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 不到六點,teddy就在群裏呼朋引伴,提醒大家放下手裏工作, 準備出門會餐。


    路琪琪在吃方麵從不甘於人後,第一個舉手:我準備好了!


    teddy回:準備好買單了?


    路琪琪立即技術性下線:打擾了。


    岑矜笑了笑, 存好檔後,她看眼時間, 往群裏發消息:可以等我半小時嗎,有點事, 你們先點餐。


    teddy:還有比跟大家共進晚餐更重要的事?


    岑矜想想,如實回:接人。


    幾個月來, 在接送李霧這件事上,除去關乎學業的擔憂, 似乎也已經成為岑矜生活儀式感的一部分, 就像刷牙一樣不可或缺。


    teddy:如果是接帥哥就不介意。


    岑矜回:我弟, 今天周末要回家。


    teddy說:那一定是帥哥了, 不妨接來一起吃。


    岑矜撐了下額:不合適。


    teddy不再調笑:那好, 我們等你。


    ……


    兩旁霓虹飛竄, 純白轎跑一路馳騁,照常停在宜中門前。


    出發時岑矜給李霧發過消息,少年果不其然已在那候著。


    他孤身立在花圃旁,身姿修長, 臉上籠著片葉影,似有些心不在焉。


    岑矜按了下喇叭提醒,少年才如驚弓之鳥般抬頭,而後走了過來。


    他隻字不言,坐上副駕。


    岑矜已做足接收好消息的準備, 又逢聚餐精神爽,所以心情明快,咬字也透著少見的愉悅:“這次會考考得怎麽樣?”


    李霧側頭望窗,半晌才擠出三個氣壓低沉的字眼:“還可以。”


    岑矜留心到他的反常,瞄他一眼問:“你不舒服麽?”


    李霧沒有回答。


    得不到回應,岑矜又喚:“李霧?”


    少年明顯不願說話。


    岑矜借著紅燈觀察起他來,少年斜挨著,整個上身幾乎背對著她,人也沉鬱低靡。過去幾周來接他,他都是一隻聽話的鹿,大眼睛能量熠熠。今天的他成了一頭年輕不馴的獅子,周身漫布著抵觸與敷衍,一直裹在一團黑壓壓的、拒人千裏的霧氣裏。


    莫名其妙。


    岑矜不懂他在耍什麽脾氣,口氣也淡下來:“今天還是把你放小區門口,我還有事。”


    李霧回:“嗯。”


    岑矜承認,李霧毫不走心的反應堵到她了。


    她不辭辛苦延後聚餐讓全公司人等著過來接他,這小孩平白無故跟她擺什麽臉色呢。


    後半程,岑矜緊捏著方向盤,不再與他搭話。


    一個字都不想。


    車停在小區門口,岑矜板著臉,字字似凍冰:“下去吧。”


    車鎖一解,李霧當即開門下車,連再見都沒講。


    高高瘦瘦的男生徑自往小區裏走,仿若視她為無物。也是這個姿態,徹底激惱岑矜,她一踩油門,追了過去。


    察覺到身畔有車與他並行,李霧愣了下,眼略斜過去,與窗後的女人視線一撞。


    隻一眼,她又加速,雪白的四輪野獸直接越過李霧,轟轟駛往他們樓下。


    李霧步伐稍滯,繼續往同方向走。


    岑矜暫將聚餐忘卻腦後,在樓道口等他。


    沒一會,李霧也過來了。岑矜瞥他一眼,下巴一揚示意他先進電梯,自己才跟著走入。


    轎廂裏寂寥無聲,金屬牆壁分明地映出並肩而立的兩個人,隻是誰都不曾看誰一眼,如隔千重山。


    幾秒後,叮,他們前後出去。


    這一次,岑矜在前。


    到了家,岑矜沒有換鞋,直接走向沙發,咣一下將車鑰匙丟到茶幾上。


    躬身換鞋的少年似被這聲刺到,手一頓,終究忍無可忍,趿好拖鞋就朝岑矜走過來:“是你跟班主任說給我調宿舍的嗎?”


    他的嗓音因長久不語而幹啞壓抑。


    岑矜怔住,回想一秒,淡著臉看他:“是我,怎麽了。”


    李霧喉結動了下,正視她一眼,轉身往書房走。


    這一眼,不帶力度,卻很耐人尋味,如鈍刀不防的一擊,一開始無感,但後勁上來,皮膚就開始火辣辣的發燙。


    岑矜被自己麵紅耳赤的反應惹惱,怒意肆虐,她不再傻站著,追殺似的跟過去。


    書桌後,少年已經坐定。


    大概沒料到她會過來,他抬眸倉促地瞟她一下,又斂目去找另外的書本。


    “怎麽,我不能讓你們老師給你換宿舍?”岑矜站在門邊,非要在今日此刻問個明白。


    李霧把講義放上桌麵,似忍耐般靜了幾秒,而後看向她:“為什麽不跟我說一下?他們是他們,我是我,能不能別管這麽多。”


    話音剛落,岑矜大腦霎時成了火/藥,完全被點爆,隻想劈裏啪啦往外炸:


    “你以為我想管?不是你先違反紀律你們老師才叫我的?你以為我沒事幹想介入你的校園生活?”


    “你以為我腆著臉去跟你們老班說換寢我很樂意?我一個根本沒小孩的人卻變成那個被請的家長我很樂意?沒你我不知道要少多少事!”


    “現在跟我說這些,當初誰給我打電話的?當初又是怎麽答應我的?現在又變成了什麽樣子?”


    “是誰說的那麽好聽,隻是想讀書,隻要能讀書。這還一學期沒到,就開始不服管教,亂發脾氣,滿口謊言,還有烏七八糟的頭像,這些都是怎麽來的。”


    “你捫心自問,敢說自己沒被你宿舍那幫男生影響?他們讓你背黑鍋,你卻來遷怒我,他們到底給你什麽好處了讓你這麽是非不分?”


    岑矜一直說,而李霧始終低著頭,胸腔劇烈起伏,半晌,他清晰講出幾個字:“他們是我朋友。”


    “嗬,”岑矜極盡譏嘲地輕笑。一股腦的發飆終於讓她情緒有所緩解,她麵色轉白,語調平息下來,卻也格外冷情:“了不起,好偉大的友誼。”


    李霧手曲成拳,毅然抬頭,定定看她:“不也是你讓我融入,讓我交朋友的嗎。”


    岑矜如鯁在喉,眼底湧出不可置信。她頃刻返回客廳,抄上車鑰匙走人。


    砰!


    女人摔門而出的巨響,好似一腳狠踹到李霧脊柱上,他胸口痛到幾要蜷身。


    但他還是正坐著,肩線平直,隻怔怔盯住麵前的講義封麵,沉默著,難過著,久到像是不會動了一樣。


    趕到知微館時,已經近八點了。


    這家餐廳青瓦飛簷,湖光山色,頗具古韻,是宜市首屈一指的杭幫菜。


    沿著湖畔淡黃燈盞走上一段,再繞過一叢修竹,踏上木梯,岑矜駕輕就熟找到teddy早前就在群裏講好的包廂。


    包廂門關著,岑矜敲了兩下,就聽裏麵有人高喊:“進!”


    岑矜推門而入。


    啪一下,四麵飛花彩絮迎麵襲來,岑矜根本來不及退避,周身就被掛滿,化身一株活體聖誕樹。


    哦哦哦哦哦——整間包廂都是狼嗥、拍掌。


    “喂——拜托,”這種狼狽以毒攻毒,反讓她壞心情一掃而盡,岑矜無語且笑:“這隻是迎新會,不是生日快樂,也不是新年好。”


    主座的teddy高舉手臂,揮了又揮:“就當生日了,岑矜生日在八月!就當給你補過,快點,快上坐,賜蛋糕!”


    居然真有蛋糕。


    還是路琪琪端出來的,四寸大小,嵌著淡粉色薔薇,很是精致逼真。


    岑矜撣去肩頭花瓣,噙笑入座。


    路琪琪在她身邊坐下,眼巴巴:“我待會可以吃點兒嗎?”


    岑矜回:“你整個帶回家都沒事。”


    “那還是不了,”路琪琪一甩頭,自有一套討食邏輯:“要來的香,白拿的臭。”


    teddy自備酒水,是幾瓶價格不菲的某品牌葡萄陳釀。


    他親自離席為下屬斟酒,第一個是岑矜,還倒得尤為多。


    幾個男同事爭相索要同等待遇,直接被teddy嗬退,他們不依,總監大人不得不放話:“誰今晚跟我回家,我就給誰就多倒。”


    有人瞬時噤聲,有人敞開胸懷,視死如歸般大叫來啊求潛;女士們笑得前俯後仰。


    酒足飯飽,氣氛融洽。


    新同事們妙語連珠,舌燦蓮花,岑矜無時無刻不被逗彎了眼,漸漸,融黃燈火裏,她也有了些醉意。


    擔心再灌下去看人就得重影,岑矜擱下杯盞,搭腮看大家辯論一樣嘮嗑,把客戶甲方翻來覆去地罵。


    席間,有人提及岑矜以前的公司:


    “這次立付寶的項目沒比過意創。”


    “他們媒介支持比咱們強啊。”


    “不是媒介好伐,他們那個全能acd,有點東西的,前一陣自寫自拍自剪的手語廣告,還拿了oneshow,我是真服。他大腦得長得像個蜂窩吧,哪裏需要采哪裏……”


    岑矜唇角微微凝固,他們聊的人是吳複。


    一位美指將目光投向她:“岑矜,你就是他帶出來的吧,寫東西這麽利索。”


    岑矜婉約一笑:“對呀,他還是我前夫。”


    桌上頓時沉默,不知是誰憋不住了,噴笑出聲。


    大家又不約而同傻樂,更有甚至拍桌敲碗,成功化解尷尬。


    臨近十二點,廣告公司的瘋子們總算散場。


    岑矜蘋果肌酡紅,多了兩抹異於平常的反差萌。


    但她神思還算清明,與同事依次道別,又跟teddy侃了兩句,才打車回府。


    坐上後排,岑矜剛要跟司機報小區名字,腦中白光一閃,她轉口說出另一個地址。


    春暢的家。


    女人的到來過於心血來潮,春暢還在洗澡,裹上浴巾就滑步跑出來給她開門。


    兩人一對上眼,春暢就不爽指她:“好啊,喝酒不帶我。”


    岑矜頭懵眼熱,擺手往裏走:“公司聚餐。”


    她癱靠到沙發上,喃喃:“天呐,我好久沒有過這麽爽的周六了,就這樣躺著,什麽都不用想,我住到你家來吧春暢。”


    春暢去衛生間抽了條毛巾搓頭發:“為什麽啊。”


    她倏然想起什麽,眼一亮:“你那小弟弟呢,一個人在家?”


    “啊——”岑矜捂臉,痛苦哀嚎:“為什麽要提他——”


    “幹嘛,”春暢直接給她整懵:“怎麽了啊?”


    岑矜抓隻枕頭攬懷裏,一五一十跟她講清這兩天的鬧劇。


    春暢嘴都要笑歪:“你們也太好玩了吧。”


    她居高臨下看自己朋友,踢了下她懨懨搭茶幾的細腿:“所以你就來我這過夜?”


    岑矜愴然點頭、再點頭,疲乏至極:“一想到還要跟這小孩待一個房子我就覺得憋,我可真是給自己找罪受……”


    “岑矜,我發現你這人有點問題,”春暢在她身邊坐下,“你怎麽每次跟男的吵架都離家出走,明明房子是你的,家也是你的,你什麽時候能趕走他們啊。”


    “怎麽趕,”岑矜騰一下坐直:“人家舉目無親,能去哪,走個七天七夜回勝州嗎。”


    春暢點她胳膊,一字一頓:“你呀你,還是心、腸、太、軟。”


    “能怎麽辦,別提他了行嗎,我聽見他名字頭就發脹。”借著酒勁,岑矜開始撒嬌:“春暢~暢暢~我想喝水水。”


    春暢起身去廚房,端了杯熱水出來:“你今晚不回去,弟弟找你怎麽辦。”


    岑矜接過去,小抿一口:“他才不會找我。”


    同一時刻,茶幾上的手提袋內傳出振動。


    “看,這不來了,”春暢伸手去摸,岑矜也由著她,不料她一拿到手,就指屏幕給她看,還驚呼出新發現:“李霧?就是他吧,原來他叫李霧?哎唷~包養的弟弟還是有人性的。”


    “少放屁,”友人的措辭令岑矜平白麵熱,她急忙阻止她蠢蠢欲動的手指:“別接!”


    春暢隻得垂手作罷:“你跟人小孩鬧什麽別扭。”


    “你是不知道我今天被他氣成什麽樣,你要在場,你也會想,這說的是人話嗎?”


    春暢笑容自若,毫無底線:“帥哥罵我傻逼我也欣然答應。”


    “……”


    互懟間,震動停了下來。


    春暢把手機輕擱回茶幾:“我猜,李霧弟弟還會打來。”


    岑矜冷哼,把春暢剩了一半的穀物圈袋子扯過來,像在家裏那樣曲腿坐好,一邊卡嘣吃,一邊餘光留意。


    果不其然,五分鍾後,手機再度振動。


    春暢探身確認:“看吧。”


    岑矜叼著穀物圈,含糊回:“別理,看他能打幾個,超過十個我考慮接。”


    兩名年近三十的成人女性,就並排坐沙發上,開始一場針對高中男孩的耐力測驗。


    春暢計數:“第三次。”


    “……第四次了。”


    “第五次!”


    “第六次了,我靠,他可以啊。”


    “七!你發現沒,他每次都間隔五分鍾哎,他是不是有強迫症啊。”


    “八,八了發了!”


    ……


    第八次斷開後,長達十幾分鍾的時間,都不見第九次電話。


    岑矜鼓嘴,一臉意料之中:“看到沒,我的養育之恩對他而言隻值八次電……”


    話音未落,春暢的手機急劇震動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前半章:親子紀實文學


    後半章:情侶吵架實錄


    oneshow:金鉛筆獎,一個廣告獎項


    200個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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