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飯點還有好一會,岑矜先帶李霧來了商場。


    她沒閑逛心思,直奔四樓運動潮流區。


    而李霧初入此地,難免眼花繚亂,蒙頭轉向。


    商場猶如一間偌大精美的迷宮,盛滿了都市浮華。四麵八方的人流更是湧動不息,李霧下意識跟緊岑矜。


    搭扶梯時,他無法忽略那些擦身而過的注目,它們或多或少帶著疑惑與指點。


    李霧很清楚個中因由。


    他與岑矜並不相稱,她光鮮出眾,而他是一眼看透的窮酸。他們走在一起,有種不合常理的怪異。


    岑矜自然也發現了,她裝渾然不覺,側頭同他說話:“你校服下周才能拿到,我先給你買幾件衣服過渡下。”


    李霧怔了怔:“不用。”


    岑矜料到他會是這種反應:“新學校新氣象,把過去這些一並拋掉不好嗎?”


    她斂睫,以眼神示意他衣服。它們實在太舊了,老土得令她難以忍受。當然,她不會說出這些真實想法。


    李霧不再吭聲。


    少年的默然藏有諸多含義,但每一次都很直觀。與他相處這兩天,岑矜大抵能摸清他此刻態度。


    她在這種蠻不講理的自尊前頻頻受挫,不由惱火起來:“我想給你買,不樂意也受著。”


    她受夠當一位循循善誘的“母親”了。


    李霧不得已應了聲好,終於換來她展顏。


    女人語氣變得溫和:“就當給你的入學禮物。”


    她的善變令人瞠目,李霧甚至懷疑她前一刻的黑臉隻是錯覺。


    岑矜在選購方麵相當雷厲風行,謝絕導購的糾纏,她在三葉草裏轉了一圈,手裏就多出一整套衣褲。


    她把它們交給李霧,下巴微抬示意更衣間:“試試。”


    導購態度一貫殷勤:“女士你眼光真好,這件運動衫是皇馬……”


    岑矜看向導購:“麻煩你帶他過去一下。”


    導購噤聲,領著李霧去了衣帽間。


    進入更衣室的一瞬,李霧的肩膀才放鬆下來。他取下其中一件衣服,翻出標簽,看了眼價格。


    他悶了會,脫掉自己身上的,將它套頭換上。


    走出衣帽間時,候在門邊的導購立馬驚呼:“哇!真帥。”


    岑矜正在給他選鞋,她循聲看過來,莞爾一笑:“好看。”


    李霧耳後開始發熱,鮮少有人這麽直白地誇他。


    “你好會選啊,你弟弟穿起來是真好看,”導購鉚足了勁捧場,“很少見男生能把這件運動衫穿的得這麽挺括精神的。”


    她的奉承並不虛假,這件上衣確實與李霧外形相契,很難說清楚到底是人靠衣裝,還是衣裝靠人,可岑矜仍有些挑剔:“是不是有點顯黑?”


    導購說:“男生怕什麽黑,他長得這麽好,膚色根本不影響的。”


    岑矜頷首,問李霧:“你覺得怎麽樣?”


    李霧說不出個所以然,衣服對他而言就是個蔽體驅寒的存在。


    他幹立著,神色有些自己可能也未察覺的難耐,一點也不像是受人之惠,更像是被綁票。


    岑矜審視少頃,從手邊鞋架上拎起一雙板鞋:“再試試這個……”想想又問:“你腳多大碼?”


    李霧的鞋穿了幾年,早已頂腳。他想了下,不確定回:“42。”


    導購忙走去岑矜身邊:“這雙是熱款,42碼的我們店裏斷貨了,不過可以從別的店調。”


    岑矜問:“這雙多大。”


    導購接過去翻看一眼:“41的,”她轉頭麵朝李霧,打開鞋帶:“要不你先試一下,看看穿起來效果怎麽樣。”


    這一次,李霧主動接過,原地屈身換鞋。


    導購愣了:“你坐下來換呀,這樣多累人。”


    李霧後知後覺,單腿坐去鞋凳上,穿剩下的那隻。


    岑矜不語,等他換好,才問了句:“怎麽樣,擠腳嗎?”


    李霧抬頭看她:“不擠。”


    岑矜緊盯他幾秒,突地蹲下身,伸手按壓他鞋麵。


    李霧完全沒反應過來,腿疾疾往後避。


    血往他大腦奔湧,無數情緒破門而入,大多是驚惶,以及一種隨之而來的狼狽。他死撐的某個製高點似乎也塌陷了,就因為她毫不留情的動作。


    空氣僵凝,詭異的氛圍縈繞開來,導購半張著嘴,也不知道如何圓下當前局麵。


    岑矜麵無異色起身:“這雙不合腳,還是要42的,等調到貨再寄給我吧。”


    “行,”導購回神,熟練地切出笑臉:“等會需要您留個地址。”


    岑矜淡笑:“嗯,衣服就讓他穿著吧,我跟你去結賬。”


    再回來時,岑矜遠遠瞧見李霧還坐那裏,蜷回去的長腿仍維持著原先姿態——那個令他倍感不適的定格瞬間。


    他完全無法抽離,眉頭緊擰。


    導購越過岑矜,去男生腳畔收拾,她發現他已經穿上了自己本來的鞋。


    鞋很陳舊,花紋都模糊了,根本看不出logo,或者本就沒有牌子,就像眼前兩人不知如何定義的複雜關係。


    但可以確認,他們並非純粹的姐弟。


    導購閱人無數,每位顧客都琢磨透得累死,生意促成營業額到位,管人家真真假假。她有條不紊裝整好,將嶄新的紙袋交給岑矜。


    岑矜道了聲謝,走回李霧身邊。


    無言地並排坐了會,她問:“生氣了?”


    李霧一言不發。


    岑矜雙手搭在腿麵,平視著一整麵牆的男鞋:“生氣是對的,我以為你除了委曲求全就再沒別的情緒了。如果不想接受這些照顧,實話都不願意跟我講,為什麽要來這裏呢。如果根本不合腳的鞋都可以將就,為什麽還要來讀宜中。雲豐村更適合你。”


    李霧喉嚨發啞:“我隻是想念書。”


    岑矜問:“在哪念書都可以麽。”


    李霧音色壓抑:“隻要能念書。”


    以為他快哭了,岑矜端詳起他側臉,但李霧沒有,他濃睫掩目,臉上始終是那種一成不變的隱忍,這種隱忍令人無奈,甚至是憐憫。


    她開始懊悔,開始自責,她太理所當然了,根本沒人教過這個孩子勇於表達。


    童真在他的生命中蜻蜓點水般掠過,以至於都沒能留下一張美麗的剪影,他過早地變成了自力更生,三緘其口的大人。


    “我隻是……”忽而,岑矜如鯁在喉,也喪失了組織措辭的能力:“希望你能接受這些好意——不想讓它們成為你的負擔。明天你就要一個人上學了,過兩天我也要上班,我工作很忙,也許會自顧不暇,所以我想盡我所能地讓你接近、靠攏我平常見到的那些高中生,好更快融入之後需要麵對的環境。我沒有跟你這樣的孩子相處過,我甚至都沒有跟孩子相處過……可能我最近的生活也不太順意,所以把這種情緒也帶給了你,對不起,是我太著急了。”


    李霧指節曲攏,喉結動了下。


    他想說話,終究一個字都沒講。


    ——


    慶祝晚餐並未如約而至,逛完超市,購置了一些住宿用品,兩人就回了家。


    李霧回屋整理行李;岑矜就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潦草地切換頻道。


    當地某個民生節目的畫麵一晃而過,岑矜退了回去。


    那是條有關親情的新聞,提倡大家在教老人使用智能機時要留有耐心。


    岑矜如被驚醒,從沙發上起身,走去房間。


    翻了幾個抽屜後,她找出自己去年淘汰閑置的手機。


    岑矜給它充上電,焦灼地坐在床頭等待。


    她想起手機裏還有不少私人內容,甫一開機,便將它們一一刪去,完全清空後,她往備忘錄存入四個號碼。


    做完這些,電量已經充裕,她當即將手機拔下,走出臥室。


    客房門還是開著,暫住的人很清楚這並不是他的私有空間。


    他在疊自己的衣服,是商場換下來的那一身。


    “李霧。”岑矜叩了下房門,叫他名字。


    她無端忐忑,極力使自己聲音平緩:“這個你明天一起帶去吧。”


    李霧側過頭來。


    岑矜探出手:“手機,”她快速補充:“舊手機,是我不用的。”


    李霧視線落到她手裏,人並未走過來,像在思忖是否需要拒絕。


    他根本藏不住心事。


    岑矜嚐試說服:“拿著吧,方便點,學校有什麽事就打電話告訴我,還要跟老師同學借手機啊。”


    李霧一頓,放下手裏衣物,走過來,接過手機:“謝謝,”稍一停頓,還更客套了些:“謝謝姐姐。”


    他在人際方麵並不自如,生硬得有點可愛。


    岑矜高懸的心總算墜地。


    李霧低頭看這支手機,沒有一點磕碰痕跡,嶄新得仿佛剛從店裏買來。


    他觸亮屏幕,眼底也因此映上光點。他麵部多了些波動,是大部分男生對電子產品特有的新奇天性。


    岑矜被鼓舞,拋餌道:“沒有密碼,直接點進去就行。”


    孩子果然上鉤,拇指來回刮動,盯著上麵的圖標出神。


    岑矜說:“我存了四個手機號,我的,我父母的,還有個我朋友。在學校你有急事聯係不上我的話,就聯係他們。”


    “好。”


    “點左下角那個綠色……”正提醒,李霧已經點進那處。


    “你知道啊,”她止話:“那就好。”


    通訊簿裏的確空曠,隻有四個人:


    岑矜


    岑矜的爸爸


    岑矜的媽媽


    岑矜的朋友


    女人存號的方式相當直觀,正經名稱依次排列,卻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滑稽。


    李霧盯著這四個名字,心頭簇簇湧出一些欲笑的情緒。


    “哦,”岑矜想起自己還沒試著撥過:“打給我看看吧。”


    李霧按進第一個名字。


    隔壁傳來音樂,李霧望向房門口。


    “等一下,我手機沒帶身上。”岑矜掉頭就走,快步回到自己臥室。


    床上的手機還在振動鳴唱,岑矜把它撈起,剛要掛斷,手忽然停住,轉而按下接聽鍵。


    “喂。”


    她說。


    怕他忽視,她加大音量,又“喂”了一聲。


    李霧聽見輕微的女聲,忙將手機貼至耳邊。


    “還生氣嗎?”女人的嗓音隔著聽筒,像沉在水底,比真實的要更溫厚些。


    可她依舊自信,當即斷言:“應該不氣了吧。”


    少年唇畔浮出淺渦,久未淡去。


    他羞於讓這份笑意溢於言表,穩了穩才說:“沒氣。”


    “真的?”岑矜明顯不信。


    “嗯。”他低聲應。


    她學他道謝,照搬他語氣:“謝謝,謝謝弟弟。”


    “……”


    不逗他了,岑矜正聲,將欠著的祝福補上:“李霧,明天就是完全屬於你的明天了,放開來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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