雷射槍”。


    四將槍口對準我,扣下扳機。


    “——!”


    我的身體迅速地向後跳開,自己躲開了這一擊。


    在我躲開的同時,四跑到動也不動的彌生身邊。她的手一碰到彌生的身體,周圍立刻就出現一層像是透明泡泡般的保護層護住彌生。


    四轉過頭,冷冷地瞪著我。


    “你偷溜進這裏的目的是什麽?”


    四冷靜地問。


    “那還用說嗎?我們怎麽可能坐視幾乎可抵得上一艘密閉船的能源和技術不管,這個基礎基地將由我們‘正統人類共同體’來接收,隻要有了這些東西,以後我們在月球表麵的優勢就不可動搖了。”


    雖然說得很得意,但我完全不懂自己究竟在說些什麽。


    但四當然聽得懂,她的表情非常嚴肅,以充滿憤怒的眼神瞪著我


    “……現在虛空牙都已經幾乎製壓住整個太陽係了……”


    到此她都還壓抑著自己的聲音,但終於爆發。


    “你們人類為什麽就是不能停止這些愚蠢的爭鬥!你們在做這種蠢事的時候,就不會想到現在都還為了保護人類而與虛空牙戰鬥的史塔斯克雷帕與班斯提爾夫,就不會感到羞恥嗎?”


    那是真正的憤怒,既不是歇斯底裏,也不是為了威嚇對方,而是正氣凜然的憤怒。


    (……嗚嗚。)


    我雖然為她的魄力所震懾,但操縱我身體的入侵者顯然毫無感覺。


    “隨你怎麽說,現在虛空牙這種東西等於是‘災難’的一種,對我們來說第一優先的事項是要打敗眼前威脅我們權益的敵人。”


    “你們就不能分一點自己的食物跟水給其他殖民站裏饑寒交迫的人嗎!”


    “你不過是幻想世界裏由機器所製造出來的虛擬人格,少說得這麽偉大!”


    被入侵者所操縱的我的身體舉起長刀,朝著四射過去。


    四既不閃也不躲。


    她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揮動雷射槍,將朝自己飛來的武器瞬間蒸發。


    但就在這一瞬間,入侵者立刻轉過我的身體,意圖逃走。


    能逃到哪裏去?


    他逃走的方向是——對,就是隔開屋頂與下方樓梯的那扇門。


    他用力撬開上鎖的門,但門的那一側是——


    門的那一側沒有顏色。


    大地映著白光,天空塗滿黑色,那幅景象看來彷佛是將天與地顛倒一般。地平線沒有絲毫模糊,清楚地層示著它的棱線,因為天空中別說是雲了,連半點雜質也不存在,光線得以不受阻礙地直射地表。


    這是——我想我的確認得這個景色,既不是在照片上看過,也不是曾看過這一類的資訊,但我就是知道。


    (這就是——月球——)


    6


    (……)


    我左右張望,但還是隻看到反射著白光的、凹凸不平的大地,以及無限延展出黑暗的星空。看來像是地平線的那條黑色斜線,應該是代表再往前進就是黑夜的無日照地帶吧。


    因為沒有空氣,這裏的一切事物看來都分外清晰,感覺就像是一幅黑白油畫,還能清楚看出畫家粗暴的下筆痕跡。


    這裏沒有任何會動的東西,也沒有風,沒有空氣。


    (空氣……?)


    我登時一驚,反射性地用手按住嘴,但我的確有正在呼吸的感覺。


    (可是這裏又沒有空氣——隻是我自己心理上覺得在呼吸吧。)


    畢竟我隻是幻想中的存在,這麽一想,我又突然察覺另一件事。


    “……啊!”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能控製自己的身體了,應該是從穿過那扇門時起吧,那個操縱我的身體,被稱做入侵者的家夥已經消失了。


    “……”


    可是我從今以後,到底該怎麽辦才好呢?


    當我正默默苦思時,有個聲音在身旁響起。


    “想這麽多也沒有用唷?”


    我轉過頭,發現是個和我一樣虛幻的人影站在那裏,是個女孩子。


    “……你是誰?”


    那個少女露出沉靜的微笑,她笑得非常美,我記得以前曾看過這個笑容。


    (啊啊——對了)


    是那個時候——我曾以為是錯覺,但又覺得自己確實看到的,那個少女。


    “你其實應該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少女靜靜地說。


    “是啊,你說得對——因為我一直在找你,你叫什麽名字?”


    她搖搖頭。


    “我已經沒有名字了。”


    “說得也是……這我也應該知道的。”


    我歎了口氣。


    “所以你也和我一樣,被踢出那個世界了吧。可是隻有彌生小姐卻還隱約記得你的事。”


    聽我這麽說,那個少女露出了非常溫柔的表情。


    “彌生小姐並不是因為記得我,才努力想回憶起我的事,我想她一定隻是想了解自己吧。”


    她說的話令人費解,我在心中重新回想剛才聽到的,四與入侵者的對話。


    “彌生小姐——真正的彌生小姐其實被藏在這個月球,她被冷凍在一個叫做基礎基地的秘密場所裏,正在長久的睡眠之中吧?”


    “如果從外界的眼光去看那個世界的人,就是如此吧。”


    那個少女答道。


    “在與虛空牙的戰爭中殘存下來的人類後代,正在這月球表麵自相殘殺,他們不斷地互相爭奪資源與主導權,彼此都主張自己具有正當性,並且否定對方的存在。嗯——這種事已經持續了好幾百年了。”


    “為什麽輸了一次就放棄呢?他們為什麽不團結一致對外戰鬥?”


    我雖然提出異議,但她隻定緩緩搖頭。


    “那樣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人類已經不再正視那太過龐大的敵人,轉而將自己封閉在同族間的自相殘殺裏。但憂心於現狀的人們創造了基礎基地,在那裏藏起了幾千幾萬人的冷凍受精卵——他們是希望即使有一天,在月球上的人們真的彼此互相殘殺到完全滅亡,人類也還能夠存活下去。”


    “受精卵……所以是這些受精卵的夢嗎?”


    “即使尚未出世,生命的本質還是不能永遠停滯,還是必須有所變化。所以他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由巨大的機器創造出夢中世界,讓所有的靈魂能在那裏生活。”


    這個少女似乎知道


    所有的一切。


    自天上俯視萬物的樣子就仿佛是——不,那個稱呼似乎與她柔弱的姿態太不相稱,而站在她身邊的我……


    “我……我到底是什麽呢?”


    我迷惘地自言自語。


    “我不是人類,似乎隻是機器裏的一個檢索程式,這簡直是在愚弄我嘛,那我一直努力至今,去維持那問沒什麽生意上門的偵探事務所,這一切通通都是不存在的嗎?”


    我開始感到很生氣。


    “我啊,在爸爸病倒、開始考慮要不要關掉事務所的時候真的認真地煩惱了很久呢。後來決定繼承爸爸的事業,可是一路走來也不順利,真的是付出不少辛勞才有今天——可是現在卻告訴我世界本身就是假的?”


    我的怒氣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轉為沮喪和失望。


    “那個入侵者,不知道到底是誰的敵人說我跟彌生小姐是這個世界的‘破綻’,我們根本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是該被排除的——這樣想一想還真可笑。”


    我覺得很悲哀。


    我真的,非常非常地哀傷。


    雖然我本來就覺得人生不能盡如人意,但沒想到竟然嚴重到這種地步,我一直很天真地以為隻要努力,就會有些收獲。


    可是真正的現實,就隻有這個沒有光彩的天空,相反射著刺眼光芒的蒼白大地。


    “一切都是假的,站在這裏的我也是虛幻的,一定隻是處理資訊的空間出了什麽差就像是曲終人散後的餘音而已。”


    “……”


    無名少女以極為沉穩的表情望著我


    “你呢?你不難過嗎?”


    “我很難過。”


    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她仍然溫柔地微笑著,卻給了我迅速的肯定。


    “可是,如果像這樣還有著心就代表悲傷——那麽不悲傷又有什麽意義呢?”


    少女的聲音是那麽地安詳,仿佛還能將根本沒有聲音的月球表麵,變得更加沉寂平靜。她的聲音充滿了確信,既沒有煩惱也沒有迷惘,隻是澄澈地——在人的內心深處回響——


    “……心?”


    “對,心,難道你認為自己沒有心嗎?”


    “可、可是——我是一個程式。”


    “那又如何?”


    她毫不留情地反駁我。


    “無論你是不是由二進位法的複雜數據所構成,那對‘你’來說真有什麽不同嗎?”


    “對……對‘我’來說?”


    “不錯——對‘你’而言。”


    她望著我的眼神直接得就像是可以貫穿我的眼眸深處,但卻完全不會令人感到冷淡,而充滿了溫柔。


    “即使一切都是虛假,世界裏也有一樣東西是確實存在的,隻有那是唯一而絕對的“真實”,絕非謊言,也不是夢境。”


    “不錯——那就是你感受到悲哀的心。隻有你的心絕不會消失,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有心,對你來說就是世界消失的那一刻。即使周遭所有的人都否定你的心,那對你的世界也毫無意義。即使一切都是幻想,是空虛的夢境,無論在哪裏,你那為此而唏噓的心情也都是絕對的。隻是,對我們而言真正決定性讓人哀傷的,是所有人的真實都互不相同,我們的心各自擦身而過,彼此否定,讓這個世界變得如此虛偽——”


    她抬起頭凝望著天空。


    “‘擁有心’這件事——真的是非常悲傷。”


    “……”


    她說的話,我連一半也聽不懂


    即使如此——


    她仍然露出了微笑。


    但我還是知道,她比我更加地哀傷。


    既沒有理由,也不是為了掩飾,就隻是微笑。


    為什麽,為什麽她能露出如此的微笑呢?


    “——看來……”


    她仍然仰望著天空說道。


    “看來你差不多該回去了。”


    “咦?”


    “那位四正在找尋你的軌跡——她正試著將被入侵者拖出外界的情報重新組合。”


    “幾、幾乃?可是——”


    就算我能再回到那個世界裏,那又有什麽意義呢?一切都是幻想啊。


    “可是,你還有必須完成的事情吧?”


    少女沉穩地說。


    “既然接下了工作,就必須好好完成它,這才是身為一個偵探的職業道德吧?”


    “工、工作——”


    我仍然有些不明白,但似乎已經沒有時間迷惘了。


    我看向那個少女凝視的方向。


    那裏——隻有那裏有顏色。


    混和了美麗的藍色與各種色彩的月亮浮在空中……不,月亮是我所在的地方,所以那應該是——


    想到這裏時,我的意識已被一股強大的力道拉扯而去。


    “——還好、你還好嗎?”


    那個穿著未來服裝的妙穀幾乃,也就是fs4,039——“四”正站在我麵前。


    我仍舊站在那個屋頂上,可是四周已經沒有銀色的牆,隻看得見寬廣的昏暗天空。天空上的雲動也不動,剛才那個人說是時間停止,所以一切才會維持原狀吧。


    “——我回來了。”我低聲喃喃自語。


    “程式的人格回到自己該存在的世界裏。”


    “是啊,我已經打敗入侵者,把他扔出這個世界了。”


    “他沒有發現‘這裏’的位置吧?”


    “那家夥本來就是透過dm型共鳴器的精神波動部分產生共鳴而已,並沒有直接接觸到基地,以人類的說法就是‘有種奇妙的預感’的感覺吧,他隻是透過你這個媒介的共鳴,才能闖入這個世界。”


    雖然我還是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麽,但感覺已經無所謂了。


    “預感——破綻的預感啊……”


    我歎了口氣。


    “我這樣一個沒用的程式,會因此被消除吧。”


    被那種敵人占據身體,這也太——怎麽說,太不足以擔當保護人類的重責大任吧,我心裏這麽想,但四卻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


    “不,沒這回事唷?你的確盡到自己的本分了,夏美小姐。”


    “咦?”


    “像那種從外部以精神共鳴方式入侵這世界的人,你覺得他會選擇附在誰身上?”


    “……什麽意思?難道……”


    看著我愕然的神情,四微微一笑。


    “就是這樣,想調查別人、到處活動,試圖找出事實也不會顯得不自然——最適合的角色就是偵探,而我們早就想到這種可能了。”


    “——我是引他們上鉤的陷阱?”


    說穿了就沒什麽大不了——其實我自己就是等獵物上門的蜘蛛絲?


    “所以你才會想打開那扇門,因為那是為了將入侵者的精神趕到外界而設的陷阱。當然,和你精神同步的入侵者沒發現這點。”


    經四這麽一解釋,我更深刻地領悟到我的確是毫無選擇權,所有的一切都是由周遭所決定的事項累積出來的結果,可是——


    (那麽,那個少女呢——從這個世界跳下去的那個少女,她究竟是什麽?)


    少女那不可思議的微笑又是被什麽東西設定而成的—


    我本來想問四,最後還是作罷。


    因為我覺得四大概也不知道,甚至應該說,我覺得這個世界的任何事物都已經不再保有她的存在,並不是世界消除了她,而是她自己……


    我沉默不語,四聳聳肩膀繼續說道。


    “嗯,不過我還是得稍微竄改一下你的記憶,總不能讓你記得我這副打扮吧,抱歉啦。”


    我隻是微微地搖頭,然後


    有些諷刺地回答。


    “沒關係啦,畢竟負責保護世界,而且還會變身的英雄不能被世人發現真麵目嘛。”


    四聽著我的調侃,露出苦笑,然後低聲地說出了她的真心話。


    “話是這麽說沒錯——也有點寂寞呢。”


    但我隻聽到這裏,意識就突然中斷,宛如電腦重新啟動一般——


    *


    ——現在,我跟彌生小姐正站在黃昏時的校舍屋頂上,看著彼此。


    “……啊。”


    彌生的表情還是充滿不知所措。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可是我覺得自己似乎還有些事情該告訴這個煩惱的少女。


    那是什麽呢?我的確在某個地方,遇到了某個人,我必須告訴她這件事。


    我必須告訴她,你的心對你來說,正代表了全世界——


    我邊盤算著該怎麽解釋,這次真正地以我自己的話對她說。


    “彌生小姐,你聽過關於有個女孩子從這裏跳下去的傳聞嗎?”


    ii在沉澱的霧中/cherrymist


    1


    (——可惡,就差一步了說)


    代號“蜘蛛”的情報員,一邊咒罵,拔掉了頭部的精神感應連結器。


    在最後的最後,那女人的精神竟然朝“這裏是退路”的那道門衝了過去。不過,如果就那樣待在原處,連我的精神也會遭到四破壞,要說別無選擇也確實如此。反倒是沒想到那個女偵探的人格資料竟然是陷阱——還以為純粹就是人類的心。


    (不,說不定她的確是人類,隻是內心深處被洗腦——不管怎麽樣,戰鬥機活動的時間已經到了極限,隻好暫時撤退。)


    憑直覺來推斷,蜘蛛與那個世界同步不到三小時。其實他已經在幻影世界裏待超過一星期,那對他而言,等於是勉強配合以片斷畫麵傳送播放的世界。


    時間流動是以相克渦動原理為基礎的現象,也就是與該精神所屬的渦動波長同調。然而相對於這裏,夢中世界的時間幾乎沒有流動。恐怕在他脫離之後,女偵探及醒井彌生現在仍宛如靜止畫麵地站在頂樓吧。蜘蛛試著連結,卻有被時間逆流的感覺。他無法理解為何會這樣。


    (就是因為這樣,才要想盡辦法把那個超科技變成我們<正統人類共同體>的東西)


    他所搭乘的月麵活動用小型戰鬥機是單座式,座艙非常狹窄。


    座艙內,有個奇怪的東西混雜在戰鬥用計量儀器及兵器操縱杆之中。


    那東西渾圓而光滑,宛如手腳縮回的烏龜甲殼一般,不知該算是球形還是橢圓形。


    其表麵貼有類似檢取波長用腦波儀般的線路,纜線到剛才為止還連接著蜘蛛的腦。


    (隻要有這個超文明遺物的共鳴器裝置,今後應該還有機會與幻影世界接觸。)


    這個從在領土內發掘到的超光速戰鬥機夜巡者殘骸中回收的裝置,連軍隊也隻有一個,是特別配給他的裝置。既不能分析其構造,也無法分解及複製。


    他是戰場上頗具名氣的王牌駕駛員之一,由於能力倍受信賴而獲派這項任務。畢竟隻要能夠找到沉睡於某處的超科技保管庫,他所屬的軍隊肯定能淩駕其它勢力。


    他手伸向通訊機,耳機中隻聽得到嚴重的空中電波雜音。


    “——呿。”


    他輕輕咋舌。月麵沒有大氣,所以太陽發出的電磁波會直接落下。一旦無線電不通時,就是完全不通。


    不得已隻好把隱藏於火山口的戰鬥機開出。藏匿至今已過了一段時間,他並不清楚周圍目前的情況,但也隻能這麽做。


    (趕緊返回基地吧,反正已經成功接觸了。下次一定——)


    正當他這麽想時。


    “不——你已經沒有下次了。”


    他感覺到有個平靜的聲音在某處響起。像耳語般的聲音。


    接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名少女佇立在戰鬥機前進的方向——她沒有穿太空衣,直接露出臉部及身體。


    (那、那是——什麽!)


    他覺得曾經在哪裏見過那名少女,但他無法再多做思考。


    咚,才感覺到背後被頂了一下,名為蜘蛛的男人的意識已完全從世上消失。他搭乘的機械旋即爆炸,在瞬間四分五裂粉碎。


    原來是從後方射來的衝擊雷射,直接命中戰鬥機。


    *


    (那艘戰鬥機是怎麽回事?)


    六月條約連盟軍的戰車隊,反射性地發動攻擊後,思忖著對手的事。那兵器的確屬於敵對勢力之一的正統人類共同體,雖然不知道他單獨行動的目的為何,判斷阻止他應該不會有問題,便搶先下手。


    他們其實另有任務在身,就是趁磁暴時穿過緩衝地帶,突襲<靜海>帝國軍前線基地的作戰行動。


    月麵目前總共有七個勢力,各自都不是友好關係,彼此互相競爭。


    然而抵達目的地的戰車隊,卻在發動攻擊前停了下來。


    “隊、隊長……有異狀,很奇怪。”


    監視前方的士兵聲音顫抖地報告。


    “怎麽?什麽事?”


    一被逼問,士兵語調更為慌張,戰戰兢兢回答:


    “唔——出現了‘霧’……!”


    “什、什麽!”


    全員愕然,趕緊解除隱形狀態觀察前方。


    那裏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基地設施、駐守部隊全被破壞殆盡,一片狼藉。


    霧氣彌漫。


    這是凝結的水氣飄散在空中,不過它們當然不像地球一樣是天候變化。人類生存的地方一定會有水分,水分流出外部後,極小的水滴在隻有地球六分之一的低重力下遲遲無法落下。沒有風、也不會散開,隻是長時間持續飄浮著。


    月之霧。


    那是“在這裏生活的人消失了”的證明,對活在這個小天體中的人而言,是不祥的死亡象征。


    “……這、這是怎麽回事?”


    隊長茫然地喃喃道。


    “全、全部滅亡了……”


    “那種事我知道!問題是,為什麽——”


    就在他們陷入混亂時,那個已經來了。


    在重力加速度加持下,從上空擊出的硬質彈,貫穿戰車車頂、壓扁內部的人、破壞引擎後引爆。


    連尖叫的時間也沒有。


    為了極秘任務而特別編製的突襲戰車隊,在目的地前方,連被什麽攻擊都不知道就毀滅了。


    穿過位於虛空牙支配領域邊緣的月球重力運轉軌道,歌薩·穆軍的機動降落部隊從超過七千二百公尺的上空斷然執行轟炸,達成任務。


    雖說是部隊,其實是由一架有人機以及僅三架追隨它的無人機所組成的高機動戰鬥機小隊。就是他們在一瞬間完全消滅了容納超過三十名兵員的帝國軍基地。


    “……就這樣繼續下降。我要確認有沒有殘存的兵力。”


    駕駛指揮機的古都子魯潔司04身著太空衣,更突顯了她的嬌小纖細。而隔著防護帽麵罩可見的脂粉末施臉蛋,隻要是素昧平生的人應該都會認為她定十四、五歲的少女吧。


    盯著儀器的那張臉,浮現出一絲苦澀。她在心中嘟嚷:


    <……幹嘛啊?竟然專程來送死——>


    這時,操縱同伴機的人工智慧向她報告。


    “——古都子,有機械群朝目標接近,應該是戰車。從形態來看,似乎是六月條約連盟軍的122式戰車。”


    不過,同時古都子也已確認該黑影。


    “對每台戰車發射四顆麥格那穿甲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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