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睡前,岑矜去看了眼李霧。書房門扉緊閉,次臥也空無一人,看來他還在學習。


    她停在書房外,叩了兩下門板。


    不一會,被人從內打開。


    兩人目光相撞,岑矜問:“還在寫作業?”


    李霧怔了怔:“嗯。”


    “這麽多?”岑矜望了眼書櫃高處的掛鍾:“都十二點了,在學校每天也這麽晚?”


    李霧也轉頭看時間:“老師布置的已經寫完了,在做別的。”


    岑矜百感交集,分不清是欣慰還是心疼:“要不給你叫份宵夜?”


    李霧搖頭:“不用,晚上吃很飽了。”


    “好,冰箱裏有鮮奶和麵包,你要是餓了就去拿,”岑矜交代著:“我先休息了,你明天多睡會,我叫你起床。”


    李霧沒有拒絕,安靜地點了下頭。


    岑矜轉身離去,並順手為他帶上了門。


    李霧如釋重負,走回書桌。


    之所以說如釋重負,是他仍不擅長與她相處。


    他第一次看到這種狀態下的岑矜,以往她都化著妝,有張精致且充滿距離感的臉,但剛剛的她,素麵朝天,唇幾乎沒有血色,眉眼淡然而和順。他無法辨別這樣的她是好是壞,是褪色了還是增添了純粹的少女意態,但可以確認的是,她有著一眼可見的直白脆弱感,這種脆弱感有些陌生,又引人靠近。


    他想跟她多說些什麽,讓她也早點睡,或者他能自己起床這些捎帶關懷性質的,免於她操勞的話語。


    可到最後,他還是一言未發。


    倘若他說了,明早她大概率不會叫他。


    不知何故,他產生了恥於表露的期待,期待在有限的相處時間裏,獲取她更多關注。


    李霧坐在原處,雙手狠搓一下麵頰,又看了會牆麵。


    上麵掛著幾幅冷色的油畫,其中一幅是草野,仿佛能流動起來。


    他心緒隨之起伏,忽然什麽也做不了了,索性收起講義,回了臥室。


    次日,李霧醒的很早,他本就不貪覺,還在濃溪念書的時候,他每天不到四點就醒了。


    山野還一片黑寂時候,他就給爺爺煮好了飯。李霧自己會吃一些,剩餘的則裝進不鏽鋼餐盒,留在爺爺床頭給老人當午飯。


    這種生物鍾延續至今,在學校時,他也很早張開雙眼。


    怕下床會吵醒室友,他就平躺在床上,與天花板相看兩厭到六點半室友鬧鈴響起。


    當下亦是如此,隻是麵麵相覷的對象變成了岑矜家的吊燈。


    不知過了多久,窗縫淋入一隙微光,眼看著那光愈來愈暖,愈來愈亮,門外有了動靜,時近時遠,似在外麵來回穿行。他屏氣聆聽,等待許久,仍沒盼來敲門的聲音。


    時間的維度被拉長,流動得異常遲緩。


    李霧捱不住了,拿起床頭手機,才掃一眼時間,屏幕倏地黑下去,有通電話打入。


    他看見名字,飛速接聽。


    那端一秒靜默,而後不假思索質詢:“你在玩手機?”


    李霧大腦短路一下,否認:“沒有。”


    “那怎麽秒接?”女人端起家長架子:“醒了不起床還偷偷躲房間玩手機嗎?”


    “……”


    李霧百口莫辯,不得不極力自證清白:“隻是剛好看時間。”


    那頭半信半疑:“手機介意給我看看嗎?”


    “不介意。”李霧翻身下床,快步走出房間。


    岑矜正在廚房搗鼓她新買的咖啡機,半自動的,外形複古,比之前的膠囊機更有質感,但難度也隨之升級。


    公寓廚房是開放式的,整個客廳因而盈滿了豐厚香氣。李霧才一出來,就仿佛一腳踏進咖啡杯裏。


    岑矜聽見門響,停下打奶泡的手,稍稍回頭打量起少年,他臉上不見一點惺忪之態,剛睡醒才有鬼。


    岑矜收回視線,撇撇唇,而後抽出張濕巾慢條斯理擦手:“手機呢。”


    李霧把手機放至台麵,態度冷靜而誠懇。


    岑矜拿起來,檢查了一下主頁,又翻了翻網頁瀏覽記錄,並無她揣測之中的手遊app或亂七八糟的娛樂網站。


    非要吹毛求疵的話,就是那些關於“皇馬”的搜索記錄了。


    岑矜有些意外,問:“為什麽搜皇馬?”


    李霧垂手站著:“班裏總有同學問。”


    岑矜這才想起那件外套上的花紋,的確含有相關信息量。她轉臉看回去:“是我考慮不周,光顧著好看了,沒注意衣服上……”


    她止聲,目光停頓在他肩膀:“怎麽就穿著短袖,不冷嗎?”


    李霧眨了眨眼,為她的跳脫遲滯一秒。


    “去把外套穿上。”岑矜把手機擱回流理台邊。


    李霧小跑回房,火速套上衛衣,又回來她身邊,行動敏捷,像隻訓練有素的獵犬。


    岑矜斟了杯咖啡,杯身袖珍,上麵塗著淺藍色的飛鳥與花草圖案。


    她一手執杯,一手拿手機,把它倆一同遞給李霧。


    李霧剛抬臂,她往反方向縮手,警惕問:“你咖啡/因不過敏吧。”


    李霧接了個空:“不知道。”


    “算了,”岑矜交回到他手裏,兀自嘀咕:“總要當嚐螃蟹的人的。”


    她吩咐:“端去餐桌吧,我一會就過去。”


    李霧垂眸看看手機,又看看冒著熱氣的咖啡,確認自己已僥幸過關。


    他把手機收回褲兜,回身要走。


    岑矜瞟他後背一眼,忙叫住他:“等下。”


    李霧貯足,剛要回頭,頸部有了輕微的拉扯。


    “別動。”女人語氣稍急,他忙跟中了石化咒似的僵在那裏。


    “帽子反了,”興許是穿得太急,少年的衛衣兜帽還鼓在腦後,他卻全然不知,岑矜伸手給他調整了一下,使其回歸常態,而後不鹹不淡道:“好了。”


    她鬆開手,繼續斟自己那杯咖啡。


    李霧呆滯片刻,悶頭快步離開原地。她隻是簡單地碰了下他衣帽,他耳朵卻像是要被點著了。


    李霧心不在焉品著她親手做的咖啡,有點苦,又很醇。他平生第一次喝到這種東西,格外珍惜地小口抿啜。


    沒多久,岑矜端著兩盤自製西式早點過來,怕李霧用不慣刀叉,她特意帶了雙筷子給他。


    她落座,斂目切自己跟前剛煎好的吐司片,聲音不徐不疾:“醒了不起來待床上幹什麽呢。”


    李霧握筷子的手一停:“……就躺著。”


    “什麽都不幹?”她詫然。


    “嗯。”


    “不如起來看書。”


    “嗯。”


    岑矜不禁揚唇,每回她問東問西,李霧就自動變成一台沒有感情的人形回答機器,也不知道有沒有在心裏反抗過百千萬次。


    岑矜咳了聲掩飾笑意,咽下小瓣麵包:“昨天幾點睡的?”


    “你走後沒多久就睡了。”


    “那就好,”她麵色無故愉悅:“沒必要熬到半夜,學習還是要講究勞逸結合的,休息好了才更有精神學習。”


    “嗯。”


    “咖啡好喝嗎?”她留意到他水線降至一半的咖啡杯。


    李霧說:“好喝。”


    岑矜也嚐了口,自我點評:“還行。”


    她又問:“下午什麽時候晚自習。”


    李霧說:“六點半。”


    岑矜掂量少頃:“我四點送你回校。”


    “好。”


    ……


    吃完早餐,已臨近中午。


    日光漫入屋內,將整間房子泡得安謐倦懶。


    李霧又回了書房溫書,岑矜則搭著毯子,窩在沙發裏玩手機,還得開著靜音,公放都不敢。家裏多了個學生,她無法肆無忌憚,活動空間恐怕也隻剩一半,最心累的是還得以身作則,不能給人家孩子錯誤示範。


    真不可思議,她竟心甘情願做這種犧牲。


    好在他隻待到四點。


    這麽一想,岑矜又有了點盼頭,等李霧一走,她又能為所欲為回歸本我了。


    一點多,岑矜點了份套餐飯送去書房,她甚至都沒有進去,隻在門外遞給李霧,好像探監一般。


    誰能想到,這個一年前還住小土窩的小孩,會成為她書房的一日主人。


    關上門,岑矜歎了口氣,慢吞吞挪回沙發。


    她看了眼時間,枕手躺倒,徐徐歎出口氣。


    人不能閑下來,一閑就容易胡思亂想。這個發呆的空隙,岑矜手又不自覺點進公司微信群,開始翻看這兩天吳複說過的每一句話。


    都是工作相關,摻雜著一些趣味橫生的調侃。


    他總是這樣如魚得水,那時在大學外聯部,僅憑一己之力就拉到過不少讚助,別人問起他當中竅門,他都笑眯眯說出賣色相,可大家從未見過他談過一段戀愛,戲稱他是一台清心寡欲的中央空調。


    岑矜成了唯一例外。


    所以當他拉著她向部員們宣布戀情時,大家都很驚訝,噓他藏太深。


    可不是嗎,連她自己都沒看出來,原來他這麽喜歡她的嗎?


    可為什麽說不愛就不愛了呢。


    岑矜可能永遠也找不出答案了。就因為這份感情,她甘當他六年下屬,泯於他光芒之下,她的想法與才華,都是欣然為他賣力的貢品。


    好在還有二十來天,她就能徹底擺脫吳複了。哦,她差點忘了,光是離職並不能換來真正的放飛與自由,她還背負著這段名存實亡的婚姻。


    思及此,岑矜點進通訊簿,給吳複打電話,企圖快刀斬亂麻。


    逃避可恥且無用,隻會把人拖延到心力消沉,鬥誌全失。


    岑矜間斷撥出去三次,男人都在占線狀態。


    看來他已經將她屏蔽,寂寥與諷刺兜頭淋下,按掉通話,岑矜沒有感情地笑了下,當即點進公司群,劈劈啪啪打字:


    吳複,什麽時候辦離婚手續?電話都不敢接,還怎麽把我變前妻?


    按下發送,岑矜分外解氣地蹬開纏在腿部的毯子。她的姿勢,就像一隻蝴蝶,終於掙脫了冗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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